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迎了上来。“九爷您才来,太子和几位王爷,还有右相都已经在里面了,快请进吧。”旁边的小厮赶紧接下我递上的贺礼。
“黄管家,大冷天的,还让你在这外头受冻,真是委屈了,不如一起进来喝杯温酒吧。”昭羽亦笑着。
“不不,九爷可折煞我了,奴才还得在外面继续侯着贵客呢,九爷快请进吧。”
昭羽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说,转身进了门。从头到尾没有瞟过我一眼的管家此时终于转向我,淡淡道:“你到旁边休息的地方去吧。”
我恭顺垂首,心中却略略急了起来,若听了那管家的话,如何还能见到罗云秋的人。走在前面的昭羽忽而回首,对管家道:“我这个小厮是府中李伯的远房亲戚,又机灵得很,不会惹什么麻烦的,就请黄总管行个方便如何?”说罢手伸了出去,递上一张折叠着的纸。
管家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不动如山的眉毛微微一跳,脸色骤然缓和不少,甚至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将纸重新叠好放入袖口。“九爷哪里话,快请进吧。”我随着昭羽进了内院,他也没有再拦我。
两人走在前往大厅的直道上,我低问了句:“银票?”
昭羽未答,只冷冷哼了声:“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能够让左相府中的管家也动容的银票,数目只怕不小,看来昭羽损失惨重,却只为了带进自己这么一个小厮,我忍住笑意随他进了宴客大厅。
进了内厅,那里早已人满为患,捧着酒壶珍馐的婢女来往穿梭,带着鹅黄色的宫裙涟漪令人心醉神驰,所谓的高官皇族,大都漾着一张张微醺的脸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平日里的道貌岸然此刻全然不见。只有对面的昭炎看见我们,眨了眨眼,扬起一抹笑容。
“原来是九皇子驾到,老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年届六十却依然须发乌黑,精神矍铄的左相笑容满面地招呼,却依然端坐在首座上没有起身。
昭羽也笑得真诚,仿佛毫不介意:“您老六十大寿,岂敢劳烦,那不是折了我们这些小辈的福。”此时的他收敛起平日在我面前的任性飞扬,露出一副恭敬受教的晚辈模样,让我再次见识到这少年变幻莫测的一面。
这时左相身旁的一名男子开口了:“九弟,自从回来之后你一直待在府里,都不见你来看看我们这些兄弟。”语气和煦却不失威严,完全是一副长兄的模样。
昭羽强笑道:“小弟回来之后一直遵从父皇之命在家反省,实在没有脸见各位兄长。”神色黯然,微垂着头,令人不会怀疑他悔过的真实性。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今天是左相的大寿,大家都是来为他道贺的。”太子突然笑了起来,颇有抚慰的意思,也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众人这才将方才落在昭羽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又说笑着谈论起别的话题。
一轮寒暄说笑过后,琴声细细而起,清扬婉兮的音律让周遭渐渐静了下来,在场大都风雅,自然懂得欣赏。珠帘薄幕之后,佳人音乐端坐抚琴,微风馀音,靡靡猗猗,轻行浮弹,明婳清和。疾而不速,留而不滞。众人脸上除了钦赏,还有蠢蠢欲动,颇有一睹佳人容颜的神色。
我在琴声响起之时便长舒了口气,她不是秋云罗,尽管名字极易令人误会。若云罗真的出现在此,只怕我要怀疑剑谱失踪之事是与左相府有关的了,到时候情势必定又要复杂不少。曲曰春明笑月,虽也婉约动听,入味三分,细品之下却远没有云罗的灵气飘渺,震撼人心,皆因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
琴声至清越处,没没而息,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击掌以示赞赏之意。
帘幕浮动,佳人款款而出,朝在座诸人裣衽为礼。“奴家罗云秋献丑了。”
太子哈哈一笑。“先前听名字,又闻琴艺惊为天人,还以为是左相请到了天下无双的无双楼主秋云罗,不想却是另外一位毫不逊色的仙子。”这自然是一句客气话,连我都听出来了,以太子的权势地位,这名女子的容貌又岂能入得他眼?
众人闻言,皆现出若有所失的神情,想来他们大都有我和昭羽先前的想法,不觉好笑起来。
左相含笑。“这位姑娘,当不逊于无双楼主才是。”
众人细细一看,果真别有风韵,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谁说不是一位佳人,只是美则美矣,在我眼中却分明不如当年的轻盈。罗云秋羞涩浅笑,默默垂首,任众人评鉴,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却让我暗暗摇头。
趁着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我悄悄地退了出去,除了昭羽侧首微瞥我一眼,谁也没有察觉。
自一室的温暖麝香中退出,迎面冷风扑卷,让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手下不由拢了拢领子。抬首而望,冬夜肃清,朗月垂光,自成一番风情。怎么会有人说寒冬凄凉,眼前初放之梅,脚下未融薄雪,盎然生机岂不由此而生?我抚上沾了些许飞白的梅瓣,不禁莞尔一笑,心情也舒畅不少。既然里面那人不是云罗,自己便陪绿绮再等上些时日吧,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这里繁华得近乎绮丽的一切。
独立雪中悄然无声,除了不远处喧哗的灯火,这里清寂得连花落下的声音似乎也听得见,自然也不会忽略了正由远及近,深浅不一的脚步和并没有刻意隐藏的说话声。
我一怔,出现片刻的迟滞,若现在出去,势必会被人发现,不出去,又好似在窃人私隐一般。时间并不容我多作思考,那两人的行迹越来越近,我略一迟疑,还是转身隐入了旁边的梅林之中。
“慕容公子难得来此,老夫怎能不欢喜得倒履相迎。”声音一入耳,我微微诧异,寿宴进行至此正是高潮,主人却离席而与他人跑到这冷僻的地方来?透过枝叶错杂的梅影,可以看见两个人缓步而来,其中一人无疑是左相,而另一个身形颀长,看不清容貌,却有无比熟悉的感觉。
“左相大人大寿,慕容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赶来与您祝寿。”温和的话语响起,而我立即可以想见,此刻浮现在那人脸上的,必是柔和得足以令人卸下心防的浅笑。
不想见,却避不过。我微微苦笑,身子更不敢移动分毫,以他的功力,十丈之内飞花落叶都明察秋毫,何况一个人。昨日在街上的偶遇,我却并没有去多想他为何来苍澜,自己又如何料得到,他竟会出现于此。
“慕容公子此言,真令老夫受宠若惊,要知道慕容家虽在野营商,势力却丝毫不逊于老夫甚至太子啊。“左相呵呵笑着,然而我知道若只是简单的问候寒暄,也不必将话放到这里来说了。
“左相大人言重,慕容一介乡野,哪里敢与诸位大人相提并论,左相此言若让第二人听了,只怕会平白冤枉了慕容。”温雅的声音始终未变,极有耐心地与那位左相打着太极。我在树影之后微微苦笑,这才是慕容最厉害的地方,谈笑间不动声色地将他所要对付的人挫于无形。
再说了几句漫无边际的话,左相首先露出急切之意。“慕容公子先前所言合作之事可还算数?”
“慕容自然愿意素为左相大人提供一切便利。不过,”似要吊足胃口,他停了半晌方才续道:“如果大人反悔……”
“不不!”左相连声道,仿佛极忌惮他的下文。“这是双方都得利的事,老夫绝无反悔的理由。”
“如此甚好,和左相大人这样睿智的人说话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呵呵,老夫何尝不是,慕容公子现在便急着要走了吗,听说擎天门再过两个月将与柳家联姻,如此一来擎天门往后的势力便可更往南方一带延伸,老夫在此先恭喜慕容公子了。”
慕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着,“左相大人,丢下满席贵客出来太久只怕不太好吧。”
“哈哈,那老夫也该回席了,我已派人来送公子,待会就不出来了。”
“多谢左相大人费心。”
左相离去,慕容目送着他的背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冬夜寒苦,阁下不觉得站在雪地之中是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么?”
一声轻笑,让我淡淡僵住。
还是瞒不过他么?
不是没想过会遇上,却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相见。三年时间,你我又变了多少,数道梅影之中,我默默伫立,不知该如何迈开脚步。
若是相见,你是向我解释当年马车上的未竟之语,还是杀我灭口,绝了今日的后患?心中钝痛,并不因看到那秀颀身影而有半分消却。
寒光下,踏着薄雪,浅笑如斯的那人抬首望月,到底在想着什么。
13
还是没有办法避得开吧,我微微苦笑,正欲走出去。
“阁下不也同样好兴致,须知寻梅踏雪乃人生一大乐趣。”清朗而陌生的声音自我这边响起,惊诧莫名地转过头,却见一人自不远处走出,朝慕容缓步而去。谡谡清伦的气度,不显一丝慌乱,倒像是慕容这个不遂之客扰了他的兴致。
“哦,阁下是?”
“在下江漫秋。”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皱了皱眉,不知他为何要替自己出面。
“原来是名震天下的江大人,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令人倾倒不已。”
两人恂恂有礼地一问一答,仿佛方才慕容与左相私下见面之事从未发生。
“江大人在此赏梅,想必也有些清听的碎言入耳吧。”
那声音清朗依旧。“江某一心赏梅,耳外寂然。”
“既是江大人的话,在下自然信了十分,便不叨扰了,告辞。”长袖轻扬,优雅地颔首,便自飘然而去,清俊绝伦,一如初遇。
我脑中犹自浮现出他临走时朝自己这边若有似无的一瞥,心中苦涩淡淡,不觉抚上面容那道浅浅的疤痕,曾被石棱狠狠划过的灼痛,此时仿佛又开始燃烧起来,闭上眼,只能扶住树干细细喘息。
“你可以出来了。”那位江大人忽道,显然是对我说话。
“为什麽帮我?”我并没有出去,只是倚在树干上待紊乱的气息缓缓平复下来,方才慢慢睁开双眼。
那人面朝这边,却并没有过来。“我知道你不想出去,就顺手帮你挡下了。”
顺手麽,我皱了皱眉,即便是我这个不谙朝政的人也知道,刚才慕容与左相的那一番话必定是十分隐秘的,而代我出面的他,无疑也揽下了许多麻烦。“你我素不相识,在下想不出大人有这样做的理由。”缓缓走出梅影,借著月光倒映在白雪上的光芒,我看清了他的容貌。
雅正而秀整,自有一股清和的器量,目光透著素朗,一望而知是个出色而极坚持己见的人物。
“素不相识麽?”他现出莫名失望的神色,望著我的目光竟有一丝急切。“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四年前,在客栈门口,曾经有一名流连失所的灾民。”
我一怔,将往事一一回溯,再看向他时,已露出了掩不住的惊讶。“是你?江漫秋?”四年前与云罗苏行他们前往南疆,途中遇到一名因叙江泛滥而家破人亡的人,当时便将身上大部分的银两都给了他,那只是旅途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是我。”他似乎很高兴,眼中有著不容错认的惊喜。“那时候,全身生蛆,丑陋不堪的我,没有人愿意接近,只有公子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若没有你,或许当时我就死在半路上了。”望向我的目光温暖而深邃,含蕴其中的深深感激不容置疑。
“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值得你记住这麽久。”我也笑了,从没想过一面之缘的人居然可以在此时此地相遇,更没想到的是,在那脏污的面目掩盖下,竟是如此一个出色的人物。若你曾不经意施以援手的人,却在日後看到他安好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那份快意与高兴,那真是无与伦比的了。
“不是这麽简单的,你让一个濒临死亡而对前路彻底绝望的人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这一份恩情,又岂是区区举手之劳可以比拟?”
“所以你先前帮我挡下了莫大的麻烦,便已还了这份情了。”我眨眼笑著飞快接下,不想他因此而有什麽负疚。
他似乎还要说什麽,我却一呢阵阵寒风而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冷颤,从方才站到现在,想必已冻得面唇青紫。身上忽地一暖,不及反应,那人已将毛氅解了下来披在我身上,还微微皱起眉头。“天那麽冷,公子你怎麽会在这里站那麽久?”
我摇摇头,身上确实暖和不少,便也不客气地道了声谢,将毛氅更拢紧了些。“不要叫我公子,我叫惊鸿。”
“惊鸿?”他一怔,似乎有些意外,继而一笑。“好,惊鸿,很适合你的名字。”从善如流,无一丝隔阂,却温和自然得不会令人反感。三年前的委曲求全是绝望至於极处的表象,想必现在这个清风朗月般的人,才是真正的江漫秋吧。
我不置可否地轻笑,视线落至方才出来的地方。“那里太过热闹了,须得出来透透气。”他恍然,竟也露出不敢恭维的苦笑。
“你也是?”我挑眉,他点头苦笑,两人边走边谈,朝厅堂灯火通明处缓步而去。
“三年前辞别你之後……”
叙江泛滥,让他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又靠著自己的才识与际遇,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然而他当官的目的,并非为了官禄名声,只不过是希望以自己的能力,为下面那些如同他自己当初一样无能为力的人多做一些事情。眼前这个温醇而隐含铮然傲气的人,这个与铁面御史严沧意以断案公允,官声清正齐名的江漫秋,让我有一种深深的钦佩。
我厌恶勾心斗角,所以连这种宴会的绮糜气息也让自己觉得不舒服,更勿论那所谓朝廷之上的明争,朝廷之下的暗斗,浪潮汹涌,你来我往。江漫秋也不喜欢,这从他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来,他更适合做一名手握书卷晨昏朗读的学子,而不是在朝政之上侃侃而谈的官员,严沧意更是厌恶这种繁文缛节,然而他们却能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坚持下去,如何能不令我欣赏,这也是当初自己不惮於严沧意的职位而愿意与之相交的原因。
“好,”我微微一笑,“同是救人,你居庙堂之高,我处江湖之远,倒也无甚差别,只是几年下来,我却有负与自己当初的诺言,心中不免惭愧。”
“不是这样的,”眸子望著我,在黑夜中更显明亮温暖,竟不比那璀璨的灯火逊色半分。“严大人曾与我说过,那有著广阔天地的江湖,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所以一时的困扰,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先是讶异,继而释然,自己倒忘了他与严沧意本同在北庭,自然相识。两人相顾一笑,颇有相遇恨晚之意。“方才你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严大人时常不经意地提到这个名字,却总为相聚匆匆而遗憾。”
“是麽?”我忽起童心,狡狯一笑。“自我来苍澜以後还没有去看他,你先别告诉他。”
江漫秋笑著应道:“正好,再过几天他会来京里叙职,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临近大厅,那里面的歌舞犹未罢休,杯盘碰撞之声此起彼伏,更不必道其喧哗了。我将身上毛氅解下来还给他。
“怎麽了?”
“你看我现在是何打扮?”见他怔然,我笑著指指身上的衣服。
他这才注意到我的小厮装束,不由大讶。“你怎麽……,当初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呢?”他指的是秋云罗和苏行。
我摆手阻止了他略显担忧的神色,笑道:“我只是混进来找个人而已,当然得见机行事,时候不早了,我得先进去,以後再聊吧。”说罢不等他反应,便急急入了内厅,不著痕迹地站回昭羽身後的位置。
他正在喝酒,眼神有些迷朦,手也微微颤抖,看来微醺,却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首座的左相道:“左相大人容我告罪回府,实在不胜酒力了。”
左相捋须点头而笑。“九爷请先回府歇息吧,老臣就不送了。”
我连忙扶住他,他却趁机将身上大半重量全倒向我这边,累得我差点扶不住两人一齐跌倒,这才知道他醉酒有大半是装的,不由好笑。待到临上马车的那一刻,故意松手让他猝不及防跌入车厢,笑呵呵地看著他抚著额头龇牙咧嘴狠狠瞪了我一眼,忍不住调侃道:“醇酒美人滋味如何?”
“对著一大群不想面对的人喝酒真莫过於最大的折磨。”他也笑,眼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