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在很久以后,很久到都需要拄着拐杖颤悠悠走路的时候。
年轻时再如何叱咤风云,如今就是一老头。
即使再普通不过,也还是个老头。
江湖之远,也不远。
平凡之日,也不近。
只落得浸满茶香的小方桌摇啊摇,白瓷杯里的茶水荡漾起一圈琥珀色。
于是这个江湖也捣完了。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天作之和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单枞,白若溪 ┃ 配角:沈沉昕,殷逸 ┃ 其它:平凡
第一章 炒青
上了年纪的招牌在门框顶头摇摇晃晃,像极了扶着墙步履蹒跚的老头儿,原本用绿漆细细勾画的“茶”字也早已掉了
漆,露出原本暗沉的木色来。
大门口摆了一方大长桌子,木头长年累月被茶水浸透得隐隐有股子茶香。
茶不是好茶,只是最次的炒青,将那些茶末茶梗凑合在一起,浓浓地熬出深深的褐色来,苦涩里泛着茶的凉意,一文
钱两碗,小本生意,倒也自在。
单枞正伏在桌上打瞌睡,手被脑袋搁着有点酸麻,他也懒得动弹,反正是下午没客的冷清时段,本镇人要喝茶也会自
觉在桌上放一枚铜板。
单老爹将他这个小子拉扯大,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好东西,只有后屋一罐一罐的茶叶以及那刚够买口棺材的银子。单
枞只好子承父业,继续在镇口开茶馆。
午后的镇子很静,静得连隔了两条街王婶家没长牙的小子哭闹都听得一清二楚。单枞被这个整天流口水的大胖小子吵
得实在睡不着,只好抬起头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臂,心里盘算着等下回王婶抱这小子来茶馆时要好好拧上两回肉。
正因为镇子太过安静,所以官道上嗒嗒嗒的马蹄声听在耳里特别响亮,比县里头官老爷出巡都要来得威风。
单枞起身站在门口,没等骑马人近了就笑着喊道:“三爷,今日来得颇早,难不成家里那位等急了?还不下来喝口茶
!”
“就知道单小子你嘴里没好话!”李三翻马下来,扶了扶歪掉的帽子,大步走进来,也不多说话,先是两大碗酽茶灌
下去,散尽了热气方才坐下道,“还是喝大碗茶爽快!县老爷那小小一盅茶也不知能尝出什么金贵味儿来。”
单枞收拾着空碗,闲闲道:“人家是官老爷,喝的茶自然非凡,哪是我等小民能尝出的味儿?”他头一转,见李三手
里头抓着一卷纸,不由好奇道,“三爷,这又是什么新告示?七月半还早着哪,哪个镇会这么早就忙乎起来?”
李三啧的一声,摇摇头:“你小子就知道端午的粽子、七月半的赤豆糕,江湖险恶却是半点也不知道。”
单枞放下碗,弯下腰直笑:“三爷,你也算是朝廷的人,怎么还说江湖?我这种小本买卖的单户哪来什么刀枪乱打的
江湖?”
李三展开那卷纸,上头白纸黑字的写得分明,单枞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又对着那张画像打量了半日,摸着下巴道:“
这人长得怎么不像是邪魔歪道?”
李三瞪了他一眼:“杀了武当大弟子,伤了青城掌门,又是魔教出身,怎地不是邪魔歪道?你这话休在外头说,小心
被县老爷抓起来打板子。”
单枞连连点头称是,取来了浆糊帮李三把告示贴上,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比划歪正,抬头望着告示上那个文弱书生模
样的人,喃喃道:“白若溪,还真是浪费了一个好名字啊。”
李三贴了告示便急着往下一个镇子赶,他得在日暮之前将告示都贴完了,单枞也不挽留,请他喝了碗凉茶便听着那马
蹄又嗒嗒嗒地远了。隔了两条街的王家小子估计是哭累了,这回改笑了,笑得方圆几条街皆知,都道王家好福气,大
胖儿子中气十足,只有单枞心里头痒痒得仿佛有一只猫爪子挠啊挠,就想好好捏捏这个不知死活乱折腾的小子。
他远远地隔着两条街对王家小子呲牙咧嘴,可惜那小子看不到也听不到,只得长长地叹口气,背影好不萧条,眼见着
太阳圆圆地挂在西边像个鸭蛋黄,干脆进屋图个耳目清净。
茶馆后头的小院是他的住处,小院的后门外头是一小片菜地。单枞摘了两根茄子,择了几条豇豆,回屋架起小炉熬粥
,自己洗净菜切条,茄子搁了酱炒,豇豆煮熟晾干,扔糟卤里卤着。他摆好碗,蹲下身抽掉几根柴火,用布垫着手将
另一个炉子上的药罐取下来,揭开密封的桑皮纸,一股子浓浓的药香伴随着白雾扑面而来。
倒了一碗药汁,单枞端着碗走进边上的小屋,掩上门,将碗搁桌上,道:“喝药。”
床上躺着一个青年,身上缠满了绷带,连漂亮的脸蛋上都不可避免地多了两块膏药。
其实说一个男人漂亮是很奇怪的事情,至少单枞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偏偏这个男人用难以用其他词来形容,在老
爹的棍棒底下念了两三本之乎者也,他第一次深刻理解了“捉襟见肘”这个词的含义。
单枞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继续对这个不发一言的男人道:“外面已经有了你的通缉告示了,虽然画得和你只有三分
像,但我建议你还是蓄起胡子比较好。”
白若溪定定地看着他,这种目光使得单枞很不舒服,但是对方的沉默更让他感到不自在,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估计这
人怀疑自己为何这么好心救人而不是去报官。于是就抱着手,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道:“你别以为我是庙里救
苦救难的和尚。三更半夜你浑身是血倒在茶馆门口,不是给我招晦气么?难不成我还把你扔在门口,第二天大清早被
街坊邻居指指点点误认为是我杀了人?我可当不起这门子冤大头。再说了,拖你回屋的时候你还把手扣住我的脉门,
我哪有这天大的胆子把白大爷你报官啊。”
白若溪的表情略略诧异,眉毛朝上挑了挑,依旧没有说话。
单枞抽了抽嘴角,干脆把此人当作是个哑巴,仔细猜了猜他的心思,道:“如果知道自己脉门在哪儿就是江湖中人的
话,那么我们镇子上的阿狗阿猫都是江湖中人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在我这儿养伤的费用,亲兄弟明
算账,更何况我们也不是亲兄弟,喝完药后好好看看。”
他猛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门:“炉子上还炖着粥,我去瞧瞧。”说着就一脚跨出门去,突然又收了回来,转头道,
“我爹说过,麻烦找上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现在也知道你是那个玄什么教的人,杀了个把,伤了一堆。如
果你想赖账不还杀了我灭口的话,看在我救你的人情上,记得把我葬在后山我爹的边上,我爹把我拉扯大也不容易,
我好歹去阴间也能找到他尽尽孝。”
看着单枞慢悠悠往厨房而去的身影,白若溪渐渐缓和下紧张的神经,低头盯着被子下的右手,手里扣着一枚玄星镖,
六个角上皆淬了毒,他沉默良久,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弃了毒镖,起身喝药。
单枞蹲在小炉前哼着歌摇着蒲扇,听见隔壁屋子猛地响起“啪”的拍桌声,然后是白若溪咬牙切齿的声音:“单枞你
个黑店老板!”
哟,这人原来不是哑巴。
他啧啧嘴,大声回道:“桌子坏了也要赔钱啊,这可是我家祖传的老古董。”
接着轰的一声,屋里的那张桌子彻底垮了。
镇口的茶馆雇了个店小二,脑袋上扎着灰褐色的头巾,满脸的胡子,看着风吹吹就倒的身板,力气倒是不小,搬茶缸
,烧滚水,洗茶碗,掌柜单枞倒落得清闲,每日哼着小曲拨算盘,哪怕拨来拨去都不过是二一添作五的小本生意,却
也乐在其中。
大清早镇里的鸡还没叫,茶馆后头的小院就忙活起来。白若溪先洒水扫地,边上灶头里烧着滚水,然后把那两个庞大
无比的茶缸就着热水刷洗。当他把茶缸搬到店堂里时,单枞准时起床,打着哈欠慢悠悠晃进厨房,架起小铫子熬粥,
再进店把大罐子里的炒青倒出来,在茶缸里厚厚地铺了一层。这炒青不比他人那般粗劣,虽然也是梗子粗叶,但还特
意掺了茉莉花进去,泡出来有股子清甜。
差不多新烧的水也滚了,两人合力把水倒进茶缸,升腾起一大片带着茶香的白雾,再把一叠茶碗摆在两个茶缸边上,
这早上的活方才算完了一半。
单枞搅着咕噜咕噜冒泡的粥,对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胡子小二道:“我请你喝个茶,保证你以前没喝过。”
不等白若溪发话,他起身回屋,没一会儿带了个竹筒回来,取下架子上两个青釉瓷杯,又拿起水壶递给白若溪:“后
门出去转角有个泉眼,你灌一壶水回来。”
白若溪也不应声,但也不是没动作,接过水壶出去打水,回来时看见单枞正往杯子里倒茶叶,这茶叶颗颗滚圆,像是
一粒粒珍珠,还夹杂了一股子极清新爽快的香味。
单枞见他回来,也不解释,得意地一笑,又取过一个小壶,倒了水进去搁在灶上。没一会儿,小壶就噗噗冒热气,他
用湿布垫着手取下,往杯里这么一冲,顿时,整个厨房的米粥味被带着凉意的香气所替代。白若溪着迷地深深吸了两
口,脱口而出:“薄荷。”
“这是平水珠茶掺了薄荷叶,我还加了两块冰糖,这是我爹最喜欢的喝法。茶叶不一定要纯喝,那是酸腐人的作法,
唐宋时人还不是往茶里加盐巴豆蔻么。”单枞说起茶叶,头头是道,脸上扬起幸福的笑容,眼睛也发着光。
白若溪就着杯子浅浅地啜饮一口,虽然是热茶,但是入口却透着凉意,下咽后喉咙里弥散开一股薄荷的清甜味,极是
宜人,不禁出声赞道:“好茶。”
单枞道:“喝完这杯茶,王婶家的鸡也该叫了,我们也要开门了。”
太阳破云而出,镇子上的公鸡接二连三的叫起来,两人将茶馆的门板一一拆下,青石板街上渐渐有了人声,新的一天
开始了。
白若溪擦了擦汗,抬头看见墙头贴的那张告示,不由勾了勾嘴角,转身往堂里走去。
第二章 萍水
单枞的茶馆很热闹,尤其是在早上。
镇上人无论是否路过,总爱早上往茶馆这么一坐,美名其曰“皮包水”,其实就是喝茶噶珊瑚。老伯架着一管水烟溜
达过来,大婶提着菜也要过来边拣菜边唠叨,还有王家那大胖小子,大清早头等事就是被奶奶抱过来在单枞跟前好好
哭一番。
白若溪觉得吵闹极了,两个耳朵被这些喧哗之声搅得嗡嗡嗡直响,他恨不得抄起筷子就往声源地扔过去,但转头看了
看笑呵呵乐在其中的单枞,干脆一挑布帘进里间喝粥去了。
“小单啊,那是你新雇的伙计?我怎么觉得面熟哪。”王婶见白若溪进去了,问道。
单枞正在啃镇东焦婶送的蛋饼,油饼敲上一个蛋,抹上面酱卷油条,嘎吱嘎吱嚼得欢。一听王婶的话,差点噎住了,
连灌两杯水才咽下去,笑道:“王婶,你看哪家面善的孩子不面熟啊?上回三月三的时候,你见隔壁镇里扮蚌精的娃
娃不也说面熟?”
王婶笑呵呵地轻轻拍打着孙子的背,道:“小单说的有理,面善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你有个伙计打下手也是好事,平
日里见你一人忙进忙出的,也没个人帮忙担当,若是你老爹在天上见着了,必定心疼。如今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我看……”
“不急不急。”单枞连忙截住王婶的话头,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又要开始说哪家的姑娘年纪正当,哪家的姑娘心灵
手巧,平时镇上的婆婆婶婶都很照顾他,他也很感激——除了说亲这件事。
他自认虽说不上玉树临风,但也称得上风华正茂,未来的日子还长,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嘛一根枝上挂?
“那么你对哪家姑娘有意思千万告诉婶婶啊。”王婶还是有些不死心,那边的王伯挑了挑烟杆,责备老婆子,“小单
还年轻,老婆子你急什么。小单哪,你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
单枞于是又被水呛住了,大脑瞬间高速运转,讪笑道:“他是我外婆家的远方亲戚,叫……叫曹兮兮。因家道中落,
所以外婆让他来此投靠。”此话说完,背后已然滋出了一大排冷汗。
王伯吸了口烟,显然没有怀疑:“知道底细就好,现在世道不清,你一个人过活好歹图个心知肚明。”
单枞连忙点头称是,脸上一副实诚模样,俨然是个天底下顶顶老实的孩子。各家伯伯婶婶爷爷奶奶果不其然纷纷赞叹
单枞是个苦命的好心肠孩子。
白若溪在里间听见,脑袋埋在粥碗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什么破名字。
早上的太阳逐渐亮起来,圆圆的像个搁了鸡蛋煎的油饼,茶馆里的人散了大半,单枞照例获得了各家长辈送的新鲜菜
蔬一大篮。他手里头玩着一根莴笋,招呼刚洗完碗的白若溪把刚滚的水倒进几乎见底的茶缸里头,自个儿蹲在井边上
洗菜。
白若溪默不作声地在店堂里跑了一圈,把茶碗收拾干净,抱着手站在门边上看着单枞洗菜,仿佛在看一折极有意思的
戏。
单枞的眼皮跳了跳,心里头觉得不舒服。老爹在他小时候说过眼皮跳会有灾,但因为年代实在太过久远,老爹作古甚
早,他忘记了到底是左眼皮还是右眼皮,结果这成了千古的一个谜团。
看什么看,又看不出一朵花。
他在心里嘟囔,连带附赠两个白若溪看不到的白眼。
白若溪笑出声来,道:“是看不出一朵花,但是看得出一片烂菜叶。”
啊啊?刚才我把话说出来了?单枞下意识摸了摸嘴,尴尬地低头看着脸盆,脸上贴着一片菜叶。于是他的嘴角又抽了
抽。
白若溪瞧着单枞这番窘迫模样,心情大好,正要回店里收拾,耳里突然传来官道上响亮的马蹄声,脸色不禁一变,连
带着周身都漾出了隐隐杀气。单枞扔下莴笋道:“大约是李三,你帮我洗菜,我去前面。”说着便一挑帘子走了出去
。
他愣了愣,放下手,又望向井边那个木盆,终究还是蹲下来乖乖洗菜。
李三素来是不见其人却闻其声的爽快脾气,马还没拴上,大嗓门已经响起来:“单小子,两碗凉茶赶紧着!”
单枞端着碗迎上来,笑道:“大清早就赶过来,三爷好不勤快!”
李三一甩官帽,接过茶碗道:“单小子这嘴真是利索,敢情全镇的长辈你利索不起,对着我一股脑利索了?”
单枞作揖装恭敬状:“三爷这话折杀小的了。”
镇上的人都与李三相识,茶馆里顿时哄堂大笑,热闹非凡。
两碗凉茶下去,李三散了热气,这才说正事:“上回我说那魔教的事,原本与我们这儿没干系,但是最近武当、少林
两派联合其他正派道门要去清剿魔教,路经本镇。县老爷特意嘱我过来告示一声,那些江湖人虽说是正派,但是动刀
弄剑的还是唬得人害怕,他们在本镇顶多停留半日,这半日各家也小心着别出门,单小子你这茶馆谨慎担当着,万一
出事只管找我便是。”
单枞的眼皮又跳了跳,他按住自己的眼皮,使劲揉了揉,耷拉着肩把铜板扔进布兜,往日清脆悦耳的铜板声也使他提
不起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