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大概是因为杯子的热度,僵硬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下来,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比先前软上许多:“还好,今早出门前有喝过屠苏酒,不会觉得太冷。”
屠苏酒?“你也有喝吗?”
“这是当然!”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所谓‘屠苏’,意为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元日早上喝此酒,可保一年无病。但凡皇甫家的人,过年时是一定要喝一些的!”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只是过年时要喝点酒庆祝而已,不想还有这样的由来。
正想给自己倒杯茶,突然想起昨夜皇甫炽执着酒壶的表情,猛然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得意!他生来带病,日日与汤药为伍,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阎王收了去——怎么可能得意,他那时的笑容根本就是嘲讽,嘲讽能保人一年无病的屠苏酒,却连一日也不能保他安生!
入喉的清茶忽然变得微微苦涩起来,我放下杯子,胸前的桃木坠子碰到瓷杯,发出轻轻的钝响。
——这个桃符送给你当作新年礼物,祈求你能够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岁岁平安……他自己却总是病痛不断……
我抬手抚上左胸,那里针扎似的隐隐作痛。
“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皇甫少有些紧张地问我,站在对面的魄鹄也直盯着我看。
我微皱起眉:“……我大概……也生病了吧?”
“你说什么?”皇甫少没听清我的喃语,凑近问道。
“没事,我只是想问你,怎么会跑来伫雪院?”我笑着转移话题。倒是魄鹄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浅浅地笑了下,笑得高深莫测。
皇甫少不高兴地撇撇嘴:“还不是哥哥,只是来拜个年而已,却又和皇甫炽东拉西扯个没完没了,等他们谈完只怕太阳都下山了,我只好自己玩了!”
好孩子气的反应呵,如此的率直,想必也是被皇甫少宠出来的吧。正好我也无所事事,不如——
“要不,我们一起玩吧?”
“咦?”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既然他们没空理我们,我们可以自己理自己嘛!”我微笑,指了指身后书架上足以压死人的书,“顺便一起探讨探讨他们引以为傲的巫术,我想这一定比我们在这里干等着他们要有意思多了,你说是吗?”
这还是第一次,我和皇甫炽以外的人类和睦相处,感觉有点怪,又有点新鲜。
平时,分家的人对我视若无睹,家里的仆人也总是避开我,皇甫炽不在时,会和我说话的就只有魄鹄而已。若大的皇甫家,却没有人愿意真真正正地看我一眼。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不是人的缘故。
并不觉得孤单寂寞,而是一种奇异的……违和感,时时提醒着我,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所以我很讶异,讶异那个非常厌恶我的皇甫少的弟弟,居然会愿意和我说话、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原本,他对我所表现的,不也是厌恶吗?而现在,他竟然就坐在我对面和我谈天说地,虽然依旧高傲自持,却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纯真可爱的笑容。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皇甫炽,墨染的眸都是微微弯起,水水亮亮的,像夜空里最美的星子。看他笑,我会不由得想,他和皇甫炽果然是兄弟。
皇甫少是优秀的,虽然年少,虽然稚气未脱,但他不愧是继承了皇甫一族血统的人,对巫蛊之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分。那些令我费解的奇门遁甲、八卦五行,他却是驾轻就熟,一点也不含糊,也因此,我做了一件令自己至今仍后悔不已的事——当他捧着皇甫炽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高深咒术集跃跃欲试时,我只是微笑地看着而已。
我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作为巫觋,皇甫少确实优秀,但他毕竟年少,没有足够的意志和力量来控制过于强大的咒术。所以,当锐利如薄刃般的疾风从四面八方毫无预警地向我袭来时,我瞬间空白了思考。
“初雪小心!快跑啊!”魄鹄慌乱地冲我喊,我却依旧立在原地没有动作。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没有空隙可以逃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被风的利刃割裂成无数碎片!
“小心!!”魄鹄冲过来挡在我面前,却丝毫没有办法阻止来势汹汹、越逼越近的风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金色的光芒将我整个包围起来,极稀薄的一层,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毫无遗漏地挡住所有危机的同时,也将强劲的攻击反弹了回去。失去目标的疾风找不到出口,在密闭的空间里四处乱窜,撕裂着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风呼啸的声音和桌椅碎裂的巨响让我一阵耳鸣,忍不住眯起眼,恶心欲呕的感觉涌上喉间。恍惚间似乎听见一声沙哑的惊叫,然后一道人影挡在早已目瞪口呆、毫无防备的皇甫少身前。
过了一会儿,耳边的嗡鸣忽然消失,我勉强睁开眼,看见一脸苍白的皇甫炽正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早上仔细梳理过的柔顺黑发凌乱不堪地披散着,身上的衣裳也被划出无数道口子,好不狼狈!
——他是怎么了?
这是我空白一片的脑中唯一浮现的问题。
“皇甫炽,你这是怎么——”
我的疑问嘎然而止。红色的水从他口里涌出,溅在我的身上,沾到的皮肤瞬间像被灼烧似的烫!
我瞠大眼,看他像个破布娃娃,狼狈地跌靠在我身上。
“……初雪……伤……有没有……受伤?”他费力地抓着我的手臂艰难地问道。
我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迟钝地摇摇头,
“……是吗……太好……了……”
感觉臂上的力道一松,他滑了下去,就这么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
一时间,我竟然无法呼吸!左边胸口好痛好痛好痛,痛得好像被人用刀活生生剜着似的。
不行!不行!不可以!!
我咬咬牙,用力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用尽全身的气力斯喊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
第十八章 关关雎鸠
原先住的屋子一片狼籍,皇甫炽被移到最近的偏房,小心地安置在床上。
我无言地站在角落,看着大夫和仆人们匆忙奔走,仿佛所有的人气一下子全聚集到了伫雪院,原本清冽的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
皇甫家的上下都在为他们的少主焦急忙碌着,只有我呆站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所有人的心神全放在皇甫炽身上,即使注意到我,也当作没有看见。虽然好几次我妨碍了他们进出,却没有谁来赶我这个闲人出去,是无暇理会还是不敢犯难都无所谓,我只是睁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皇甫炽的脸。
他的脸苍白得惊人,仿佛所有的血液已被他呕尽似的,寻不着一丝血色,剔透得像随时会破碎。与平日里嬉笑的脸相比,此刻的他看来竟是如此虚弱!
他静静睡着,长而密的睫毛覆在眼睑,像两排小小的羽扇,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很好看的。
平时不曾注意到,因为他的苍白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他总是在对我笑,以至于忽略了那个老是说我漂亮的人其实也是非常漂亮的。
看着看着,原本的慌乱无措渐渐平复,心绪竟异常地清晰起来——
“初雪,我教你首诗吧!”
今早,皇甫炽对呆坐在桌前无所事事的我如是说。
我抬头看他一脸兴冲冲,于是问道:“是什么诗?”
“呵呵,”他笑,拿出一本《诗经》指给我看,“这首,就是这首。”
扫一眼书页上的诗名,我迟疑念道:“关关……雎鸠?”
“对,对,就是这首了!”他不住点头,笑得有些兴奋又可疑。
我看眼诗又看眼他,他脸上满是期待的神情,看起来稚气又可爱,我于是应道:“好,你教我吧。”
听我答应,他笑得更是灿烂,立刻坐到我身旁念起诗来。
他教得起劲,我先是一句一句跟着他念,后来越听越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听得入迷便常忘了要跟着念。皇甫炽见我爱听,便好耐性地一直念着,只是在去主屋之前,希冀地问了我一句:“初雪,你把诗念一边给我听,好吗?”
我淡看他一眼,答道:“若我学会了,自然会念给你听。”
其实,听他念了那么多遍,我早已经背起来,只是当时有些着恼他不肯将诗的意思告诉我,才不愿这么快就如了他的意。可他却仍是笑呵呵的,说:“那待我回来继续教你,到时初雪再念给我听,这样可好?”
——这样可好?
他问时,笑得那样温柔纵容,想是早明了我的心思,却不点破……
思绪有些飘忽起来,我张了张嘴,不自觉地背诵那不知已听了多少遍的诗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看到那扇似的眼睫动了动,然后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下,皇甫炽慢慢睁开眼,环视了四周一圈,将视线直直落在我身上。冲我微微一笑,这才开口:“你们都退下吧。”
“可是少主,您的身子……”众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碍事儿,不过是呕点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术力反噬是常有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但——”
“这是命令。你们只需记好,这次的事不许再提起,若外头出现什么流言蜚语……皇甫家不留嘴碎的人,你们好自为知。”
“——是!”
声音是齐刷刷的,统一到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口,我看到他们脸上的焦急变为敬畏和恭顺。明明是那么淡的语气,明明是这么虚弱的身体,却能让所有人为之折服……他,果真是皇甫家的少主。
众人鱼贯而出,最后只剩我一人。门被掩上,房间里一下子寂静无声。
我走上前,站在床边,无言地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
皇甫炽微微笑着,才刚抬了抬手,却因使不上力而不高兴地皱起眉来。我看他懊恼的表情,心中一动,将手放入他掌中,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握住,越握越紧。
仰头冲我一笑,他缓缓说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皇甫炽……”
“……我听到了,初雪在为我念诗。”他说着,眉眼含笑,是非常温柔幸福的表情,“念得真好……以后常念给我听,好吗?”
“好。”
“你……不问我诗的意思了吗?”
“只要你没事就好。”我答得干脆。
他又是一愣,随即笑开来:“呵呵,果然,初雪对我最好了!”
他笑得开怀,拉着我还想再说多几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正:“初雪,你帮我把少叫来。”
皇甫少?“我没看见他。”
他想了下,说:“若我没料错,他应该在院子里。”
“为什么?不是说外头很冷吗?”不好好待在屋内偏要在院子里吹冷风?
皇甫炽笑了下,说:“他就是这种人。”
“……不懂。”我不解地簇起眉。这种人是哪种人?
他笑笑,一点也没有为我解惑的意思:“慢慢你会懂的。就算不懂也没关系,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哦。”我无所谓地应道。既然不用懂,我也就懒得再追问下去。确定将他的被角捏好后,我往门口走去。
开了门,果然看到一抹颀长的身影立在园子里,不遮不掩,任雪在身上覆了白白的一层,脸色也冻得像雪一样白。
我一出来,他便一直盯着我,直到我在他面前站定,告诉他:“皇甫炽找你。”
对方迟疑地开口:“他……怎么样了?”
不用问也知道“他”是指谁。
我答得简单扼要:“刚醒,很虚弱。”不过已经可以发号施令了。
我的据实以告让皇甫少苍白的脸明显地更加白了几分。垂下眼,发现他身侧紧握成拳的手细细地发着抖,忽然间我觉得,一直以来他对皇甫炽的不断挑衅并不单单只是故意较劲,应该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吧?至少在我看来,他此刻是真的在担心皇甫炽。
“走吧,”我说,“他在等你。”
第十九章 起惑
拐过长长的回廊,经过主屋,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才来到皇甫家的祠堂。这期间遇上的仆人们总是用与平时不同的奇怪眼光看我,然后欲言又止地回避开去,那态度让我略为不解,却也没在意到去细究原由。
深深的院落,古木参天,枝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墨绿的叶色显得沉而稳,为这清冷的院落添上了些许生气。
咯吱一声,我推开紧闭的漆红木门,冷风肆无忌惮地倒灌进屋内,垂在颈侧的发丝微微扬起,惹来一阵轻痒。
我眯起眼将发勾回耳后,反手将门带上,转头粗粗打量这间布置得庄严肃穆的屋子。
一排排牌位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一烛烛白蜡缓缓燃烧出柔和的光,线香的味道萦绕在周身,心底浮上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便一直在这里似的,甚至连那高高的屋顶上精绘的咒文,不必细看也能在心中准确地描绘出图形来。
好奇怪哪,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
“……初雪?”
细细的声音打断我的疑惑,我寻声望去,看到皇甫少缩在角落里,用兔子一样红通通泪汪汪的眼望了望我,马上又低下去。
我走过去,把挂在手臂上的厚披风盖到他头上,在他身旁坐下。
没忘记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等他自己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披风下传来不确定的声音:“……呐,初雪,皇甫炽……他没事吧?”
那样子能算是没事吗?我不确定,所以便用回答皇甫少时相似的话回答他:“醒了,还很虚弱。”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我想应该是不要紧的,他看起来还挺有精神。”
“真的?”从披风里探出一颗小小的头颅,用可怜兮兮的表情紧盯着我。
“真的。”
“——那就好”说着他又把头埋进披风里。
又过了一会,细细的声音问我:“……初雪,你生气了吗?”
“气什么?”
“……我害皇甫炽受伤了。”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生气?”
“因为哥哥就很生气啊!”他的手捂上左颊,话里已带上浓浓的鼻音,“我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打我……”
我看到他指缝间露出的明显的红印,原来是这么来的。会动手打这么疼爱的弟弟,恐怕是因一时心急吧?等到冷静下来,只怕是后悔不已,不过——
“我想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吧。”
“保护我?”头又探了出来。
“你想想看,”我安慰地淡淡笑道,“如果他没有打你,没有罚你进祠堂,你现在会是什么处境?”
“……”皇甫少是聪明人,我这么说,他自是很快会意,但仍是一脸别扭地固执己见,“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哥哥虽然老是找皇甫炽麻烦,可是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很喜欢皇甫炽……”
原来,皇甫少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他对皇甫炽抱持着喜欢的感情。
“初雪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你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我愣了下,直觉回道:“傻掉的人是你吧。”
“……嗯。”他意外地老实,“我对他一向都没好感的,也以为他该是跟我一样的……没想到他会冲出来挡在我前面……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吐了那么多血……看得我好心慌……”
心慌?我捂着胸口回想当时的情景,那种感觉是叫“心慌”吗?
“……要是那时侯我没有去念那个咒文就好了……明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去驾御它,却还是想试试看,自欺欺人地想着应该不会有事的……为什么我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呢,为什么不肯老实承认自己的能力不如皇甫炽呢……”他呜咽着无比自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