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后来娘娘的宫女去请了御医。」
「什么?」玄彻手中圈点的笔差点落下。
请了御医?难道事情闹大了?
皇嫂对于怎么整治妃子这种事情熟悉得很,怎么会闹到要请御医的程度?她应该很清楚若是让映蓝有了什么意外,到时候她要逃可逃不了罪,她若是想害一个人致死,多的是让自己排除在外的手法。
「是这样的,那宫女推人下水池之后,映蓝妃子似乎是头部撞着了水池下的石头,因此不但有外伤,头骨也有了裂痕。御医正在忙着想办法诊治,只是看情形似乎是不太乐观,这件事需要通知皇上一声吗?」他其实匆忙中有瞥见一眼,躺在被褥中的脸庞苍白毫无血色,右额发际之处有着见骨的一道伤痕,御医虽然已经很努力在救治,鲜血还是不停流下,迅速染红了整个被单。
他当暗探多年,手中杀过的人不知凡几,可那样仿佛流不尽的鲜红,竟然看得他心头一阵发冷。
「不用,人又还没死,皇兄正忙于战事,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后宫的男宠,说回来就回来?这样若是让底下的臣子或是人民知道了还得了。之前回来在那个男宠身边窝了一个晚上就回去,这件事已经是贻笑大方了,难道还要弄出第二次来?」
玄彻蹙起浓黑的眉来。他才不在乎那男宠的死活,再无辜又如何,后宫里多的是死得很无辜的人,不差这么一个,况且他若是真的死了,大不了让皇嫂受点罪而已,正好折折国舅爷那儿的锐气,免得以为他们自己可以依靠着皇嫂在朝里得意,没人能妨碍他们。
「是的,小的知道了。」真的不告知皇上吗?
他在暗中保护皇上时,看着皇上的表情,总觉得陛下比起外在所表现的其实有还要更多的情感,只是因为不懂!不懂怎么去抛开那一层一国之君的外衣去表达。若是让陛下知道他重视的那个男宠如此染上退不尽鲜红,会怎样?
「华韶宫那再有什么事情,你再来通报过就是了。」
「是!那小人下去了。」
暗探下去之后,玄彻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难以抉择的神情。
虽然,他的确是想说人能救活就救活,如果死了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映蓝......是他跟王兄微服出巡时找来的男宠,皇兄对待那个男宠的态度有多么不同,他一路上可见识不少,而且前一阵子王兄竟然会为了那小东西,忘了原本从战场上回朝的原因。
那和过去对待其它宠妃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远。若是让皇兄知道了那个男宠的病况危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而且若是让皇兄在那个男宠死后才得知消息,又会有什么样的态度?
......会不会连他这个相处二十多年的弟弟都因此被牵连?
真是的,他这是什么想法,皇兄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男宠而责罚他这个亲弟弟。在过去,皇兄的心中就连皇嫂的地位也比不上自己,更何况是一个男宠而已,必然是他想太多罢了!
那两个人相处时的甜蜜模样突然闪过脑海,自己所熟悉的那一张脸庞上竟然会有那般温柔且不舍的表情......
甚至......在离开的那天早上,他竟然让他瞧见那种颓丧的表情......
他怕......怕一切不仅仅是他因心虚而产生的多虑而已......
哥哥,你爱那个男人吗?
一直藏在心里不愿意承认的话终于冲出心口,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
在与敌国对战的战场上,玄烨原本正隔着一个平原从山坡高处瞭望敌人的布局,然而当他一边走回营帐,心里一边想着该如何破敌人这一局且尽量不损己兵时,心口突然起了一阵悸动。
猛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心里的不安就像湖中的涟漪一般,一圈接着一圈扩大,竟令他觉得心慌。
「皇上?」
旁边的几个将领军官,瞧见皇上皱眉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询问。
「皇上,有哪里不妥吗?」尤其是刚刚才说完自己意见没多久的将领,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地方,要是受到了惩罚那可就糟糕了。
「没事,计划就照刚刚说的决定,右翼的骑兵先行,左翼留守,前锋部队跟着李耿前进,务必在这两天就收下这座关风城。这一场战已经拖了太久的时间,不能够再这样继续下去,否则后面的五座城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攻下?要知道每多一天的时间,我朝的人民就要多一天的负担多一天的担心,战场上也会多出数千人的伤亡。你们是我玄天最好的将官,相信为了玄天的光荣,为了玄天的人民,为了自己的理想,一定可以成功。」
「是!皇上,臣等必不辱使命......」几位将领听得热血沸腾,紧握腰间宝剑朝玄烨行完军礼,立刻快步离开帐篷,迅速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玄烨在众人离开之后,想起那一夜自己对映蓝的折磨,更想起最后自己对古清忻说的话。
向来勇于承担责任的自己,这些日子来总是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反省自己,他很清楚那天是自己的不对,即使身为一个皇上,即使他的身份再如何的高贵,他还是没占个理字。
那天,是映蓝那种并没有把他视为一切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哪里被伤了一块,因此失去理智,冲动得一点也不像自己。
他是个皇帝,从小每个人都灌输着他他说的话就是天的思想,因此虽然朝野上上下下都视他为明君,可在多次的微服出巡之后,他从民间的生活里多多少少体认到一点,其实他不过是出生时多受了老天的照顾,活在帝王家才能有那样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的生活。
而人,并不是东西,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想法并不是皇帝所能控制的。
以前对于这点,他都可以明了,并且在那些臣子触怒自己时,退一步想想,偏偏对映蓝,他冲动得忘记退一步,他私心的希望映蓝是他一个人的,不管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心,全部都必须满满、满满地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但那怎么可能?
他的映蓝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
因为身体的关系,自小家里虽然贫困,但是依然把他当宝一样的疼,父亲是有学识的书生,自然懂得礼义廉耻,自然会教导映蓝这社会的习惯。
这样的映蓝怎么可能会把男宠这样的身份视为理所当然?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完全忘记当年家人对他的好?
如果他的蓝儿是这样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人,他又怎么会爱上?
爱上......他终于要承认这个字眼,他是爱上了那个小小的人儿。在远方作战的他,在过往即使寂寞,满脑子想的依然是明天的作战会如何,然而在这一次的战场上,每一个晚上他想的都是那一个满脸担忧为自己挂上护身符的人儿。
那护身符,他一直带着,从蓝儿亲手为他挂上的那一刻起,未曾离开他的身上。
小小花藤编的雄鹰从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以看出编织者的细心,就连雄鹰的羽翼都一根一根理得整齐。
而他伤害他的那天,即使他终于落泪,那绝望的双眼依然找不到对他的恨、对他的怨。
天啊!他到底对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蓝儿,千万等我回来跟你解释,千万别对我失望......
一滴一滴的泪沾染上洁白的枕,当蔚蓝的双眼睁开,所有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公子?公子?你醒了是不是?振作一点,我马上就请御......快!春缘!去请御医!跟御医说公子醒了!快点!」几天前,奋不顾身跳下水池里想办法救映蓝的内侍,一瞧见主子醒来,立刻低声安慰了几句,然后冲出去殿外请外面的人赶紧通知御医过来。
映蓝落水那天,他跟其它几个内侍做什么也止不住额头滴落的鲜红,当他瞧见那红色的液体竟然落入已经空茫的蓝眼中时,死命地拿手巾捂住,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鲜红的液体落在眼中顺着眼角滴落,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恐惧有多深。
那种恐惧,不是害怕苦是有什么万一皇上回来时,他该怎么办......那种恐惧是,他看着那些鲜血,却怎么看都像是从双眼渗出,然后用尽所有心力滴落的血泪。
在这宫里,他服侍过的主子已经不知有多少,但映蓝却是最温和无求的一个,那一双无欲无求的眼,落的却是求不到的血泪,多么的矛盾,多么的可悲......
当他咬着牙,确定春缘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去请御医之后,回到殿内,却看见那个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失踪的清丽男子,竟然就这么扶着昏迷好些天的映蓝起身。
他想怒喊他想做什么!
可是言语恍若卡在喉间,像旁边每一个内侍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清忻......」
「我在这里。」古清忻拉着映蓝的手,两人十指交握,古清忻可以感觉到掌心的冰凉。
「......我梦见我在黑暗里一直跑着...一直跑着......」他觉得全身好累...好痛......
「那是在作梦,你现在醒着,看,外头很亮,一点都不黑是不是?」
映蓝看着他,却很像焦距不在他身上一样,恍若张开眼睛,不过是一个动作,其实他一直都在梦中。
「亮......我看见玄烨,我在很黑很黑的地方,看到好亮的光芒,然后玄烨就在那里......我开口想要叫他带我离开,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玄烨他也听不到......」
玄烨!带我离开!这里好暗......我会怕......
这里真的好暗,好像若是一直待在这里,有一天他会再也看不到半点光芒,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一样。
「因为他听不到,所以我只好自己一直跑着、跑着......可是,不管我怎么跑,距离......都是一样的远......清忻,我是不是永远也跑不到他身边?他要我等他的......可是......我好累......好怕......」
在黑暗里等待他会害怕,所以他奋不顾身去追,却怎么也追不到那耀眼的光芒,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黑暗给完全掩盖,然后再也没有人能找到自己。
古清忻闭上双眼,努力掩去眼中的那一抹痛楚。
「你可以的,一定可以追上他,等到他,只要你再努力一些。」
骗人!连他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可笑,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一直看着,看着所有的人不管再如何努力,小小脸庞上,洁白额头的伤口依然不断流着鲜血,虽然很少,但是却是慢慢地蔓延,一天总是要换上四、五次的纱布,看着纱布从洁白,然后被非常缓慢的速度尽数染红。
血,好像一定要流干,才能停止那仿佛无法止息的痛。
倏地,映蓝微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深蓝里黑色的瞳孔终于找到清忻的存在,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一样看着他,如此干净。
「清忻......我快要死了是不是?」梦里的黑暗,就是死后的世界,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才会怎么也跑不离那一片的黑暗。他已经好累...好累......累得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
「说那什么话,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等一下御医来了,他一定可以把你治好的......而且,他要你等他回来的不是吗?你不想等他回来吗?不想看看他吗?他说要跟你道歉,他说他会一直陪着你的。」
映蓝笑,虽然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并不十分清楚,可还是听见了最后的一句话,因为那句话他实在无法忽略。
「他才没说后面那一句,你骗我。」
「他会说的,我没骗你......」古清忻的双眼,闪过一丝冰冷,交握着的手指,更紧更紧地抓住那小小的手。
「真的......」映蓝笑得像个孩子。「要是他真的会那么说的话,多好,我一直一直那样盼望着,要是他会那么说的话多好......清忻,我好怕,我怕我等不到了......」
我真的努力了,可是不管我如何伸出双手,就是揽不住那一片光芒。
玄烨......我就在你的身后......为什么不转过来...为什么不转过来拉住我...你知不知道......我抓不到你......抓不到......
泪水,从眼角滑落,可是映蓝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视线,一直都是在那个人的身上,就算闭上双眼,也不会模糊他的每一个轮廓,从眉到唇,一点一点,他早已经全部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即使离开了也不会忘记。
「你可以的,他快回来了,再努力一点,就可以看见他。」
「我想等他,就算日日夜夜站在长廊等待也没关系......清忻,我好想好想等到他......我们约定好的......」只要能等到那高大的身影,重新抱着自己,让他可以看见自己亲手做的飞鹰在他身上飞翔,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快乐。
玄烨,我不要你的道歉......只要你快回来,快回来好吗?
「我说你可以......」
映蓝摇头,「你骗不了我,清忻,你骗不了我......」伸手,解开额头上的绷带,从一开始便完全没有愈合现象的伤口,在这个动作下,一滴鲜血从额际落下,顺着雪白的脸颊,在即将滴落之际,被那放开绷带的手接住。
两人同时望向手中的那滴鲜红,早就在掌心糊开,在指尖在手上的每一处都留下怵目惊心的痕迹。
「没有人的鲜血是流不尽的。」就像泪也会有流干的那天。
「清忻,我在玄烨的身边,只是不能多想不愿多想,但并不代表我傻得什么都不明白。」原本只是缓慢滴落的鲜红,也许是因为醒来,更也许是因为激动,一旁站立着无法动弹的内侍们都可以看到,流淌至下颔的鲜血,一滴接着一滴,像雨更像泪,开始在白色的衣领往下渲染。
眼泪滴落......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知道......
从他懂事开始,知道自己身体有多差开始,等的就是这一天。
但是如果可以,他多想自己的生命也能长长久久,即使这一份长久仅是为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的等待也好。
「玄烨......」
你听到了没有......回来......回来啊!
我不喊你陛下,绝对绝对不喊你陛下,所以你快回来,生气的骂我或像之前那样对我也好,只要你回来......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落着泪的双眼闭上,纤细的身体往床榻落下。
「映蓝!」
古清忻赶紧把人捞住在怀里,窗口的玲珑吟乍晌,清脆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有种即将碎破的透明。
如果可以,他不想这么做,但是玲珑吟已经在提醒他了不是吗?
他怀里的这个孩子,生命已经到了最后,其实早在落下水池的那天,就该离开人世了,只是他傻傻坚持,坚持见那个只会要他等待的男人,为了这一份等待,他重新醒来,重新落下泪水。
「映蓝,我帮你等到他好不?」
「可以吗?」映蓝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睁开双眼,只能低低地问。
「当然可以......只是......那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人生最完美之处,其实就是回忆是唯一仅有,没有任何的回忆可以重来,因此在人生的每一个时光,才更要好好的去抓住去把握......
但......若是没有生命可以把握时,该怎么办?
「我不怕......清忻,当我跑在黑暗中时,我怕的从来就不是黑暗本身...而是害怕若是只剩下黑暗,我该怎么找到玄烨......」
「傻瓜。」
苍白的脸露出浅浅的笑。
「所以......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怕的是当我离开之后......将再也没机会可以让他抱在怀中......清忻,爱一个人好苦...但是也好温暖......」
温暖......
那跟飞蛾扑火有何不同?
「我帮你......」
抱起映蓝瘦得几乎要随风飘散的身子,稳稳踏着一步一步走向殿外,一边的内侍只能看着,无法出声阻止也无法动作,看着那一个清丽的身影,轻松地捧着那纤细的身子,甚至还可以空出一只手,取下窗口挂着的玲珑吟。
外头的雪,依然飘落,细细粉粉洒在天地之间,两人的身影进入殿外的花园,在繁花锦簇中隐隐约约。
一步,东北角,玲珑吟挂上围墙屋檐,伸手沾下一滴映蓝额头落下的鲜红,滴在盛开的琉璃花中。
二步,东南角,再度在围墙的屋檐上挂上一串玲珑吟,同样伸指沾下一滴映蓝的鲜血,滴在盛开的琉璃花中。
「玲珑吟,有两个?」映蓝从眼帘下,明明模糊地瞧见清忻已经在东北角挂上那双飞玲珑吟,为什么这里又可以再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