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英道:“饭当然得吃,我先吃,过得半个时辰,如果没事,你们再吃。”
一梅道:“凭什么你先吃?我就是喜欢吃热的,我就是要先吃。”
苏小英觑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举案齐眉你知道不?你做老婆的,应该把饭碗端到我面前,请我先吃,这是规矩。”
一梅气急败坏,道:“我什么时候是你的老婆!”
苏小英淡淡道:“没有成亲的老婆也是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把碗置到唇边。一梅伸手去夺,这一伸手,手掌可以化作十六种变化,每一种都能够截下饭碗,然而她的十六种变化,全部被苏小英的左手拦下,那粥已经喝到了他的嘴里。
一梅怔怔看着他,忍不住道:“喝一口就好了。”
苏小英道:“如果真的有毒,喝一口已经会死,多喝少喝,有什么区别。”
一梅跳了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道:“我叫你喝一口,你就喝一口!啰里啰唆!你下个月的工钱不想要了!”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放下粥碗。
谢传乐有些目瞪口呆,悄悄问苏小英道:“她究竟是不是你老婆?她给你工钱?”
苏小英悄声道:“没办法,我惧内。”
过了半个时辰,苏小英流转内息,畅通无碍,对一梅道:“粥没问题。”谢传乐松了口气,正要再盛起粥来,苏小英一把拦住,冷冷道:“你干什么?”
谢传乐一愣。一梅道:“你找死?就用那只碗吃!”
谢传乐顿时醒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天过得十分平静,午饭,乃至晚饭,都没有问题。当夕阳散发出美丽的红色光辉时,苏小英抬眼望了望天际的晚霞,只见晚霞下面,一行归鸟,正往半勺山庄附近的小山后头飞去。
苏小英忽地一笑,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你怕不怕?”
他虽然一个人抬头望天而说,谢传乐却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一颗心不禁深深地沉了下去。然而嘴上不肯泄气,道:“不怕!”
苏小英与一梅相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入夜总是很快,广场附近又一次燃起了无数火把。谢远蓝站在圈外,凝神盯着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谢三哥右手一直搁在剑柄上面,他却在看谢远蓝,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风总管站在他附近,问道:“你叹什么气?”
谢三哥道:“四少爷会死么?”
风总管喃喃道:“不会。”
谢望衣独自一人,站在后面,她也正望着广场中心的弟弟,晚风吹起了她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音。
子时已过!
那子时的更鼓当当当在广场外回响。打更的人仿佛也很兴奋,比往常多敲了十来下。
然而苏小英站了起来,举手让人仍旧不要靠近。一直到丑时三刻,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对一梅道:“凶手没有来。”
一梅道:“人没有死。”
广场外有些轻微的骚动,一个妇人奔跑过来,谢传乐也迎了上去,叫道:“娘!”一时欢声雷动。
苏小英忽然皱起眉头。
一梅问道:“你觉得还会出事么?”
苏小英问道:“花笺失约,江湖上的惯例,凶手会怎么样?”
一梅道:“如果凶手极其自负,一次失约,就得放弃报仇;如果非报不可,就会再传一次花笺。”
苏小英道:“那我们岂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了?”
一梅道:“瞧着办罢。”
(十一)惨案再起
谢传乐这一辈子,都没有洗过这么舒服的澡,吃过这么乐胃的早饭。三月二十这一天的朝阳,是他所见过最耀眼、最明媚、也是最难忘的。不仅是他,整个半勺山庄都被一种欢欣所振奋,甚至使得前面已经死去的人,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就连七岁的五少爷谢传诗,都格外兴奋,吵着一定要跟哥哥在一起。
风总管掩着嘴咯咯直笑,道:“四少爷累啦,先让四少爷休息一会罢……”谢传乐笑道:“不累,不累,现在哪里还睡得着?走,小五,哥哥给你去绑弹弓。”风总管跟在他俩后头,一边走,一边笑道:“小人去准备些茶点。”
谢传乐走到半路,忽然想了起来,顿足问风总管道:“父亲去了哪里?”
风总管笑吟吟地道:“庄主吩咐说,请四少爷好好休息,他与董姑娘还有事相商,现在恐怕往偏厅去了。两位少爷先玩去,小人亲自准备些你们爱吃的茶点。”
说着将身子一扭,转过去,向着厨房的方向,却猛然瞥见树影斑驳之下,一片蓝色的衣角,仿佛在那里一晃。
谢远蓝并没有现出特别的兴奋之情,他甚至没有道一声感谢,但是他亲自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茶水,奉到一梅面前,然后又奉给苏小英。
一梅满不在乎地端过来一饮而尽。苏小英微微一笑,替自己,顺便也帮一梅说了声“不敢”。
谢远蓝问道:“苏公子手中这把剑,可是三百年前大师怿熷所铸,首杀书圣彤梓,被称为‘暮雨’的古剑?”
苏小英微笑道:“不错。”
谢远蓝眼中顿时现出肃然的神光。“传说暮雨剑后留传楚州苏家,苏家琅玕\\\\\\\\\\\\\\\剑法天下无双,据称能够与水真鸿惊月剑一争上下,苏公子想必就是苏家后人?”
苏小英愕然,道:“什么?苏家?”
谢远蓝奇道:“苏公子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一瞥眼间,忽然感到一梅狐疑的目光恶狠狠地射了过来,急忙道:“我虽然也姓苏,可是我跟苏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加重语气,赌咒道,“真的没有!”
谢远蓝不禁莞尔,道:“旁人恨不得拉一个显赫的身世,苏公子倒像沾上会倒霉似的。”
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向谢远蓝道:“庄主,琅玕\\\\\\\\\\\\\\\剑法与惊月剑法,二十年前,好像都失传了。”
谢远蓝叹道:“不错,都是因为错花图一事……唉。”
苏小英笑道:“如此说起来,倘若我真是苏家的后人,倒能传一路剑法下来,也是好事。”
一梅道:“得了罢,你又不是。”
苏小英想了半天,道:“改天好好查查,万一我真的是呢?”
“行了行了,”一梅嗤笑,又对谢远蓝道,“庄主,你请我们来商议什么大事?总不能够就是闲聊罢。”
谢远蓝站了起来,道:“我谢家经商数代,小心经营,产业积累至今已然不小,在下说句不客气的话,江湖之中,能在我谢家之上的,也只有雕梁小楼了。”
一梅“唔”的一声。
谢远蓝道:“在下愿把家产的三分之一,赠给董姑娘。”
一梅登时睁大了眼睛,呆了片刻,才叫起来:“你说什么!”
谢远蓝叹了口气,却平静地道:“花笺此番虽然失约,但是凶手一日未除,凶险一日不去。我也不能完全安下心来。”
一梅“哦”的一声,冷笑道:“你以三分之一的家产,买我给你寻找凶手?”
谢远蓝道:“不错。”
一梅冷笑道:“生意就是生意,你平白无故,说个‘赠’字干什么。”
谢远蓝静静一笑,道:“我原来以为这样说能显得客气一点。”
一梅道:“这是笔大生意,我们双方都要准备一下,才能决定做不做。”
谢远蓝道:“董姑娘要准备什么?”
一梅道:“这么大的生意,我从来没有做过,所以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至于庄主,你得把你的家产盘点盘点,算算总数,万一将来你忽然觉得三分之一太多,后悔了,把财产隐瞒起来,我岂不是很吃亏?因此你现在就得明白告诉我一个数目。——倘若双方都觉得行,那自然最好;倘若谈不拢,生意不在仁义在,咱们也不会起矛盾。”
谢远蓝道:“董姑娘算得很是清楚。”
一梅道:“我一向最擅长算账。”
苏小英“嗤”的一声,差一点笑了起来,连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谢远蓝道:“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就给姑娘一个数目如何?”
一梅道:“成,明天我答复你,做不做这笔生意。”
苏小英轻轻拉了拉一梅,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真的要接这笔生意?这笔生意难做的很啊。”
一梅叹了口气,也悄声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一大笔钱,难道你不心动?”
“这个……”苏小英想了想,道,“我也有一点心动。”
一梅道:“不心动的,那还叫人么?”
苏小英道:“倘若真的能赚回这么一大笔钱,你一个人怎么管理?咱们还是快点成亲罢。”
一梅笑眯眯的,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谢远蓝咳嗽了一声,道:“我现在就去账房,将我庄内主簿、先生一起召集起来,务求明日给董姑娘一个交待。”
一梅点头道:“好。”
谢远蓝起身而去,几步走到门边,外面忽然闯入一个下人。这人奔跑十分惶急,一头冲了进来,眼睛仿佛已经找不到目标,紧紧盯着屋内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用十分尖锐的嗓音,却结结巴巴地叫道:“不……不……好了!”
谢远蓝的一颗心瞬时之间,重重一往下一压,却还能沉住气,低声道:“怎么回事。”
那下人脸孔灰白,全身都剧烈颤动,道:“四……四……”
谢远蓝打断他,厉声道:“四少爷出事了?”
那下人拼命摇头,道:“不……不……不……是……”
谢远蓝心中大宽,声音也缓和起来,道:“你慢慢说。”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一起看着那下人,只见他一边拼命摇头,一边颤声,用万分惶恐的声音,道:“不……不是四少爷……一个人……五……五少爷……死……死在……”
谢远蓝全身一抖,脸色变成比铁还要青的颜色,恍然之间,好像站不稳身子,一梅将眉头一皱,再看时,他已经踪影不现,奔了出去。
还没有走进屋子,一股血腥气已经冲鼻而来,令人作呕,只见长长的血迹,一路淌到了门外,流下台阶。
门口一堆打碎的瓷器,混杂着香甜软糯的点心,风总管就站在瓷器、点心旁边,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语无伦次地道:“小人……小人送茶点……五少爷要跟四少爷在一起……小人不知道……”
谢远蓝双膝发软,却一把掀开了门帘。迎面腥气扑脸,只见谢传乐与谢传诗两个,被一柄长剑贯穿,紧紧钉在墙上。谢传乐被钉在外,胸上插着的利剑,只剩下一个剑柄,还露在外头。
谢传乐双眼兀自大睁,表情凄厉。死透的人,身体已经无力,软软挂下来,却硬被长剑钉住,没有倒下。——这一剑的力量,着实凶猛。
风总管还在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然而此时,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只觉到周遭瞬间空洞一片。
谢望衣也赶来了。她来的很急,发髻没有束好,甚至连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她冲眼看到这一幕,双眼立即就发直,然后几乎像发疯一般,尖声大叫。
谢望衣的叫声将一梅猛地震醒。一梅走上去,将谢远蓝紧紧捏在手里的门帘拉了过来,手一放,那门帘弹跳几下,重新遮住了里头的惨状。
众人这时方如同大梦初醒,喘过了一口气。
一梅问道:“谁最早发现这里出事的?”
风总管道:“小人……小人跟阿强一起来送茶点……走到门外,忽然觉得不对……”
一梅问道:“阿强呢?”
风总管道:“去……庄主那里传信了。”
一梅问道:“发现了花笺没有?”
无人回答。可见花笺并未出现。一梅不禁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对谢传乐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谁知道昨晚意外未出,谢传乐竟也真的再见不到夕阳了。
苏小英淡淡道:“风总管,闲杂人等,别让他们过来。前一段时刻,谁是单独一人,没有同伴的,全部登记下名字,不要叫他们乱走动。”
风总管怔了怔,连道:“是!是!”
这时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面向一众人等,将眼光盯在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全部慢慢扫视了一遍。谢望衣微微打颤,道:“父亲……”
谢远蓝的声音就在这片刻,已经十分嘶哑,但是语气居然十分平静,缓缓道:“望衣、董姑娘、苏公子,请内室说话。”
四人来到一处暖阁。
走进室内,谢远蓝毕竟支撑不住,几步踉跄,用手在矮榻边沿扶了一扶,才艰难地坐了下来。他坐定抬头,脸上的皱纹仿佛突然之间,一起深刻起来,显得他十分苍老。
“到如今——”谢远蓝长长吁着气,疲倦地道,“我总算有一点仇家的线索。”
一梅悚然而惊,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斜光偶尔瞥到谢望衣,见她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
谢远蓝缓缓地道:“二十年前,错花图正是猖獗之时,从楚州传过来一个消息,说琅玕\\\\\\\\\\\\\\\剑苏家满门倾覆,全部死在错花图里。我那时年轻好事,特地赶到楚州,打听这个消息。可是等我赶到,只见苏家门庭败落,里面的人早就散得一干二净。楚州有一座很有名的山,叫梁子山,风景绝异,我那时见到苏家的惨状,满肚子愤懑无处发泄,便上梁子山游玩,聊作解脱。”
谢远蓝的眼睛里忽然神光闪烁不定,缓缓道:“谁知道,就在梁子山上,救起了一个今生今世,都不应该遇见的女人。”
他这话语气特殊得无法形容,每个人的心里,不由自主,都想起了四个字:红颜祸水。
谢远蓝道:“那个女人长得极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眼波只需要轻轻一横,被她注视的人,魂魄就被钩得干干净净。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只需要看她一眼,就能知道风华绝代,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
他如此不厌其烦,描述一个女人,实际上已经有些好笑,然而在场的三人,每一个都聚精会神,一点都没觉得不妥。
“我在山谷之中,把她救了起来,问她家世,她自称被丈夫遗弃,心灰意冷之下,跳崖自尽。”谢远蓝轻轻叹道,“我那时一颗心完全已经在她身上,服侍她养好了伤,即便向她求亲。这女子问我是否已有妻室,我那时已娶一妻两妾,但是在她绝世容光之下,真话竟然说不出口,一时昏了头,骗她并未婚配。当时我想,我的一片真情,温柔待她,定能叫她回心转意。”
“回到半勺山庄之后,她确实没说什么,甘甘心心做了我第四房夫人。我也放下心来,对她加倍宠爱。一个月以后,她忽然问我,什么时候才会将妻子杀死,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却见她神态认真自然,不像玩笑。后来她瞧出了我的惊异,不再追问,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谢远蓝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喃喃道:“谁知道……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听的三人正自入神,也没人插话,暖阁之中,一时寂寂。
谢远蓝停了半晌,脸上肌肉再次扭曲起来,道:“过得三个月,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已经做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女人,我一时不解,也不理会。三天以后……是十二月初八……我正妻的生辰,那日天上下起雪,我准备了一套黑貂大衣,作为她的礼物。那一天,那一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我走进妻子房间,就闻到冲鼻的血气,我的妻子,和我的长子,被一把长剑贯穿,钉在了墙上!”
谢望衣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躲,轻呼一声。
谢远蓝却像没有听见,续道:“那女子站在尸体旁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笑吟吟地观赏着尸体,我见她这般,一时哪里能回过神?她一脸轻松地笑着对我说,已经替我把妻子杀了,叫我去杀两个小妾。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是一个疯子,一个魔鬼!我拔出剑来,就朝她刺了过去!”
谢远蓝道:“那女子武功虽不如我,却也不弱,见我出手,当即避开,她脸上的神情却变了,厉声叫道,‘你要杀我!你要杀我!’。我心情激荡,哪里去理会她?又朝她刺了过去,这番刺得比上一次更准,更狠,她避不开,竟然伸出右手一挡,半截手臂,顿时被我砍断,我心里一呆,再一看,她已经翻身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