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知道么?我们狐会去接近人,通常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我刚才说的蛊惑,另外一种原因,真人可想听听?」
「愿闻其详。」
「另外一种,称之为夙因,也就是所谓的前缘,我和仨儿,就是属于这一种。」
这一下,人群又骚动起来。众人看着彭仨儿开始议论纷纷,不知他是做了什么事,竟和一只狐结下了因缘。
「我和仨儿,是前辈子的因缘所致。」隐身的狐缓缓说道,「前世我是个女人,一次为着访亲出远门,不防错了路,夜里经过一座古庙,便叩门问路,谁知庙里和尚见我标致,竟把我掳劫入寺,关在寺后土窟里,横加施暴,之后夜夜皆如此,我含悲忍羞,过了十七年不见天日的日子……」说着说着,狐的声音有些如泣如诉起来,「而那个残害我的和尚,就是前世的仨儿……」
村民们恍然大悟,同时发出低低的啊声,但众人齐声,因此音响甚钜,把一旁平静听着的彭仨儿给吓了一跳。
「后来我不堪折磨,抑郁而死,死后告上地府,判官判他在地狱受惩,役满完刑后,来生投胎还要偿还我此债。谁知道,那时我却因为犯了别的罪,被判转为狐身,在山林里修练了一百多年,才修练成人形,可巧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转世的冤家,这时候不报,又等什么时候?所以,我和仨儿是前世种下的因,今生结此孽债,来世两不相欠。」
「这么说……你这是特来讨前世那十七年的债了?」
「是,所以……十七年的期限一到,不用你赶,我自己都会走。」
一众村民抬高了头直望着天顶,虽然明知那狐隐了身,但大家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渐入薄暮时分的天空,各自发表感想议论。
「既是前辈子欠的债,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啊,我看仨儿就认了吧!谁让他前辈子做了坏事呢?」
「看样子这人要是做恶,死了还不算完哩,下辈子还是得还,要下辈子不还,就拖到下下辈子……唉唷,想了就恐怖,不知道这加不加利息咧?」
「唉!这人吶!坏事做不得,连动动恶念,阴司里都会记上一笔,大家好自为之吧!」
「仨儿这事教了咱一个乖就是好好做人,本本份份地过活儿才是正办。」
「仨儿也别难过,再熬十年就还完了,只要想着往后将无债一身轻,这还起债来也才有劲儿。」
「你疯啦?仨儿还这债要来劲儿作什?」
「………………」
只听得各种各样的感想发自众村民之口,老李爷爷更借题发挥,长篇大论地教训着一众村民乡里,老彭也没话说,只是拍拍仨儿的头,示意安慰。而正乙真人若有所悟,感慨地点了点头。
「唉……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天道循环,果真报应不爽……享福受苦,系于为善或作恶,而为善或作恶,也都只是一个念头之间的事。」正乙真人抬头望天,「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因果夙命,原都成就在一念之间啊……以三生论因果可惕未来,以一念论因果,可戒现在……人间的一切尘事俗缘,原都是因果所造……」
只见正乙真人双手负在背后,慢慢地走得远了,一路走,一路还兀自书空咄咄地自言自语着。
彭仨儿看着身旁人群带着各人的领悟逐渐散去,不觉微笑了。
※ ※ ※
夜里,彭仨儿歪在床上,瞪大了眼看着黑的房舍。连续吵扰了几天的村子,今夜特别平静,使零落的虫鸣清晰。
忽地,他感觉黑暗中有人抱住了自己,甜笑跃上他的脸靥。
「今天你做得好戏。」彭仨儿低声说道,尾音渗入压抑的嗤笑声中。
「那也不全然是做戏。」语气轻快,带着点玩世不恭。
「不是?那难道……你说的前世……是、是真的?」
「恶僧掳劫良家妇女的故事么?呵……那可真是谎话了。」
「那你又说不是做戏……搞不懂你。不过……你也真是够促狭的了,竟想出这样的话来,哄得他们一楞一楞的。」
「呵……不这样,赶哪天他们真的找了个厉害的道士来,我怎么办?」
「说的是。不过,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原先看这正乙真人,像是真有些法力,我还担心呢……只想,到时就算破了脸,我也不管,总之,我要保护你周全。」
黑暗中,彭仨儿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手紧了紧。他感觉得到自那紧挨着自己的那个壮阔胸膛的心跳所传来的感激。
彭仨儿微笑着,朝身边的人影更加偎近了些,双手环住他的腰。「你说,我们这辈子会这样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是因为前世的缘分?」
「那还用说?自然是真的,不然,我好端端一个修练得道的狐,怎么说也是仙字辈的,哪里就这么甘心为你损了道行?若不是前世与你在三生石畔定了约,我会这么着?」
「既然这样,那你干嘛硬是要把我的前世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掳劫良家妇女……还是个和尚……」
「哄人的话,自然得说得活灵活现些,可我说我们俩会在一起是前缘所致,那可是确确实实的实话,半点不假。前世孽债相欠是缘,前世情缘也是缘,只是我俩都是男的,又你是人、我是狐,若说了是来偿前世情缘的,他们那些人能听得进去么?拣些他们能信服的理由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安心,咱俩也便利,岂不好?至于他们知道的是不是真相,那也无关紧要了,咱俩明白就成。」
静夜里,仨儿沉默了。
是啊……这种两心互许的事,在两心之外的旁人,怎么能懂?而旁人的心思,又与他们何干?
唉……就撂开手,随人说去呗……
即墨杨槐亭前辈言,济宁一童子,为狐所昵,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余,犹无虚夕,或教之留须。须稍长,辄睡中为狐剃去,更为傅脂粉,屡以符箓驱遣,皆不能制。后正乙真人舟过济宁,投词乞劾治,真人牒于城隍,狐乃诣真人自诉,不睹其形,然旁人皆闻其语,自言「过去生中为女子,此童为僧,夜过寺门,被劫闭土窟中,隐忍受辱者十七载,郁郁而终,诉于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狱受罪毕,仍来生偿债,会我以他罪坠狐身,窜伏山林百余年,未能相遇。今炼形成道,适逢僧后身为此童,因得相报,十七年满,自当去,不烦驱遣也。」真人竟无如之何,时不知期满果去否?然据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负,虽隔数世犹偿也。
清 纪晓岚 阅微草堂笔记 卷九 如是我闻(三)
乡野传说,在广大的黄土地上随风散扩,被风吹乱了结局的故事,谁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余饭后的闲谈,何须在意?随人说去消磨光阴呗!
本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