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店伴进来道:“谢公子,花雪楼的眠卿姑娘要见您。”
六,桃源春初
一头说着,眠卿已进来了,却是孤身一人。谢鉴站起身,却仍是笑,好容易顺过气来,咳嗽着道:“眠卿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么?”令狐青也学着他站起来。眠卿轻笑道:“谢公子不喜欢看见我么。难道有什么怕人的事,还是得了这样的美人,要藏起来舍不得给别人看。”一边看向令狐青,见他双眼微肿,心中有些诧异,不知这两人昨晚闹了些什么。
谢鉴笑道:“眠卿说笑了。”当下便让座,又介绍道:“他叫令狐青。”令狐青乖乖的道:“眠卿姊姊。”眠卿笑道:“好乖巧的孩子。既叫了我姊姊,自然该给你些见面礼的,只可惜我这里找不出什么来配你。”她素不佩戴珠玉饰物,便将随身的牡丹缠锦杏黄香囊解下来给他。令狐青道谢收了。眠卿又道:“你多大了?”令狐青张口道:“一……”瞧见谢鉴在一旁连使眼色,急忙改口道:“一十五岁。”
眠卿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向谢鉴道:“谢公子打算在长安久留么?”谢鉴笑道:“那是自然。天下繁华莫过两都,洛阳我又是待厌了的,只好留在这里了。”令狐青插不上话,便只是低头吃粥,一双耳朵却竖着,唯恐这女人将谢鉴拐了去。眠卿又道:“谢公子还要像从前一般日日在行院中么?”谢鉴略略一顿,眼角瞥了一下令狐青,微笑道:“大家在一起喝几杯酒,唱唱曲子,都开心得很,为什么不去?只是‘日日’却不必了。”眠卿横了他一眼,微嗔道:“‘薄幸人’的名号,谢公子果然不是白叫的,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多少情分都揭过去了。”
谢鉴笑了一笑,道:“眠卿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眠卿笑道:“好罢,我便直说了。你自己白天黑夜在行院里混便罢了,若带着这小美人,纵是短短半刻,只怕不知多少人要打他的主意。”谢鉴道:“听起来眠卿似乎有法子?”面上禁不住欣喜。令狐青也抬起头来看着眠卿。
眠卿微叹道:“我初入勾栏时,曾托人在长安西郊购了一处莫愁园,本想闲暇时可求个清净,如今一晃六年,却连园中的泥土也未曾沾得一沾。现下既用得着,给了公子也好,也不负了那园子的精致灵秀。”谢鉴喜道:“如此好极,真不知该如何相谢。”眠卿淡淡笑道:“公子还同我提什么‘谢’字。”又笑道:“那园子荒废久了,当心有些山精鬼狐夜里来将你吃了。”谢鉴笑道:“山精鬼怪就罢了,说到狐狸,我却是不怕的。”假装看不见令狐青在一旁冲他瞪眼。
眠卿理鬓一笑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公子留步罢。”谢鉴仍是将她送出店去,令狐青也跟着。看着那垂着串枝莲云锦车帷的油壁马车远了。
谢鉴微笑道:“青儿,我带你瞧瞧那园子去。”令狐青跟在他身旁,奇怪道:“她不是喜欢公子么。”谢鉴笑道:“她虽喜欢我,却也知道谢鉴这等浪荡子不是她托付终身之人。眠卿想嫁一个爱她一世又性情清淡的人罢。‘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便是这样了。”
谢鉴住的客栈便在城西,走不多时便到了那莫愁园。进去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满眼的荒草乱雪,残枝断石,满眼的凄冷枯败。两人四处转了转,落足处处是厚厚的一层腐叶,甚么池塘山石幽径,都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园子东角有两间黑瓦水白墙的房屋,也是门穿窗朽,积了几寸厚的灰尘。这六年来,莫说打理,只怕进也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哪里有半分能称得上是“精致灵秀”。
谢鉴只得去寻了工匠,将园子房屋都收拾整葺了一番,又过了三四日才搬进去住。
还未出正月,天气犹自冷得很。谢鉴坐在火盆边暖着手,听了一会儿冷风撞那新糊的窗纸的寒声,眼睛重又转回来盯着那融融的火焰。谢鉴母亲是谢家一个不受宠的小妾,在他记事不久便病死了,谢鉴在家中受的欺凌实是远多于疼爱。他自少年时出来闯荡,虽说“客舍如家家似寄”,家确是如同行驿,客舍却不能如家。可如今坐在这里,不知怎地,心头竟有种异样的滋味。
正想着,令狐青推了门进来,嘴角新月芽儿似的翘着。谢鉴抬头见了,柔声笑道:“青儿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怎地高兴成这样。”令狐青开心道:“我刚刚在园子里看见一只兔子跑过去。”又跃跃欲试的道:“明天我去捉它。”谢鉴微笑道:“青儿原来也会顽皮。”又见他衣上沾了些枯枝的碎屑,道:“哪里弄了这些东西来。”令狐青低头看了看,道:“我去摘池子里那些旧莲房了,不小心蹭上的罢。”
谢鉴奇道:“那池上的冰只是薄薄一层,青儿能在上面立住?”令狐青也奇道:“公子从前常常抱我,不知道我多重么?”谢鉴怔了一下,实在不信眼前的少年同那只小狐一般轻重。随即轻笑道:“我来试试。”上前将令狐青横抱了起来,果然是轻如无物。
令狐青满脸通红的挣了挣,见谢鉴不放,也就低垂着眼乖乖的任他抱。谢鉴抱他坐在自己膝上,笑道:“青儿不喜欢么。”令狐青低声嘟囔道:“是公子不喜欢。”谢鉴没听分明,道:“什么?”令狐青却不肯再说。谢鉴也怕自己再逗他便要把持不住,放开了他,道:“时候不早了,洗洗睡罢。”
谢鉴洗漱毕了,一转头却不见了令狐青,细细看去,却见枕边蜷着一只小白狐,当下一惊不小。他对狐妖虽不如何熟悉,却听说过成形精怪若现了原形,是极不好的事情。急忙抢到床边将那小狐抱起来,叫道:“青儿!青儿怎么了?”那小狐从他怀中脱出来,钻在被子里,重又变回少年的样貌,微红着脸道:“夜里天冷,公子抱着我睡暖和些。”谢鉴放下心来,又调笑道:“这样让我抱着不好么。”令狐青脸上更红,微声道:“我变成人形的时候身上冷些。”也不待谢鉴回答,变回了狐狸的原形。
谢鉴解了外衣躺下,将小狐狸抱在自己怀里,又向下拽了拽被子,让它露出头来呼吸。知它不能说话,偏偏逗它道:“青儿为什么这么乖。”那小狐偏着头想了想,“叽叽”的叫了两声。谢鉴笑道:“青儿是在学小鸡叫么。”小狐点点头。谢鉴想起往长安来时,自己身上没多少钱,却餐餐给它买鸡,不想它都记在心里了,故意笑道:“原来狐狸吃鸡就能变乖,嗯,我记住了。”那小狐眼中透出些孩子气的气恼,将一只左爪举到谢鉴眼前,露出五只乳白色的半透明指爪来。谢鉴微笑道:“哎哟,青儿生气了么。我当真是害怕得很。”一边握住了它那只小爪子,去试那指甲锋不锋利。划在手掌上只觉得尖尖的痒,却不疼。小狐狸缩回了爪子去,伏着不理他。
谢鉴轻拍拍它的小脑袋道:“乖青儿,早些睡罢,明早起来捉兔子去。”欠起身熄了烛火,抱着那毛茸茸的小狐狸睡了。
七,旧莲墨痕(上)
谢鉴第二日醒来时,令狐青早已连影子也不见了,衣服却好好的叠在一旁。谢鉴知它必是去捉那兔子,一笑起身穿衣梳洗。收拾整齐了去园中看时,莫说令狐青,连枝叶摇颤也是不见,不知这么小的狐狸是不是反被兔子捉了。
谢鉴也不去寻,自到另一间房中准备早饭。这园子虽大,房屋却只有小小的两间,一间是卧室兼书房,另一间被谢鉴用作了厨房。刚刚将水烧开,便听得外面有人道:“谢公子住在这里么?”却是个娇柔的女音
。谢鉴从房中出来,看那女子,是红袖楼姑娘吟香的小鬟。那小鬟见了谢鉴,欢然道:“谢公子,我们姑娘想你好些日子了,特地命我来请。公子就随我看看我家姑娘去罢。”上前扯住了谢鉴衣袖,一边往那房中偷看,见是柴火炉灶,不由得满脸惊诧。
谢鉴微笑道:“那是自然要去的。我回来这些日子,早该去拜望吟香姑娘。还请姑娘代我向吟香姑娘请罪。只是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姑娘请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小鬟依依的道:“公子一定要来。”谢鉴答允了,那小鬟才去了。
谢鉴到园子里唤了几声“青儿”,那小白狐果然窜了出来,仰着头看他。谢鉴蹲下道:“青儿,我出去些时候,你乖乖在园子里别跑出去。火上煮着蛋,饿了就去吃些。”令狐青看他的眼睛里透出些委屈来。谢鉴柔声道:“我早些回来。”便出去了。
谢鉴进了红袖楼时,等在那里的人却不止吟香一人,另有三四个行院里的姑娘,也都是谢鉴的旧相识。谢鉴到得最晚,一进门便被罚了三杯。此后也不过是行令饮酒,弹琴唱曲之类。饶是如此,谢鉴也是到了午后才得脱身,摇摇晃晃的回去了。其余人也都散了。
吟香令人收拾着桌椅房间,自转到屏风后,笑道:“姐姐说的果然不错。他从前什么时候急着走。我可真想知道谢公子得的是怎样的妙人儿,这般的牵肠挂肚。”眠卿笑道:“吟妹妹说错了一个字。依我看来,谢公子还未‘得’他。该改为‘念’字才好。”吟香惊讶道:“姐姐没看错么?谢公子可不像忍得住的人。”眠卿微微摇头道:“这我也奇怪。但以谢公子的性情,越是未曾有肌肤之亲,搂搂抱抱越是不会少。也是早晚的事。”
吟香吃吃笑道:“章台楼阁中难不成要少这样一个风流人了么。听菊儿说,谢公子来时正在灶下烧火。”眠卿轻笑道:“亏得人人夸你聪明,这几年难道就没看出谢公子心里有事,本就不是久在风月场上厮混的人。有灶可烧火,也是一件幸事罢。”说到末一句时,语声已近叹息。
谢鉴走后,令狐青又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才化回人形,穿了衣服去灶下看。他从未见过人煮饭,也不知道该如何伺弄,只是任那火烧着。幸好谢鉴也是从未下过厨的,柴草搁少了,蛋未煮熟时,火便灭了。令狐青也便回房去,好奇的翻出一卷书来看,却有许多字他不认识,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跳着看,自然是不知其意。便搁下了,仍出去寻那兔子窝。
谢鉴回来时,令狐青在园子里听见,猜他定又喝了许多酒,忙出去扶他。狐狸鼻子极灵敏,令狐青嗅出他衣衫上除了酒气,另有女子脂粉香。谢鉴由着他扶进房里,倒在床上,闭了眼揉着太阳穴道:“喝得头都疼了。”令狐青想起上次谢鉴醉酒扯着自己胡言乱语时,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退后了一步,疑疑惑惑的看着他。谢鉴看看他,笑道:“怎么这样看我,不认识了么。”他这次只是多喝了几杯,并未喝醉,不久便缓了过来。
谢鉴坐起身来,皱了皱眉,道:“满身的脂粉气,可厌得很。”除下外衫扔在一旁,将墨盒揭了起来,取了些清水来磨墨。这里的纸墨等物都是眠卿旧时存下的,精致之外,用着也极是合意。尤其这砚台,谢鉴细细玩赏之下,看出竟是端溪的子石打磨的。这子石生于端溪大石之中,乃是大石的精髓,发墨光润,滴水不损,极是难得。谢鉴素日只是听说,此时才得一见。
令狐青见他要写字,便将昨日摘的旧莲房拿出一个来,用温水浸着。谢鉴将墨蘸得饱饱的,落纸便是走笔如飞,令狐青正在泡那莲房,只看得见他手臂动作,也不知他是写字还是画符。不多会儿便听谢鉴道:“青儿过来,看看我的草书。”令狐青看那纸上墨迹淋漓,婆娑舞凤,宛转盘龙,摇摇头道:“我一个字也不认得。”谢鉴也不管他认不认识,只是同他道:“我自小喜欢这草书,练了近二十年,说到‘疾若惊蛇之失道,迟若渌水之徘徊。乍驻乍引,任意所为。或粗或细,随态运奇,云集水散,风回电驰。若举翅而不飞,欲走而还停,状云山之有玄玉,河汉之有列星。纵横如结,联绵如绳,流离似绣,磊落如陵,暐暐晔晔,弈弈翩翩,或卧而似倒,或立而似颠,斜而复正,断而还连’,也还略得其意;要论‘点画明净,得圆成画,放纵意多,收敛意少’,如屋漏之痕,却始终是差了一些。”令狐青知道他是在评论书法,却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
谢鉴又道:“青儿会写字么。”令狐青道:“会一些。”谢鉴道:“青儿就写一个‘青’字给我看。”令狐青接过笔写了,虽欠些圆润,倒也端正。谢鉴笑道:“青儿念过私塾么,这怎么像是落第迂秀才教出的字。看似端庄,实则板滞。”便写了篆、隶、行、楷、草五体的“青”字,道:“青儿喜欢哪一种,我来教你。”
令狐青看了一遍,点着其中一个道:“这个好看。”谢鉴笑道:“原来青儿喜欢隶书。这隶书原是极好,上承篆籀,下启行草,只可惜我练得不好。不过想来教青儿也该够了。”便将令狐青抱在膝上,把着他的手写了个“玉”字,一边道:“隶书讲究‘折笔藏锋,一波三折,蚕头雁尾,轻清重浊’,又有‘蚕不二设,雁无双飞’之说,青儿可要记住了。”看令狐青脸上的认真表情,只想捏两把。松开手道:“青儿自己练一个。”令狐青向砚池里蘸了蘸笔,刚要写,谢鉴捉住他手,笑道:“少墨浮涩,多墨笨钝,青儿别舍不得用墨,我总不会管你要纸墨银子。”
令狐青便多蘸了些墨,临着谢鉴的“玉”字学写了一个,除了笔意生涩些,竟与谢鉴写的全无二致。谢鉴看着那字说不出话来。令狐青得意道:“我学东西快得很。公子再教我些。”谢鉴得了这么一个聪明学生,也是兴致勃勃,道:“好,是我小瞧青儿了。”便教他写复杂些的字,又道:“隶笔相背各分,有折无转,其势波折左右,其形屈曲钩连,势形虽折而意须圆转。”令狐青学着写出来,一样是古朴蚕头,轻灵雁尾,法度俨然。
谢鉴便又拣了些诗句教他,令狐青从未读过诗书,一边写一边轻轻念出来,也是极快便记住了。谢鉴温香软玉抱满怀,在一旁听得有趣。
正无限温柔间,忽然听得“咕咕”声响,却是自己的肚子,抬头看看窗外,早已黑了,也不知令狐青什么时候点了灯烛。令狐青也听见了,道:“公子饿了么。厨房里还有些吃的。”便将今早柴草之事告诉了他。
谢鉴不舍的松开令狐青起身,道:“青儿也饿了罢,我去将那蛋再煮煮。”便向厨房去了。令狐青仍是坐在灯下临书。
八,旧莲墨痕(下)
谢鉴端了一盘鸡蛋进来,见令狐青还在写字,笑道:“青儿歇歇罢,想一夜写出个韩择木来么。”令狐青答应了一声过来,剥了两枚蛋吃,又同谢鉴道:“那墨里有香气。”谢鉴笑了一笑,道:“青儿觉得那香气怎么样。”令狐青想了想,道:“墨气灵逸又秀郁沉静,那香混在墨气里,似乎太轻散了些。”
谢鉴淡淡笑道:“青儿说得不错。那香气是墨中掺杂的麝香龙脑之类的气味,虽有些提神醒脑的功效,终究只是杂质,可惜带累这块好墨入不了上格,也委屈了那砚。真正的上品墨,嗅之无香,磨之无声,我还从未见过。还有些不入流的,浊气中人欲呕,更是提也不必提了。”
两人极简单的吃了晚饭,谢鉴随手抽了一卷《小山词》翻了翻,教他写那“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令狐青边写边问道:“这几句话说了什么?”谢鉴暗骂自己太笨,怎就挑出这阕词来,嘴里含糊其词的解释了几句,看令狐青一脸的不解,还要再问,绷着脸道:“读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令狐青便不再问了,心里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不肯告诉自己。
谢鉴看他渐渐练得熟了,便让他自己摹写,看他正在一笔一划地抄那“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心道这两句若拿来形容青儿,倒也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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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已是夜深,谢鉴便将纸笔等物都收拾了起来,令狐青将砚拿到一旁,剥出那旧莲房的瓤来,蘸了清水轻轻擦那砚池里的墨迹。谢鉴奇道:“青儿怎知用浸软了的旧莲瓤涤洗砚台最好。我正愁怎样伺弄才不糟蹋了这方端砚。”
令狐青道:“从前姊姊喜欢城里一个书生,常常带我去看他,他有时同姊姊讲起这些来,我在一旁就听到了。”谢鉴啼笑皆非道:“这种事怎么带你一起去。”令狐青极柔和的微笑了一下,道:“那时我还不到半岁,姊姊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到哪里都带着我。”谢鉴看他微笑,心下暗叹,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从不记得被人这般全心的顾惜过,又道:“后来你姊姊同那书生怎样了?”令狐青黯然道:“后来他成了亲,不要姊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