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他。
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夜。
多少年过去,一旦彼此间微薄联系著的那层关系断去,双方就像挣脱了铁笼的鸟儿,毫无眷恋的展翅离去。
从报纸杂志电子媒体,我知道──他飞的很好。就像他原先计画好的那样。
走在路旁的人行道。无数擦身而过的人群,我注意到他了。
真真切切的注意到他──那个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
在擦肩的那一瞬间,只是瞄到他的侧脸。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我知道──他不只是个陌生人。
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两只脚已经自己做了决定,停下。然後转身,看他的背影。
怀疑那是他。
我跟著他走。
走路的样子,手摆动的姿势。都很像。
迫切的加紧了我的步伐,想追上这个人,到他前面确认他的样子。
是你吧?
我知道是你。
只有你才会有那样挺直的背影。
突然间,一滴滴无数渺小又惊人的雨滴,开始使劲的落下。
我知道他没有拿伞,因为他两只手什麽也没拿。
他迈开步子冲到了最邻近的大楼屋檐下,有著玻璃橱窗的一个角落。
短短几秒内,那里也挤入一些没带伞的人──
接送小孩回家的母亲,还有一两个路过的高中生,穿著得体的粉领族。
真是个好机会。
不再乱看,我也随在他身後,躲进那个屋檐避雨。
地方很小,刚好爲最後进来的我,留了一个在他旁边的位置。
我以为他会发现我,没想到,他刚好背对著我。
──不会是知道我在跟著他吧?
这麽一想,竟有些紧张起来。
後来才发现不可能──
一路走来,他连看都没往我这看。除非他背上有长眼睛。
再观察几秒,就察觉到他拿著手机在一旁讲著电话。
──大概是叫人来接他吧。
想他这样的精英,多浪费几分钟都是大大的损失。
雨很大,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全让滂沱的雨势所掩盖。
可恶,我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一下子,他就结束了对话。
我也变得局促不安──
他会不会发现我呢?
他还认得我吗?
我该说什麽好?
乱七八糟的疑问全上了心头。
半响他都没有动静,我知道他在看那个方向的来车。
应该是会有人要来接他。
我鼓起勇气偷偷侧目看过去。
刚刚避雨不及的几秒,不少雨滴因而顺著他的发稍滑过脸颊。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脸几乎没有变。
尖而瘦的下颚,有些微微上勾眯起的长眼睛。
其实一直觉得他很像只狐狸。
看著有些入神。
察觉他要转头过来,我急忙移过视线,低下头去。
然後,我听见了一副洁净的男中音──
「小龟?!」
有些认命的抬起了头。
没错,我就是小龟。
说他是狐狸,没想到我自己也只不过是只乌龟。
「真的是你!」他的样子倒是很吃惊。
我看著他已然变得成熟的脸,话居然迟迟说不出口,「卓……」
「卓旭!」
不是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才没那麽好听。
而且这悦耳的女声,绝对不会长在我这个半路跟踪同性的男人身上。
真有这种声音,我也真是变态了。
往声音的来源一看──
是一台惹眼的黑色跑车。
突然出现在大雨的街道,即使是在这样的繁荣的市区,多少都惹来众人的侧目。
仔细看,原来是保时捷911敞蓬款。
初步估计嘛……美金12万跑不掉吧?
啧啧……有钱人啊。
那种完全与我不同种类的生物。
发光的亮黑,车头上盾形包围的黑色跃马。
一种身份象徵,代表著财富、成就和品味。
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不喜欢黑色的。
或许那麽多年了,什麽喜好都会变的吧……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走下一名撑著伞的女子。
我听见後面的上班族发出赞叹的气音。
太远加上雨势,一时看不太清楚这女人的样子。
但是一走近,才发现──
他们真是很般配的一对。
此女一身名牌不用说,她那样的身材还有脸蛋,我想就是地摊货穿在她身上,也是一样的好看。
而且,这个女人我认识。
或者应该说,我知道她。
中学时候,十四班的才女。气质是一等一的好,很多人在追她。
但是家里管得严,她自己也向那些跟她示好的苍蝇们说,学习重要,暂时不分心到别的事情上。
原本我也是那些苍蝇其中之一。
可惜後来她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快毕业的时候,自己跑去跟卓旭这小子告白了。後来他们便在一起。
最後听到的消息,是他们一起考上了最顶尖的高中。
而我……
分数差,高不成,低不就。随便念了一个二流的高中,就这麽过了三年。
幸好後来拚死拚活考上了个名牌大学,否则我今天连站都不敢站在他们面前。大概拔腿就跑了吧,我想。
再看到他们,我有些意外,知道他们在一起,只是没想到──他们在一起那麽久。
有八年了吧?
从中学那年开始算。
「星恬,这是小龟。你还记得吗?」林旭看她来了,连忙招手要她看我。
管星恬,人美,头脑好,气质脱俗,连名字也胜人一筹。
听听,我叫什麽小龟,一听就知道随随便便取的。
「啊,小龟……我不太记得了呢……不过好像还有那麽点印象!」然後她有些腼腆的对我微笑。☆樱海小居☆
不仅人漂亮,待人处世的手腕也高明。
像她这样的人,认识多少朋友,哪还会记得我这小小不起眼的一只苍蝇?
说有点印象,不过是客套话。
连她话里这点涵义我还听不懂,我也不用混了。
☆樱海小居☆
看著他们两人撑著把伞,肩倂著肩的亲热样。好像在等著我说些什麽。
一时间,我只觉一阵困窘,什麽话也说不上来。
瞄到旁边橱窗外映著自己的倒影──
凌乱得可以的黑发,大却无神的眼睛,好几天窝在家里,让一向不健康的肤色此时看起来更加没有血色。
长相一般,身材一般。身无分文,失业中。
就像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对未来,对过去,都是一样的茫然。
只是每天不断的跟著命运的齿轮转动,害怕有一天停下来,就会被现实的浪潮掩盖。
被生活压榨得狼狈不堪的我。
站在光鲜亮丽的他们面前,总觉得自己说什麽都不对。
难道看著他们说:不好意思,能不能顺便载我一程?
然後硬挤到那台价值不斐敞篷车的行李箱去?
双人式座位,摆明了不欢迎第三者。
一下子,自悲又自尊的心态在努力交战中。
最後──
它们达成了共识。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丢下这句话,我便冲进了雨幕中。
走前给他们挥了挥手,「有机会再连络吧!」
虽然我知道,再有联络的机会,微乎其微。
这几年之中,我们也曾连络过几次。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狼狈。
几年前我顶著名牌大学的光环偶遇你的时候,那是种完全说不清的感觉。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害怕──
害怕你没发现我发愤考上了大学,害怕你以为我上了那所二流高中後,从此一崛不振。
我可以被所有人看轻,独独你不行。
当榜单公布我考上的那晚,接到你的电话,惊喜,感动,欣慰──全涌上我的脑海。
值得了,拚命苦读的三年,怎麽也值得了。
就爲了你一个电话,一句话。一切都值得。
我也曾後悔当时怎麽没跟你多讲几句,後悔没留下你的电话。
因为我不知道,一落下话筒,再听见你的声音,又是好几年过去。
然而,不要紧。
起码那一刻的你让我觉得──
快了快了,我快接近你了。
只是,没想到一出社会,才发现自己天真的可笑。
我们有著根本上的差异,我居然还以为努力就可以摆脱自己的弱势。
立足点的不同,让我永远无法正眼看著你。
我们之间的距离,是连努力也跨不过的鸿沟。
是财富,是身分,是性别。
彼此间曾经交会的那些片段,错过了就不再回来。
你或许记得我的名字,我这个人,但却可能早忘了我们青涩年少时,所发生过的那些事,那些感觉。
雨打在身上,时轻时重,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
有些人有些事,总能轻易的在你记忆里,留下深刻的一笔。有些则不。
你也永远不知道,你到底是被牢牢的记住了,还是船过水无痕的忘去了。你可能一直想搞清楚。
但是等到时间一久,连你自己都忘了──这个问题,这个人。
等到有一天,偶然的一件插曲闯入你的生活。
你才知道,一切又回来了。
卓旭,我还记得你。
你呢?
2
女人用耳朵谈恋爱
男人 若是喜欢上一个人
那是因为眼睛
夏夜晚风,微凉。
经过傍晚的一出旧友重逢的三流戏码,脑袋被不知名的浑沌原因,封塞了出口,一口晦气憋在胸口,乱冲乱撞,找不到出口。
体内不停地冲撞著两个字,像要把五脏六肺全颠覆了一次。发泄不出的郁闷像雪球般越滚越大。
两个字──
卓旭,卓旭。
在胸口跳跃个不停。
心烦,脚步不自觉,走到了「放纵」。
神情的跨进了大门,才发现里头只小猫两三只。
也是,现在不过晚上六、七点。正常人都去吃饭了呢。
这里的尖峰时间大概从十一点开始,到半夜两点。
不过一切与我无关──
我来这不过是骗杯酒喝。
「傅洋……」故意朝著吧台有气无力的叫著。
「怎麽,这个月房租又付不出来吗?」
出现的是一名绑著小马尾,挑染褐色头发的好看男人。
傅洋,我兄弟,铁的很,从高中认识到现在。
「还是又遇上了什麽衰事?」他擦著杯子,不经心的问著我。
「我……我,我失业啦!」我夸张的大声叫,然後两只手摊放在桌上。
他停下动作,然後瞄了我一眼──
「别装死了,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上礼拜才毕业吗,说什麽失业。你脑袋没问题吧。」
「ㄚ呀,毕业即失业!」
现在工作多难找啊!
用手在他面前挥挥,「喂喂,你这里……缺不缺人啊?」
傅洋这小子别看他这样,他可是「放纵」的股东之一!
果然有个有钱老爸,做什麽都行。
终於,他放下玻璃杯,抬头看著我──
「哼,你以为……我敢用T大毕业的高材生来我这打工?」他用戴著蓝色隐形眼镜的眼珠盯著我。
「唉,什麽高材生!不过就是被我混到张文凭罢了……喂,到底缺不缺人啊……等钱吃饭呢!」
「我管你的,你这懒乌龟八成根本没去找工作。所以又来这骗吃骗喝……」
「嘿嘿……」给他一个不置可否的傻笑,「别这样嘛,都那麽熟了!」
蹭一两次饭而已。
「去,这个时候就熟啦?!」他斜眼瞪著我。「那你等等给我洗洗杯子什麽的吧。或是我叫厨房给你安排安排!我看他们好像有一堆活要干……」
「喂,不要不要!」急忙拉了他的手。
开玩笑,要我做这些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随便说说的,您大人大量就当没听到吧!」
傅洋甩开我的手,「哼」了一声。「对了,等等少祺会来。」
「喔。」
倒了杯酒给我,又去作他的事了。
少祺,干警察的。高中一毕业就跑去考警校了。
唉,早知道警察是铁饭碗,当初就该跟著少祺去了。也不用现在成为失业份子那麽难看。
当初何必为了争口气就非得考什麽大学不可呢。
今日一见,还不是矮上了好几截。
搞不好我当个小警察,说不准在路边取缔违规停车的时候,还能在他的保时捷上开张罚单呢。
唉,真是悔不当初。
愣在吧台胡思乱想,一晃好几个钟头就过去了。
店里头,随著夜色渐暗,人也多了起来,一些夜猫子现在也开始活动了。
看著形形色色的人,一到「放纵」,就失去了原来的模样。
白天戴著一副面具,可能鞠躬哈腰,可能严肃矜持,或是文静内向。到了夜晚,却又都换了一个样子。
但是,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另外一张面具呢。
突然,大门那的一阵吵杂声,将我拉回了现实──
「哟,那不是Owen吗?」
我一看,果然是他。
整个闹区出来玩的没有不知道他的。
Owen,中文名不详。混血面孔,一双深邃的绿眼珠不知迷死多人。身材面孔是不用说的了。完全没得挑剔。身高目测大概有一米九吧。
出手阔绰,身分神秘。想当初他一出现的时候,不知引起多少骚动。而且看人严格的很,样子不够格的,连靠近他说说话都不可能。
不过最重要的是──
他男女通吃。
怪不得男男女女都要为他疯狂了。
「听说他最近几乎都跟女孩子来往。」
!!
我想是谁呢,居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麽。
一看,原来是少祺啊。
「下班啦,怎麽,当警察好不好啊?」对著长得一脸净白的少祺,我玩笑似的勾住了他脖子。
「还能怎麽样,不就那样呗。」他也挺乖,就坐在那让我勾著。「那小龟你怎麽著,不是刚毕业吗。」
「啊,你可好,我这只乌龟可就惨了!」趁著现在善良好说话的少祺在旁边,我还不快大吐苦水。
才刚要开口,却听到一个讨厌的声音──
「你别听他瞎扯,不就是他懒得去找工作吗。」可恶的傅洋再次出现。「少祺你别理他。让他自个儿饿死去。」
「喂,傅-洋!!」
「你可别忘了当年是谁英文补考罩著你的?!又是谁不惜形象陪著你一起求变态数学欧巴桑让你过的啊?!」
「你,你,你如今居然过河拆桥……呜……小祺,你说我苦不苦,年纪轻轻就误交匪类啊……」
少祺看著我,一个劲的忍笑著。那边那个褐发大魔王,想越过吧台打我,但碍於面子,只好忍住不发作。
许久,他才又冷冷的丢了句话过来。
「你再说下去看看,以後你来这蹭饭骗酒什麽的……」
「哇──哈哈,我说著玩的呢。」我赶紧赔上笑脸。「那些都以前的事嘛……大家都是同学,帮个忙,不足挂齿的!」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概就这个意思吧。
接下来几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这张救急饭票可不能随便放手~~
「懒得理你。」傅洋看我一副无赖样连眼皮也懒得往我这抬。
「反正你明天去给我找份工作,否则以後要来这──哼,免谈!」
这时候,连我往少祺那发出求救眼神也没用。
唉,少祺还是天真善良的小警察,怎麽斗得过傅洋这只夜店大老板呢。
看来我真是找错靠山了……
一阵瞎闹,忽然,感觉一股视线灼热的往我们三人投射过来。
我转头,心里便有了底。
「喂,姓傅的,今天礼拜几啊?」
「礼拜五。」他给了一个「你是白痴」的表情。「怎麽,你米虫的生活过得连日子怎麽算都不知道啦?」
「去,问问也不行吗。」
真是,我还是有点用的好吗。
譬如说,我现在就要去干点正事了……
起身,把手中的最後一口酒一杯乾尽。「少祺,喂,姓傅的,我先走了。」
「这麽早?!」少祺看来有些惊讶。
不著痕迹的拉开他的手。对著他笑了笑,「也不早啦,我还有点事要忙,先走!下次有空再多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