《掌中舞》——丁宁

作者:丁宁  录入:12-08


  “你叫梅降雪,是吗?”他识趣地转移了话题,”真是个好名字呢!很像你给人的感觉。”我给人的感觉?像梅?像雪?我苦笑,怎么可能呢?如冰雪抟成,像寒梅清俊的人儿应该是他吧?

  “我叫水灵均。”他在我下床后开始整理被褥,驾轻就熟,似乎习惯了这么做。

  “灵均? 你真的非常像屈公笔下的人物呢!”我也笑着说,身体隐隐的疼痛使我不支地坐在了椅子上。

  “你也知道屈原吗?”水灵均诧异地问,”伶人也要学习《离骚》吗?”

  “不!”一句”伶人”陡然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我无法自制地冷下了口气,”只是我胡乱看看罢了。”

  “哦。”水灵均也觉到了我的转变,便不再说了,”你饿了吧?先洗把脸,我带你去用餐。”

  东转西转,走迷宫一样地过了好大一会才到了餐厅,在我这住惯了鸽房的人眼里,这餐厅大得不啻一个宫殿,浅绿的纱帘格外清爽,高大舒适的桌椅仍散发着原木的清香,桌面光滑可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令人胃口大开的好地方。桌上的饭菜也是琳琅满目,薰鹿肉、火腿、杏仁豆腐、冰糖百合、鸳鸯卷、玉兰片卷、蛇羹和小米粥。

  “请尽量吃吧, 都是些家常小菜。”水灵均淡淡地说。家常小菜?这可都是我有生见过的最丰盛的早餐哪!

  “我已吃过了。”见我看他,水灵钧解释说,”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你知道雷霆吗? ”待我吃得差不多了,水灵钧才插话说。我摇头。按理说像雷霆这么厉害的人物,班子中的姐妹早该有八卦传闻了,怎么没有呢?

  “想了解他吗?”想!非常想!

  但我仍摇头拒绝了。我只希望由雷霆自己对我讲他的过往,当然,是他自动愿意的情况下。昨日之事就象一个疯狂怪诞的梦,我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赤裸裸的,不光是身体,还有那颗心,尽管是奢求,我依然希望能得到相同的回报......

小时侯非常羡慕大人,在我眼里,他们是那么高大、威严,以致我必须抬起头很费劲地仰望着,而做事也必须小心翼翼的,惟恐犯了错,被惩罚跪木板或打手心。而且大人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很多事,而那都是对小孩子严令禁止的。

  所以我经常幻想自己一觉醒后就变成了高大魁梧的英俊青年,一直困绕着我的莫名的忧愁也在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我变得快乐自信,受人信赖和敬重,我的世界从此阳光普照,再无丝丝的朔风寒雪......

  不知不觉长大了,我却更忧郁了,因为我长大了年龄,却长不高身躯,不仅远远逊于同龄男孩子,甚至还比不上许多女孩子,对一个男人来讲,哀莫大于此了吧?

  我也渐渐发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平日里说说笑笑、情同手足的姐妹,为了争头牌,为了博贵族宠,竟会勾心斗角、互相拆台。而我的心上人更不曾将我这个瘦骨伶仃、其貌不扬的小小琴师放在眼里。每日辛勤劳作的干娘也日渐老去,却仍未寻得一如意郎君,似乎也被迫等着”老大嫁做商人妇”的命运。

  我日渐一日的明白,成人的世界绝非像童话中美好......

  水灵均真是一个妙人儿,一些沉重的话题到了他那儿就变得云淡风轻,甚至轻松幽默了,他一点也未曾因我的身份而轻视于我,就像朋友一样和我聊天,渐渐消除了我的警戒之心。

  话题一开,才惊觉我们竟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暂且比提,对于世事民生的诸多看法我们竟也惊人的雷同。从道家的出世无为到儒家的入世有为,从法家的严刑酷法到佛家的慈悲为怀,从上古的盘古开天到现在的贞观之治,一一历数为我们所爱所憎的人物,而我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英雄自然也同为一人--项羽。

  就这样一杯清茶,相对而坐,从清晨一直聊到黄昏,谈到慷慨激昂处,我们击掌为拍唱起了项羽最后的悲怆叹息: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追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毕,我们久久相对无言,沉浸在一种似喜又悲,似忧却悦的氛围里。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有了一位真正的朋友,我人生第一位”高山流水”的知音。我内心深处那个总哭个不停的小人儿也第一次变得悄无声息。我知道水灵均也一定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因为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倾诉着他的心声,而那声音和我是同一频率的。是苍天怜我?是苍天顾我?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感恩的。

  “降雪,你多大了?”水灵均若有所思地问。

  “十六。”

  “才十六啊!”水灵均的表情更为沉肃了,隐约中带着一丝担忧之色。

  “怎么了?”我奇怪的问。

  “降雪--”他盯着我,”你太聪明了,上天把如此的毓敏灵秀尽赋予你,可你还这么小,又有低微的出身,这不一定是幸事啊!”

  “是吗?”我淡淡地说,”我不觉得啊,常言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我现在就有了你这位知音,岂非已是幸事一件?”

  “哈哈,”水灵均笑起来,”降雪,我是越来越欣赏喜欢你了,那,我现在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说说看。”我愉快地说。

  “我呢,虚长你六岁,今年已二十有二,我有意认你做我的义弟,你可愿意?”

  “好啊!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话冲出口,我才觉得自己太冒失了,不由又呐呐地说,”只是怕我高攀不起啊!”

  “哈哈!”水灵均笑着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雪弟,这话可不像你说的哦!怎么样?叫我一声大哥吧?”

  “大哥!”我立即大声叫道,站起身要向他行礼,却被他双手架住,”雪弟,你我既已是兄弟,就不要那么多繁琐礼节,大哥不喜欢,”他用手拍拍我的左胸,”只要心中有大哥就行了。”

  “恩!”我也笑着答应了。

  水灵均陪我用过晚餐后, 在院中假山前对我说:”你快回房吧!大哥也该回家了,本答应雷霆只陪你一会的,谁知眨眼就是一天。”

  “大哥再见! ”我转身要走,忽然想起忘了问大哥住在哪儿,正想问一下,大哥也抓住了我的胳膊,”雪弟,你可记得回路?要不我--”

  “哎呀大哥,你不是夸小弟聪明吗?”我笑着说,”这么快就忘了?”

  “你这小子,”水灵均用手爱怜地揉弄一下我的头发,”那快回去吧!雷霆怕要等急了。”

  雷霆一点也不急,当我赶到时他正乐呢!和一个女人!和那个女人在昨夜和我做过的那张大床正翻云覆雨,乐得紧!我傻在那儿,任凭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你尝过从幸福的九霄陡然坠入地下十八层的滋味么?

  那是一种全身麻痹,连思维也停滞的状态,那时你是不会觉到痛苦和不幸的......难以忍受的绞索,头痛欲裂,眼前红红绿绿一片, 我终於不支地倒在地上,恍惚中似听得有人在低低唤我:”梅公子,梅公子......”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如是降伏其心: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磐而灭度之。”
  世上有一种幸福却有千般苦,而诸种苦皆缘於一种贪念,一种执著,对金钱,对名利,对美色,哪怕对幸福太贪求、太执著也会变成一种束缚,一种枷锁。有贪念即产生欲望,欲求不满就会痛苦,痛苦中更渴望幸福,如是反复而坠入无边的牢狱......

  昏迷中我不停做著噩梦,我梦见自己跌入一个草沟,浓浓的绿色,可一触摸才发觉那全是蛇,大大小小都是蛇,我吓得肝胆俱裂,开始奔跑逃命,跑啊,跑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脚下悬空,我又坠入一个空谷,谷深不见底,我不停下坠、下坠......终於快落地了,地上却皆是尖棱砾石,触地肯定会--

  “啊!”我打叫一声猛然睁开了眼,看到得竟是水灵均惊喜过望的笑颜。

  “太好了! 雪弟,你终於醒了!”水灵均那双美丽得眼睛竟泛起了盈盈湿意,我的心一紧,喉头发涩却说不出只言片语,”你昏睡了两天两夜,可把大哥吓坏了。不过现在好了,雪弟,可要吃点东西吗?”

  我不敢面对那张充满圣洁光辉的面容,闭上眼点了点头。

  “那你等著, 我去厨房让林嫂给你做点清淡的,好好躺著,别乱动哦!”水灵均走了,留下我独自发呆。

  不一会儿,水灵均和一个三十来岁、穿戴极为干净利索的女仆端著托盘走进来。

  “就在床上吃吧!雪弟身体虚弱还是不要动为好。”水灵均吩咐道。

  “梅公子,你好好吃,这可是二少爷亲自为您做的哪!”女仆感慨万千地说。

  “林嫂!”水灵均喝止她,”没事了。你下去吧!”

  林嫂走了,我看著那清香淡雅的鸡汤和冰糖莲子却难以下咽,怕大哥失望,我勉为其难地喝了口鸡汤,结果胃又一阵绞索,我咬紧牙不让自己吐出来。水灵均看得出来, 他轻叹一声,把托盘移到了桌子上,然後在床沿边坐下:”雪弟,你何苦性烈至此呢?”

  “大哥-”

  “听雷霆说第一夜--我还以为你是个洒脱的潇洒人物,怎麽却是如此洁癖、看不开的人呢?你昏迷中一直喊著’我好脏,我好脏’,”水灵均深深地看著我,”给大哥说实话,雷霆是不是你的初夜?”

  我点头。

  “你呀!”水灵均轻抚我的脸颊,”真是天下第一情种呢!认识了雷霆,日後怕有你苦头吃的。”

  日後?还有日後吗?我冷笑。

  “雪弟,在大哥眼里,你不脏,一点也不脏,你比天下所有的人都要纯洁、干净。”水灵均认真地说。

  怎麽可能?和那种人,和那种不知和多少男男女女媾和的男人做那种事,我居然还陶醉其中,我怎能不脏?我从头道脚都充满了淫秽的味道!

  “知道惠能和尚吗?”我点头,却不知他为何提起他。

  “当年禅宗五祖弘忍不拘一格,欲挑选继承衣钵的弟子,於是他令众弟子各依本性呈上偈一首,当时的大弟子神秀作了此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当时的惠能还是一名在厨房打杂的和尚,你知道他是怎麽作的偈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我渐明白大哥的婉转苦心了, 将这著名的偈虔诚地念出来。”对!只是惠能不只作了一首,还有一首呢,你知道吗?”我摇头。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雪弟,较之上首,我更为欣赏这个,你猜为什麽?”

  “因为这毕竟是个浊世,还是有尘埃的,但只要坚守自我,是不会变脏的,对不对?”我呐呐地说。

  “雪弟--”水灵均笑了,”你还是太聪明了,真为你担心呐!”

  “大哥!”我紧紧合住他修长秀美的手,”让您费心了,大恩不言谢,日後我会好好活的。

  “大哥相信!因为降雪是个坚强自爱的好孩子,”水灵均叹息道,”三千大千世界,轮生为人不容易,不为别的,只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也要好好活著......”

  “均儿! ”正说间,门开了,走进一位身材颀长,儒雅风致的男子,男子面入冠玉,修眉凤目间透著一股袭人的清雅之气。好个出色人物!我心底暗暗赞叹。

  迄今为止我认识的三个出色男人中,雷霆阳刚十足却稍稍失之霸气,水灵均俊美无俦也稍稍过於秀气,而中和了两位精华的便要属眼前这位了。

  “正则!”水灵均又惊又喜地站起来,看著他,”你怎麽来了?”

  “顺便逛逛, 哎,你这位小兄弟好点了吗?”他在询问我的情况,目光却仍滞留在水灵均身上。

  “好多了。雪弟,这位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正则,我们还有一个异母妹妹幽屏,不过已出嫁了。”

  “您好!”我想下床施礼,被他用双手按住,”别客气,别客气!养病要紧,你们聊, 我先走了,有什麽事叫我一声。”水正则惊鸿一瞥地走了,而留下的水灵均犹自望著虚掩的房门怔忡出神。

  莫非......我为心中一闪而逝的念头吓了一跳,不会的!大哥这麽明理的人怎麽会......可是看他陡然变得暗淡的表情......我暗暗轻叹,人人心中一本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




第三章
 
  欲度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人的一生就如天气,不会总晴,也不会总阴,福何时至,祸何时起,总是充满了变数而难以预料。

  水灵均夸我坚强,那是他心地仁厚善良鼓励我,我何曾坚强?我根本就是个胆小懦弱的怕死鬼!我怕死,非常怕死!从鬼门关回来就更怕死了。即使现在活得阴暗,活得委屈,我仍不舍得放弃这卑微的生命。或者是不甘心放弃吧!雷霆!这个带给我人生最大改变的男人,我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不知是雷霆的特意吩咐,还是将军府历来如此,反正我再次返回时,门卫问也不问就让我进去了。走过九曲连环,找到雷霆时他正在书房批阅文件。我静静地走进去, 他头也没抬地继续工作,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随便坐吧。”我搬了个小圆凳在他几案对面坐下:”雷霆,”我直呼其名,”我的卖身契在你这儿吗?”

  “在。”似乎并没因我以下犯上的称谓而有所反应。

  “那麽我就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

  “当然。”他的口气依然淡淡的,却终於抬头看向我,”不过,我以为以你的傲骨,应该赌气再不踏进这儿半步的。”他语带讥讽的说。

 “哦!”我冷笑,”那你就太看得起我!我是什麽人?敢和你这上将军赌气吗?”

  “你有把我当成上将军吗? ”他闪烁不定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笑意,大概觉得逗我玩很有趣吧?

  “我承不承认,你不依然是上将军吗?”我反讥道。

  “你一向喜欢反问别人吗?”他仍然面容平静地说。

  “你也一样吧?”我答道。

  “哈哈哈,”他笑起来,剑眉一扬,”这麽说,咱们也算志同道合喽?”

  “才不! ”我断然说,”和我志同道合的是水灵均,我和你顶多算臭味相投。”我毫不留情地说破。

  “说的好!说的好!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以灵均那麽高傲的人怎麽会看上你这个小东西呢?”

  “我也很纳闷,以水大哥那麽优秀的人,怎麽会结交你这个大浑蛋呢?”

  “小东西, 有没有人说你很狂呢?”雷霆深深地看著我说,我的心一跳,差点漏了拍。

  “狂不好吗?”我赶紧伪装起来,”人生在世,乐少苦多,本就该恣意张狂的活著。只是,我的狂--”我重又盯著他,”只是针对你而已罢了!”

  “那我真是备感荣幸啊! ”雷霆今天的脾气格外的好,出人意料的好,好得让人生气,让人懊恼,我本来是想惹怒他,泄泄怨气的哪!说真的,我不想原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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