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吟》——秋草

作者:秋草  录入:12-06

  「无咎,我舍不得离开你啊……」夏煜突然有些激动地说,伸手拉近他,低头轻轻地吻上他柔软的双唇。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怕思及马上就要离开无咎的事实,那让他感觉太惶恐,太不安,仿佛将有他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

  赵无咎紧紧地圈住夏煜的颈项,带着十分的恋恋不舍,热切地响应着他温柔缠绵的吻,为的是抚慰他,同时也在抚慰着自己。

  「无咎也舍不得离开先生……」结束了充满眷恋的一吻,赵无咎努力地压抑住快要决堤的情绪,低柔地喃喃自语,「请先生上路罢,不要再挂着我了。」说完他毅然推开夏煜,飞快地打开门离开了怜逐居。

  夏煜只觉得突然空虚的怀抱微微发冷,心中惆怅万分,他呆呆地望着赵无咎离去的方向发愣,直到兄弟们过来催促他说可以启程了。

  山一层水一层,夏煜在行进间,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竟然不知山高水远,唯一清晰的影像,是临别时无咎那凄然欲绝的眼眸。越走得远,他就越觉得不安,但是究竟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

  ※※※

  夏煜一行到得京城,在张居正的府邸安置下来,为扳倒严嵩的事情忙忙碌碌,一晃已是半月。

  这次弹劾严嵩不若以往失败的几次是由御史或是某个看不过去的官员单独行动,而是几乎举朝反对严嵩的大臣都有参与,所以大家是志在必得。

  严嵩把持朝政多年,也合该气数将尽。由首辅徐阶开始,上到大学士张居正、申时行,下到前任御史吴时中、淳安县令海瑞,还有之前被严嵩迫害过的无数大小官员,包括夏煜他们这样的重臣遗孤,全都一起大举联合奏本,讨伐严嵩。

  眼看众怒难犯,而且严嵩的确权势熏天,同样引起了嘉靖皇帝的忌讳,再加上徐、张等人的周密安排,所以严嵩及其党羽很快就被捉拿查办,一时间京城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夏煜眼见离赵无咎毒发的日子慢慢地接近,而京里的事情也逐渐趋于稳定,为了无咎的事受尽煎熬的他再也呆不住了。这天乘着有空他立刻找到了曾晖。

  「明远,我要先回成都去,我等不了了。解药在哪里?」他显出难得的急躁和紧张。

  曾晖静静地打量着夏煜,仿佛在研究他着急的程度似的,半晌才说:「你就这么急着回去吗?时间还早着……」

  夏煜不耐地打断他:「解药!」他几乎是声色俱厉——现在他们再也不能说无咎有任何的嫌疑了吧!难道还不肯放过他吗?

  见他十分坚持,曾晖只得不情愿地说道:「你回去以后打开我房里的抽屉,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不过,你先别忙走,张大人要见你。」说他完比了比手势让夏煜跟着自己去见张居正。

  夏煜原本不想再继续耗下去,可是又不能违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张大人,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同曾晖一起到了张居正的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曾晖主动地退去,夏煜轻敲了一下门,只听一个沈稳的声音说道:「夏贤侄么,你进来罢。」

  夏煜应了,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张居正正坐在小几旁品茶,见夏煜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贤侄,咱们此次行动十分成功,严嵩老贼一群是树倒猢狲散。眼下国家百废待兴……」他边说边慢慢地呷了口茶续道:「贤侄颇富韬略,这次行动挖了严贼不少旧账,举证功不可没。老夫有意推荐你入主文渊阁,再将小女许配给你,贤侄意下如何啊?」

  张居正谨慎精明,从不做亏本生意是出了名的。这些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后起之秀,再加上夏言以前那帮旧部,只要将领头的夏煜拉拢,何愁不是一股大势力!

  夏煜一听,心中登时一阵烦闷。虽然能够进入文渊阁是他长久以来的期望——他希望能够像父亲一样,为重臣,理家邦,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可现在他着急的事情根本不是这些!

  婚姻的事情他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因为他全部的心思都只在无咎一个人的身上,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他也没兴趣!可是现在他却不能够直接地拒绝,时局还没有稳定下来,他害怕一不小心会连累自己那班弟兄。

  「多谢张世伯厚爱,小侄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只是小侄现尚有要事在身,恐怕必须尽快赶回成都……来日方长,这些事情恳请容后再叙。并非小侄违拗尊意,望世伯莫嫌小侄僭越狂妄。实在紧急,请世伯体谅。」夏煜尽量不得罪张居正,言语之间显得甚是恭谨。

  张居正见他如此,倒也不强人所难——他知道这个诱惑极大,不是轻易就可以拒绝的,当下也不着急,淡淡地说道:「也好,让你将那边的事情一举解决,到时候再上京来详谈也不迟。」

  夏煜大喜,站起身来对他一揖,说道:「多谢世伯见谅,小侄这就去了。小侄告退。」张居正举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他可以离去,夏煜归心似箭,立刻忙不迭地准备好一切,然后快马加鞭地朝成都飞驰而去。

  无咎,我回来了!这次,我要好好地向你道歉!我要把你牢牢地抱在怀中,再也不让你离我这么远……这些日子里夏煜的内心经受着内疚与不安的煎熬,使他疲惫极了,他多么想立刻看到无咎那恬淡雅致、不染尘埃的清丽容颜呵!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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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淹煎

  夏煜始终无法回忆起当他披星戴月地赶回成都,却发现本该在书院里等他的无咎踪迹杳然时,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淋下一般,他目瞪口呆、他心急如焚、他不知所措,他……他简直要发狂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在?为什么他居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他的身上带着奇毒,只剩不到七天的命了呀!夏煜狂乱地抓来负责看管赵无咎的小童一问,那家伙竟然告诉夏煜说赵无咎自称要去京城找先生给他解毒,自己以为他害怕先生们赶不回来,看他可怜就放他走了!

  濒临疯狂的夏煜甩开他再次跑到赵无咎的住处,拼命地找寻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无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他将夏煜送给他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全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包括那管他十分钟爱的玉箫。在玉箫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把扇子——夏煜大惊失色,无咎连玉风都不要了吗?他连忙走近执起那把扇子打开。

  玉风换了扇面以后赵无咎没有再在上面作画,所以一直都是空白着的,现在却多了几行匆匆写就的字:「残荷不耐三更雨,秋风萧瑟催人去。倦眼两朦胧,玉箫春梦中。夕阳芳草隔,满目伤心碧。不语问青山,青山响杜鹃。」

  字迹仍旧是那么飘逸潇洒,隽永流丽,可是夏煜看来,竟是字字啼血——青山响杜鹃!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无咎!你果然是在怨恨着我吗?难道临别时说等我,只是在骗我安心离去吗?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难道你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吗?已经没有人能够分开我们了,无咎……

  如今是人海茫茫,自己究竟要到何处才能找到他?夏煜心乱如麻,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事情尚未完全绝望,自己还有七天的时间!七天!他必须在七天之内找到无咎,将解药给他!无咎,请你一定等着我!

  他迅速地跑到曾晖的屋里找到他说的抽屉。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解药,只躺着一封信。夏煜微觉不解,他狐疑地拿起那封信拆开。只见曾晖写道:

  初阳兄如晤:

  自令誉因权汝修之故丧命严贼之手,愚弟痛惜之余,尝心自内省之,盖关心则乱,痴心错付耳。令誉之死实属惨痛不堪,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吾等惟恐初阳重蹈覆辙,望初阳兄好自为之,勿再迷恋奸臣之子,否则将有身败名裂之虞,愚弟肺腑之言,盼兄长三思。

  如愚弟所料不错,赵无咎此时当已离开书院。因那四川唐门至上奇毒「缠绵自有时」并无解药,他恐怕在饮下时已然得知,故十九不会再见你面。初阳勿怪愚弟狠心,非如此不能使兄长回头,若兄长震怒,向愚弟问罪,弟亦无怨言。

  弟晖泣白

  夏煜颤抖着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行让他宛如堕入地狱中的无情字眼——「缠绵自有时」,好个漂亮凄楚的名字!并无解药……并无解药……那是什么意思?!无咎也知道……他们这帮人究竟都对无咎干了什么?!自己只是离去一月而已,为什么事情竟然变得无法挽回?无咎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只有自己蒙在鼓里?无数的问题在夏煜的脑海中盘旋着,他昏昏沉沉地仿佛身处冰窖,绝望得浑身发颤。

  蓦地他痛苦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无咎,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无咎离开,不是在惩罚他,不是在报复他,而是他知道曾晖他们不会容许他的存在,也猜到自己身中奇毒无药可救,不想让夏煜为难,更不想死在他面前,所以他选择自行离开。

  夏煜的心仿佛被凌迟一般,疼痛得几乎麻木了。无咎一定是希望自己永远也不知道那毒药无法可解吧,而就算自己知道了,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毒发……

  无咎,苦命的无咎……无辜的无咎……你竟然是这般地深爱着我,而我,却无情地辜负了你,甚至将蚀心的毒药亲自递到你的手上……夏煜的心口突然一窒,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一口血喷在了眼前的信笺上,犹如点点桃花飘零散落,那是痛彻心肺的声音……

  ※※※

  锦春楼

  「客官,您请了,喝点什么茶?」

  「梁渡银针。」

  「哎哟,您来得不巧,今夏江西大雨,发了水灾,没能赶得及补货……您看是不是换点别的?」

  「那就随便给我上一碗罢。」

  「小人理会得。」

  他会到哪里去?他又能到哪里去?疯狂地不停找寻了赵无咎七天六夜,每过一天就将夏煜往绝望的深渊推近了一步!毫无所获的他终于疲倦之极地倚靠在椅子上。

  坐在当初和他共饮香茗的桌边,夏煜无意识地端起茶水啜饮着。没有梁渡银针吗?怎么会这么不巧?也对,无咎并不在这里啊!惜花人去花无主……

  回想当时与他初识,无咎是多么的忧郁呵!光是听他愁悒的声音他就无法抵御地想和他结识;等终于见了面,他微蹙的眉头,落寞的眼神,闲雅的气质立刻吸引着他,只看无咎第一眼,他就知道他的心在哭泣,在呐喊着需要温暖。他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谁知道自己无事吹皱春水,竟然会是无咎的又一个噩梦!

  不,不止是忧郁,无咎其实也是会生气的。他才华横溢,他满腹的诗情画意,他们强拉他论书谈画、操琴对弈的时候,他生气了,原本唯唯诺诺的他也会推说身体不佳;在自己无理取闹地伤害他后,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惩罚他,找回尊严!

  无咎其实也是会笑的。他的笑美得无法形容,只在他面前偶尔展露,每当看到这样的美景,他所有的烦闷立刻全都一笔勾销。那轻浅婉约的笑容,那若隐若现的笑窝儿,他一辈子都看不够!原本以为自己能够让他永远微笑的啊!

  无咎的泪更是让他心痛。他受的苦从来不说,如果他不是那么坚强得让自己疼惜,也许他真的能够少爱他一点,那么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痛苦了。那天无咎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泣,他温热的眼泪浸湿了自己肩头的缁衣。那件衫子他永远不洗,他要留着无咎所有的痕迹,哪怕是悲伤的。

  无咎依然忧郁吧,当想起他的时候?无咎也许在生气吧,当想起他的时候?无咎还会笑吗?当想起他的时候?无咎还会哭吗?当想起他的时候?

  无咎,我原本是希望你永远远离忧郁的!

  无咎,你生气了吗?再打我几个巴掌吧!我绝对甘之如饴!

  无咎,若能再见你的笑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无咎,不要一个人偷偷地躲起来哭呵,我会心痛至死的!

  无咎……无咎……

  「羞煞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他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唉!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个永成双!如今我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戏台上突然响起了乐音,又是上次那个人在唱曲儿。夏煜一听这曲哀怨凄婉的《长生殿》,想起过往种种,登时痛得钢牙紧咬,泪如泉涌。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马嵬坡尚有新土一掊,而我,而我竟然不知无咎魂归何处!不公平啊!为什么他连离开人世,都是孤零零的?原本想找到他,就算是没有解药,至少也要陪着他……

  伪君子,心里一个声音毫不留情地窜出来,伪君子!!明明是你自己把毒药递给他的,明明是你自己抛不下功名利禄,明明是你想借机会撇清,明明是你心存侥幸,以为这样一来大家就会认同你们……你明明可以为他辩护,你明明应该挺身保护他,可是,你没有!莫名其妙地给了他希望,又无情地将他推入绝望的深渊中,最可怕最残忍的刽子手,正是你自己!怯懦、虚伪、庸俗……你不配得到无咎的未来!

  其实当时他的内心里隐隐知道曾晖他们是在借题发挥,而他也担心他们会以这件事为借口而不再听命于自己,所以,他屈服了,他让步了,为了自己无聊的复仇计划,他残酷地牺牲了无辜的无咎。可他竟然还一再地欺骗自己这不是他的意思,不住地拖延无咎,安慰无咎,要他等着自己回来……

  虚伪!卑鄙!你以为这样就能两全其美吗?无咎当时必定是伤心至极,可他没有拆穿他的伪善,仍旧温柔地陪着他自欺欺人——「我会在这里等着先生的……先生……先生……」无咎软软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

  夏煜的心碎成了一片片,无咎是看透了他吧?看透了他夏煜并不如他所憧憬的那样是值得倾心的人,看透了他在紧要关头为了自己的利益终于还是牺牲了他!夏煜永远也忘不了无咎喝下毒药时的眼神,他定定地瞧着自己,美丽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就像个堕入陷阱里的小动物一般,充满了无处可逃的绝望……狠心呵,自己!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忍心看着他被逼喝下毒药!不!完全是自己逼他的!如果他当时极力反对,如果他抛得下那些狗屁不通的国难家仇,现在的结果,一定不会是这样。

  无咎只有用这种方法来控诉他,心灰意冷的他不想再面对自己这个迫害他的罪魁祸首吧!

  一直呆坐到锦春楼打烊,夏煜宛如行尸走肉般的回到书院,浑身上下全都是痛到麻木的空虚。楼台间,亭榭里,小树林中……仿佛处处都有无咎的身影。但他就是不肯让夏煜接近。

  将近子时,三十天的期限已经到了。坐在风荷四举亭中,夏煜看着满目凄凉的丛丛残荷,手握住无咎的玉箫摩挲着,不时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残荷不耐三更雨,秋风萧瑟催人去……」是我害了你呀,无咎!他本来一直在小心地避开一切可能的伤害,是他自私地强将他拉入这个旋涡,还在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加上残忍的一刀!他不得不承认,无咎离开他,是对的……

  无咎,你从来都是这么独立,这么有主意,决绝地离开这里故意让我找不到,想必也一定是毫不犹豫的,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个优柔寡断的人,我究竟该怎么办?只要你告诉我一声,我必定照做!夏煜淹没在无穷无尽的自责和痛苦之中,突然感觉有人在他的肩头轻轻地一拍。

  「无咎!」

  夏煜心志迷乱,登时满心狂喜倏地转身,一定是无咎回来了!我们死在一起,好吗?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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