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分手了?”
“对。你们分手了好几次,却怎么也分不开。爽儿,早已不象是她的名字那样清爽了,她变得烟行媚视,变得风尘味十足,但你就是着迷于这样的她,而她居然也真的爱上了你,你们爱得那么深,好象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开彼此。”
“但是妈妈……”叶理转过头,去看母亲睡的那个房间,房门关得很严,墙壁的隔音效果也很好,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姨妈以死相逼,你很痛苦,无法做抉择。于是爽儿提议,不能生为夫妻,那就一起死吧。你答应了她,写了一封遗书,没有留在家里,而是寄给了我,遗书上说准备和爽儿一起,到崖边投海。我拼命地赶过去,但仍然没有来得及。爽儿有恐高症,所以你先推她下去,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我当时几乎抓住了你的衣角,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能够改变。”
“爽儿死了?”
“死了。尸体八天后才找到。而你比较幸运,被海浪冲上沙滩,很快就被我找到了。当时你头部伤得很厉害,容颜也有损毁,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我把你从圣声医院转到爱知,尽我所能救你。最终虽然保住了命,但你的记忆已经全部丧失。”
瞿修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叶父用手掩着眼睛,指缝间似有泪水泌出。
“对于我们来说,你丧失记忆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可以使你不用面对恋人已死而自己独活的现实,它可以让我们不失去你,让我们有机会再次看到你平静安宁地生活在我们身边。所以我和姨父姨母做出了决定,我们重新整理你的记忆,消除掉了爽儿的存在,我们编造出一个关于车祸的谎言,让那个疯狂的暴雨之夜从此消失,我们离开老家、离开旧宅迁居到城里,做了万全的准备要开始新的生活。我们的这个计划并没有失败!你一直生活得很好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突然之间怀疑起这一切了呢?”
瞿修白皙的双颊因激动而泛红,他猛地扑过来紧紧抓住叶理的手:“小理……小理……,是我们骗了你,可你要相信,姨父姨母……还有……我……我们是真心爱你,为你着想的,难道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你真的要狠心抛闪下我们吗?”
叶理的手指被捏得发疼,暗紫冲过来,几乎是粗暴地扯开瞿修的手,将叶理夺回自己怀里。
“是为了这个男人吗?就是因为他的出现,才让你怀疑起我们,甚至找私人侦探吗?”瞿修瞪着暗紫,愤怒地问。
“表哥,你怎么知道我找了私人侦探?”
“昨天晚上,你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我就替你接,那人以为接电话的是你,直接就说,他又在离岛发现一些新情况,所以要把中午的约会推迟两个小时,我这才知道你雇了人调查。第二天一早我就按记下的号码打过去找到他,说有重要的情况跟他讲,直接就在码头与他会面。其实他查到的只是一些关于爽儿和你的传言,并不是全部的真相,我给了他一大笔钱,还把你和爽儿的故事告诉了他,求他帮我继续隐瞒。不知道是那笔钱起了作用,还是他被我的苦心所感动,这人最终倒真的信守承诺,什么也没告诉你。我以为你既然查不到,事情就算完了,没想到你会这么死心眼,一定要到离岛去,挖开那个不应该再碰的伤口……”瞿修说着说着,好象所有的怒气都集中在了暗紫身上,瞪着他的眼睛渐渐发红。
暗紫见叶理的表情越来越悲凄,显然已经被瞿修的讲述所打动,急得额头都沁着汗来,上前一步就要理论,被叶理死死拖住,推到身后。
“爸,表哥,我都明白了。都是小理不好,不应该这样怀疑你们,我答应,以后再也不查过去的事,也不再提要离开的话了,你们放心。”叶理一边说,一边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不过暗紫还是我的朋友,我出去跟他说几句话好吗?”
叶父与瞿修对视了一句,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也不好反对,默默点了点头。
叶理用力拉着暗紫的手臂出门下了楼梯,来到小区的中心小花园。
两人一停下来,暗紫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急切地道:“小理……”
“叫我冉冉。”
“嘎?”暗紫一时没反应过来,登时呆住。
“我想你是对的,叶理已经死了,而我,应该就是苏冉。”
“那……”暗紫有些吃惊地道,“你刚才……”
“我自己明白自己是谁,这就已经够了。可是他们,爸爸妈妈和表哥,这三年来一直是他们在照顾我,他们什么错都没有,一直相信我就是他们的亲人,这时候突然对他们说,叶理早就死了,而我是一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不是太残忍了吗?”
暗紫渐渐有些明白他的想法,慢慢放松了紧抓着他手指。
“我已经承认了,我是苏冉,是你的冉冉,我们可以慢慢重新建立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必须继续住在叶家,继续当叶家的儿子,我不能向两个叫了三年爸爸妈妈的人心上砍刀,你明白吗?”
“那你的未婚妻呢?”
“曼湘既然和表哥有那么亲密的关系,说明她已经不爱我了,我会主动提出分手的,她一定不会反对。”
暗紫默然片刻,伸手将面前的人拥进了怀里,“冉冉,冉冉……”
回抱着他,埋进他温暖的怀里。萦绕在鼻间的气息纵然没有储存在记忆当中,也仍然那么熟悉,亲切得使人想掉泪。
其实,这也算是最不伤人的真相了,既可以顺从自己一点点沦陷的真心,回应暗紫如海般的深情,又能继续维持幸福温暖的家庭,不需要忍痛放弃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无论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最两全其美的了。
为了安抚暗紫,也为了让曼湘和瞿修不用再顾忌自己,苏冉在两天后就约见了曼湘。
坐在茶坊临窗的木椅上,看着对面优雅美丽的女子,虽然只有几个星期未见,却恍恍然犹如隔世。
“我们……还是分手吧。”淡淡地说着,没有抬头,有点担心伤害她,却也不能欺骗自己的感觉,也许和她有感情,但却没有爱情。从来都没有
就算没有暗紫,心境也早已透明,看她,仿若只是一个熟悉的人,这个人曾经是叶理的女友,未婚妻,而他,却是苏冉。
“你大概发现了吧?”曼湘平静地问,“我和瞿修……”
苏冉低下头,仿若做错事的人是他。
“你不恨我吗?”女人轻声地问。
恨?苏冉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为什么要恨?
“不恨?”曼湘浅浅地笑着,“那大约也就是不爱。你说的对,分手吧。”
女人站了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真是一个好男人,但我好象是只适合坏男人的。”
“表哥也不是坏男人啊,他……”
曼湘止住了他的后半句话,拿起手袋,“不要提他了,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
女人姿态优雅的转身离去,云淡风轻得就好象不是刚刚与一个恋爱三年准备结婚的男人分手。苏冉弄不太懂她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想着要找个机会,好好跟瞿修谈一谈,并且开始考虑怎么应对家人听说他与曼湘分手后的反应。
然而紧接着叶母的病情突然恶化,叶家人根本无暇顾及他与曼湘之间发生了什么,苏冉自然也没来得及找机会与瞿修详谈。叶母此次发病来势汹汹,送进医院后就立即转入了危重病房,次日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虽然已经知道她不是自己的母亲,但苏冉的感情上仍当她是妈妈一样,跟事务所请了假,整夜陪在床边,只要她神智略有清醒,便伏在枕边跟她说话,柔声安慰,不到一个星期,人就瘦了一圈儿。
见他这样,暗紫自然是心疼的,也曾提议过由自己替他分劳,苏冉听了却笑:“哪有这个道理?陪母亲是尽孝心,若是可以找他人代替,那找个专职护士也比你强啊。”说着便赶他回去,不许他整日整夜陪自己呆在医院里。
尽管现在苏冉的记忆仍然没有要复苏的样子,但对待暗紫的态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哥哥加恋人的模样,有时柔情婉转,有时又会板起脸来训人,让素来都不会勉强他依从自己的暗紫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纵然心里百般担心,但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想办法调剂他的饮食,滋补一下身体,夜里若叶母情况不危急,便会逼他去睡上几个小时。
然而叶母毕竟年事已高,中风后的身体状况又积弱已久,尽管家人尽心照应,主治医生也竭尽所能,一连换了两套治疗方案,都没收到太大的效果,已向苏冉暗示准备后事。
三年来和她母子情深,苏冉心中很是难过,但见霜色染鬓的叶父颤巍巍守在老伴儿床边又急又痛的样子,又只得将一团伤心收在心里,强颜解劝。
渐渐地叶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数日晕迷,最近一次凶险的发作,心跳都曾停止。苏冉担心叶父的身体,托了瞿修送他回家休息,自己留在医院守夜,连三餐也是拿到病房来吃,不敢离开半步。
黄昏时暗紫送了晚饭来,苏冉刨了几口,觉得有几分咽不下去,又怕暗紫担心,勉强吃了些,喝了一碗汤。刚放下碗回头看母亲,却看见紧闭多日的眼睛竟张了开来,不由吓了一跳,赶快凑过去柔声地问:“妈妈,妈妈,你可好些?”
叶母的眼珠已经黯然到呈现浅灰色,如玻璃球一样毫无光泽,在眼眶中艰难地移动着,也不知还看不看得清面前的景象。
“理……小…理……”
苏冉紧紧握了她枯瘦的手,“我在,我就在您身边,妈妈,你别怕,小理一直都在……”
叶母却好象根本听不见他的话,粗粗地喘息着,胸口急剧起伏,仿佛喉间卡着痰一样声音混浊,仍是不停地叫:“小理……小……妈妈……对…不起……你……”
苏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额角,安慰道:“没事,妈,什么事都没有,您安心养病,小理陪着您。”
叶母的眼珠缓缓转向他的方向,却浑然没有焦距地透过他看向更远处,嘴唇翕动着,剧烈地喘息。
“妈……”苏冉着急地抚弄着她的胸口,看了看心跳仪的屏幕,幸好轨迹还算稳定。
“小理……是妈妈……逼死了你……”叶母痉挛的手指突然用力抓住苏冉的手,嘶哑着嗓子道,“妈妈就要……到你……身边去…了,不要……不要恨……妈……”
苏冉心头一跳,脸色白了白,暗紫低下身从背后拥住他,手掌安抚地绕过肩头,轻轻摸着他的脖子。
叶母的眼皮慢慢垂下来,口中仍呢喃有声,但已听不清在说什么,片刻后屋内又归于寂静,只有重新陷入昏迷的老人重重的呼吸声。
“毕竟是母亲,她大概早就知道,叶理已经死了,而你,不是她的孩子。”暗紫凝视着床上的老妇人,心头的感觉十分复杂,似乎有一些怨恨她到现在还占着冉冉那么多关爱,也有些感谢当年冉冉伤重时她如待亲子般护理他康复。
苏冉轻轻向后靠在暗紫怀里,叹了一口气道:“也许叶理已死这件事,她根本不愿接受,所以宁愿强迫自己相信我就是她的儿子,强迫自己对所有的疑点视而不见,只到生命将要终止,才终于开始正视这个事实。”
暗紫心头一动,好象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知他……”
“爸爸应该不知道吧,”苏冉察觉出他心中所想,转过身来,“做父亲的,总没有母亲那么细心,我相信他和表哥,都从没有怀疑过我不是叶理。”
暗紫略略有些抱怨地道:“总之你还要继续在他们面前当叶理就是了……”
苏冉微微一笑捧起他的脸,用指尖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以后我保证除了工作和陪爸爸的时间以外,我都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暗紫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我把你家隔壁的房子买了,我们住在一起吧。”
苏冉吓了一跳:“住一起?那爸爸……”
“他就在隔壁啊,你还是可以随时照顾他,跟以前没什么改变的。”
“可是跟一个男人同居,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反对?”
“反对?”暗紫有些哭笑不得,“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了,他三年前才冒出来,有什么好反对的?还是你自己仍然不愿面对我们之间的关系?”
“当然不是!”苏冉看到暗紫眼眸深处泛起一丝受伤害的表情,胸口一紧,立即大声否定,话音刚落,暗紫的气息已经逼近,整个身体被嵌进了他的怀里。
“别这样,我妈妈……”苏冉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强迫自己转过视线去看病床。
“她睡着,很稳定。”暗紫的嘴唇贴了上来,吮吸着那浅色的温软唇瓣,细细厮磨。“答应我吧,难道我在你心中,连这点份量也没有?”
苏冉一怔,心尖微微地颤。自从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以来,一直在要求暗紫退让,仿佛是把叶父和叶母,放在更重的位置上,但此刻被他这样明白地问出来,第一次思量排位的问题时,心底最真切的声音却是:“不……”
最爱的那个人,最重的那个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底,就好象是自己本体的一部分一样,只不过作决定时,总是先抛开自己考虑旁人,所以一不小心,也就抛开了他。
“等妈妈的事……过一阵子,爸爸心情好一点,我就跟他说。”
暗紫的面容一亮,唇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抱紧怀中人跳起来,在房中转了好几个圈儿。见他高兴成这个样子,苏冉心中却略略有酸楚,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许诺,许诺一件本就该答应他的事,就可以让他如此的快乐。也许从相爱的那一天起,彼此的幸福就已交到了对方的手上,还回去一点,他才能感受一点,他是那样慷慨地恨不得拿幸福包裹住自己,而自己却为什么如吝惜,竟不可以多给他一些?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晚,叶母在昏迷中无声无息地去世,叶父、苏冉和瞿修都守在她的身边。办理完后事,苏冉向事务假又续了一个星期的假,专门在家陪伴父亲。
相伴大半辈子的老伴儿离去虽然悲伤,但叶父毕竟是一位通达人世的慈祥老者,不愿儿子为自己过多地耽误工作,所以努力地振作精神,免得小辈们担心,一周的假刚到,就催着苏冉快去上班。
苏冉所供职的律师事务所业务一向都很忙,一个助理连续请假超过一个多月,本不会被容许的,好在老板为人很好,又一直比较喜欢苏冉勤快肯干,见他来销假,还关切地问了几句家中的情况。
暗紫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居然真的买到了叶家隔壁的那套房子,重新装修布置了一下就搬了进来。他在医院时跟进跟出的,每次看着苏冉时都深情地快要溢出来,叶父怎会瞧不出端倪?再看看自家儿子与他在一起时的情形,想想他前一阵子与曼湘分手的事,就知道那个年轻人不只是一厢情愿而已。经了当年叶理自杀事件后,原本就很宽容的他心绪改变更大,只要儿子好好的就行,其他的应该都不重要。所以当苏冉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的时候,他只是拍拍儿子的肩,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喜欢跟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只不过搬到隔壁住而已,跟在家里换个房间有什么区别?爸爸仍然可以每天给你做饭就行了。”
同居生活开始不久,歆歆就登堂入室,常常跑来蹭饭,没多久就跟叶父混得很熟。京生也来过几次,只是每次见他,容色似乎都再沉郁几分,苏冉问他时,却又淡淡笑着说没事。
对于苏冉和暗紫的关系,最难接受的人似乎是瞿修。他每次来,待苏冉依旧关怀体贴,常拉着他问长问短,对他的情绪和记忆状况也仍然保持一个主治医生应有的关注,但对于暗紫的存在,却采用根本不承认的态度,不仅只肯在叶家这边坐,甚至面对面遇到了也决不跟他说话,有时暗紫偶尔视线所及,还会看到他用敌意与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只不过对于他,暗紫还没怎么放在眼里,毕竟他与苏冉之间那么深的羁绊,一个小小的瞿修又能怎样呢?
销假上班后的第二个星期五下午,离打卡下班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苏冉就收拾好了桌面,只留了张律师急用的文件,等他回来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