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长官。”程亦涵敲敲屏幕上的一行有五个逗号的数字,问慕昭白,“这是什么?监听终端的总数不会这么巨大,运算次数吗?”
慕昭白对比了一下光盘录入时间后摇头:“应该是运行时间,截止到孟帆录入数据、打包整个数据库的时候。”说完,他自己都打了个寒战。
程亦涵看着江扬:“如果下官没有计算错误,无论是以毫秒还是其他计算方式作单位,这个东西运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年,这个足以立项。就当孟帆揭发了一个监听团伙,对方……窃取他人私人信息。”
慕昭白脸上有转瞬即逝的迷茫。
江扬玩味地打量了一下程亦涵喝咖啡的表情:“那么这件事似乎应该直接交给地方警局。一向公私分明的程亦涵中校是不是糊涂了?”
程亦涵笑笑:“没有,长官。这份数据是线人直接提供给综合情报处领导的,地方警局如果知道了这个来历,也一定会把案子送回来,不是么?”说完,他反而看了苏朝宇一眼,于是慕昭白和江扬也把目光落在蓝头发的上校身上,俨然把他当成了公正的化身。苏朝宇慌忙端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假装没看见他们的故意扔过来的难出手的绣球,结果江扬沉着地咳了一声,直接点名:“苏朝宇上校?”
“是,长官。”苏朝宇无奈地翻了翻眼睛,学习情人的方式组织了一下语言,“地方警局大概会以为这是我们主动安插的线人专门上呈的邀功之物,当然不敢从老虎嘴里抢吃的。”
江扬浅叹一声:“原则有三,第一,小范围严格保密;第二,基地信息安全无条件优先;第三,任何结果及时上报。”他握抢的手指点在桌面三下,铿锵有声,慕昭白起立敬礼:“谢谢长官,我……”他一时间不知道表达什么,看了江扬许久才说:“遵命,长官。”
苏朝宇陪他出去,江扬等两人脚步消失就问:“梁丽征最近怎么了,我听到的抱怨可不少,病假超限,怎么回事?”程亦涵皱眉苦笑:“体检过了,据说是相思病,唔,国安部长家的凌公子正配解药呢。”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着实惊讶了一下,却又冷静下来——梁丽征的问题可以暂缓,但是程亦涵的问题——他站起来,程亦涵自然而然地跟他到落地窗边,习惯性保持着“副官的距离”。窗外晦明不定,勤务兵正在扫雪,没人给他们规定时间和任务,于是干着活就玩起来。程亦涵终究是比江扬小了几岁,忍不住先开口:“特意让苏朝宇出去送他,长官想说什么?”
江扬侧脸看他:“帮他立项无法证明你是一个大度到满不在乎的人,亦涵。你不需要做这个决定,而且,如果你是有意为之,那么我必须告诫在先,以后你们会有大麻烦。”
程亦涵黑色的眼眸丝毫没有躲闪,就这样坦荡荡地看着他的长官。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些年,程亦涵总是跟着爸爸一起到江家来,那时候他反而看起来成熟些,总在思考小孩子不会去想的问题,天文地理,花木畜人。他苦笑了一下,竟退了小小半步:“是下官僭越了。您这些话都有道理,却不是下官所想。”恭谨客气,让江扬心里狠狠地拧着难受了片刻。
“你明白我的意思,亦涵。”
“我不明白,长官。立项固然有危险,但并不是不可以做,您知道综合情报处的实力,您知道他们只要放手去做就一定会有结果。不立项的原因是不是和下官支持立项的原因一样不单纯?”程亦涵反问。
江扬又惊又笑:“我图什么?”
“当时孟帆一个人足够把我们逼得没辙。我在乎慕昭白,在乎父亲,还有那个其实已经泄了密、至今囤着库里的零计划。”他自嘲地一笑,“您在乎的是下官的情绪、心思。慕昭白不是有仇必报的英雄,如果孟帆真的死了,他的执念也不过是每年墓前一束花,而不是抓出真凶。这点您知道,长官。”
江扬只是看着他。
“您在乎的还有一件事下官不知道。但是下官能感觉出来,它就在眼前。不立项是怕惊搅了现在的局面,或者是……”程亦涵咬牙,“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好?”长期以来,他跟在江扬身边,知道这个神一样的指挥官的每一处软肋。最近,程亦涵隐隐觉得江扬愁眉不展的时间越来越多,经常陷入只属于他自己的思考状态。这很可怕,程亦涵想,一旦指挥官不愿意把盘亘与脑袋里的想法同他坦白分享,从小受到的教育要求他必须怀疑两件事:自己的行为失误和长官的大麻烦。然而,程亦涵试探过苏朝宇,苏朝宇似乎也对江扬的行为表达了类似的不满,事情因此变得简单,这个秘密不但影响着长官的判断,而且是一个只属于江扬的秘密,竟然不能与苏朝宇分享。
他捕捉到了江扬转瞬即逝的慌张和内疚,因而上前一步:“对不起,长官。”
江扬凝视窗外,忽然笑了,无奈落寞,转身来使劲拥了拥程亦涵的身体:“有些决定我必须深思熟虑,没错,我不能和你们商量,甚至我不可以告诉苏朝宇。我必须冷漠客观地把你们看成离自己远而又远的人,才能冷静地做出最好的决断。可是我到现在还没适应这种改变……亦涵,”他琥珀色的眸子像一块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你能不能保证,如果我需要,你可以不带着‘您’这种口气,只是过来告诉我的想法和感受,就像我们……的小时候?”
程亦涵深呼吸,扬起嘴角:“随时,指挥官哥哥。”
江扬似乎放下了什么心事:“苏朝宇什么都猜得到,他在和明星玩,不进屋。”
程亦涵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如此,因而他飞快地补充:“关于孟帆的存在,无法改变,既定事实,我与其学做小心眼,倒不如光明正大看清所有事情再处理。我们都不是初恋的中学生了,多虑的指挥官哥哥,我坚持立项不是为了和慕昭白划清界限,请放心。”
江扬伸个懒腰:“你们的家事我不管,但你必须盯到底。你比他冷静,我信你。”
程亦涵只是一笑,目光却瞥到门口的一辆车,不由地“呀”一声。
江扬更是忽然满面喜悦,转身就迎出去。
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从花园传来:“哈哈,儿子!”
82.我有一个好爸爸
正在伏击明星的苏朝宇吓了一跳,直觉就是立刻蹦起来行礼——元帅莅临基地绝对是大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随即他就看见平时稳如泰山的基地最高指挥官风一样从一楼向花园的落地窗边冲出来,速度之快只有抢罐头时的小扬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同时,海军陆战队的大队长高淮南准将已经进门,他笑眯眯地对苏朝宇招了招手,然后目光突然一凛,感受到这种杀气的前警犬明星立刻伏低,耳朵微微向后背,眼神警惕又专注,整个身体都绷得很紧,像一张随时可以射出利箭的强弓。
只见江扬跟碰到仇人似的提拳就上,直钩高淮南面门,却在将要落下的时候一闪,从他腋下穿了出去。通常这一招后面都是要把敌方撂倒,但是高淮南是有194公□高的人,在整个海军陆战队是肉搏和实战领域里神一样的存在,江扬相比之下竟然显得“瘦弱”了。苏朝宇上前一步,程亦涵远远地跟出来,却直接坐在了前厅的休息凳上,就差让人家拿过爆米花来边吃边看。
高淮南探个弓步,右脚把江扬左腿拧住,顿时卸去他一半力道,现在只要再出一拳,就足以把基地指挥官直接丢出去几米或者摔在草丛中。但是江扬却奇迹般忽然整个人放低身体,就像是已经被踹倒一般,从高淮南腋下穿过的右手稳稳撑住地面,然后几乎是同时向前踢出了左腿。这个对柔韧技巧要求很高的动作让高淮南始料未及,为了避免被踹断骨头只能闪身躲开——近身搏击就在这一秒变成了相距一臂的对峙,不必分出高下。苏朝宇知道,如果高淮南够狠心,在第三招就可以把江扬扛起来扔出去,如果江扬够狠心,不过第四招就可以把对方的骨头掰得脱臼。他也算是基地指挥中心里搏击数一数二的人物,看了这一场戏都觉得精彩纷呈。
只是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高淮南双臂一展,把江扬搂过来:“儿子!”
万人之上的中将指挥官笑得十分灿烂,几下挣脱了又立正:“队长!”
高淮南呼啦伸手推住他下巴:“叫错了,再来!”
江扬侧头看看苏朝宇,明星大吼两声,高兴地追尾巴。江扬凑在高淮南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苏朝宇没听到细节,但是看见了嘴型:“爸爸。”
“小公主们呢?”
“今天不能来,跟她们妈回去看姥姥了,老人家轻微中风,醒来一件事就是要见我家的姑娘。”
海蓝色头发的上校瞠目结舌地看着父子俩进了前厅又上楼,程亦涵早站起来,此刻惯常的扑克脸上也有三分笑意:“好看吗?”
“何止好看!”苏朝宇叫嚣,“他叫儿子也就算了,他真的叫爸爸!”
程亦涵耸肩:“又不是第一天。”说着就转身进厨房:“我要煮茶,你喝不喝?”这是含蓄地邀请苏朝宇听故事的方式,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几乎是蹦进去:“喝!喝!”
高淮南是海军陆战队的大队长,布津帝国海陆统战部的荣誉顾问,从内到外都是标准的大哥形象,只有对待四个人的时候温柔得不得了,两个是家里的女儿,今年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粉妆玉琢的十分可爱,另一个是老婆,最后一个则是布津帝国边境基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早年江扬初入海军陆战队的时候分到了路易斯手下,后来部队作战分工有所改变,江元帅嫌路易斯那里“过于清闲”,一纸命令下给高淮南,把江扬送去海陆尖刀连。据说高淮南看见调令气得要死,直接打电话把当时任元帅副官的秦月朗骂了个狗血淋头。
“秦……秦月朗?”苏朝宇不解,“为什么?”
程亦涵笑:“谁叫这个小舅舅午睡的时候懒得转接电话,跟高淮南说‘元帅在开会’,结果可好,变成了出气筒,后来还不敢告诉元帅。”
苏朝宇在大沙发里肆意伸长他的腿:“然后?”
“然后就真的送去了。高准将扬言,如果江扬死在尖刀连的话,他绝对当没看见一样,不负任何责任。当年江扬只有一米七五,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气魄和威严,十足的……儿子。”苏朝宇想了一下,果然,175cm的少年和194cm的大叔,天然绝配。当年的江扬被高淮南搂过来的时候,手感一定相当好。
尖刀连却是海军陆战队最苦的连队,秦月朗经常苦着脸跟别人悲壮地谈起自己从军校出来以后的两周野战实习,当时他被分到高淮南手下,每天被拎到指挥室骂,高淮南急脾气,要求严格绝对不吃软话不徇私,因此在秦月朗心里留下了体积很大的阴影。而江扬去的更不是时候,正好赶上冬天的尖刀连在海边季节性集训,每人一个睡袋,就住在海边风最大的地方,用带冰碴的水洗脸刷牙,三餐全是罐头。江扬在路易斯那边一直负荷着超越年龄的训练量,没缓过来就换到尖刀连,撑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趴下了,整夜高烧。
苏朝宇皱眉:“这就是元帅家能干出来的事儿。”
程亦涵摊手,递给他一杯红茶:“高淮南于是又把秦月朗骂了一顿。”
苏朝宇扑哧笑出来:“这又是为什么?”
“这种事情不敢告诉元帅,免得他又说江扬的不是。高淮南把他带回自己那里住,但是气总要出的。后来他按照江扬的实际体能条件制定了一套训练计划,被称为‘小朋友标准’,据说空战团那边也有。”
“这很正常,”苏朝宇尝了一口程亦涵煮的红茶,压低声音,“长官体恤下属,但构不成叫爸爸的理由。”
正说着,听见勤务兵报告:“任大队长来了。”窗子里看见任海鹏正提着明星前爪跳交际舞。程亦涵站起来迎出去:“高爸爸说江扬烧糊涂的时候叫了他一夜,可惜……”他回头一笑:“没证人。”
83.我有一个好儿媳
苏朝宇满肚子问号,却又知道那是江扬和父亲斗气、矛盾、纠葛的历史,是“不能提”和“不堪回首”,他也知道,即使江扬高烧,叫的也一定是身在首都的那个爸爸。这种别扭的爱让人无话可说,苏朝宇甚至不知道江扬到底把江瀚韬元帅当成了什么,或者,希望他是什么。而此时此刻,楼上的江扬坐在电脑前,像个刚郊游回来的小孩一样给高淮南展示着他收至麾下的狼牙和苏朝宇领导的特别小分队的照片,高淮南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站在身后,任江扬时不时转过脸来,笑意盎然地问:“这张帅吗?”
虽然今年江扬下帖子邀请的是三位高级干部的全家人,实际上他也是真心实意欢迎家眷的,但是大家无一例外都为妻儿找了理由。任海鹏说老婆不肯来跟男人们瞎掰,不如看小说,安泰然准将则笑着应和了。江扬抱歉地站起来:“看来各位都已对局势有所担忧。本来是家宴,被弄成了公事,实在是又抱歉又无奈,允许我年关再补。”
高淮南敲敲盘子:“几年没去我那儿领压岁钱了?指望我直接给你存银行?”任海鹏奚落他:“你应该给他送过来,放在门口垫子底下。”江扬大笑。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下属,对他来说却都是以一当十的必须尊敬的长辈,虽然玩笑可以开,但正事也是要谈的。只是程亦涵刚把资料送过来又坐定,决定开始说话的时候,任海鹏忽然一指苏朝宇:“这个小伙子以前没见过!”高淮南毫不客气:“听说过的,我蓝头发的儿媳妇,只可惜升得太快,我早就想揍他了。”到底是安泰然准将最厚道,拍拍苏朝宇肩膀。
苏朝宇慌忙站起来,一一行礼问好,略带些生涩地说:“今天是下官第一次参加这个聚会,希望年年有今日,只是以后不要谈公事就好。”
江扬端起茶杯:“放过他吧,现在这是狼牙的副师长,升职可不是我说了算。苏副师长主管狼牙的实战训练,这也是这次让他与会的原因,我开门见山。”说着四下环顾,勤务兵们立刻把果盘、点心、普洱茶之类的东西端来放好,鱼贯离开,最后一个人很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程亦涵把资料发到每个人手里:“这里面是关于迪卡斯的近况以及纳斯在迪卡斯部署的多兵种联合部队分布图。”
“迪卡斯的局势不容乐观,局部冲突已经很多次了。纳斯布津为首的各国联盟公会刚开完,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消息令人十分不安。”江扬站起来,像个真正的主人那样斟茶,一杯杯送到他们面前,路过苏朝宇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碰到了他的脖颈。“纳斯盯住迪卡斯的石油开采,表面和各国分利,实际上要求独吞。他们严格限制外国集团进入迪卡斯,所提出的贸易条件苛刻的令人发笑,现在在迪卡斯境内渔利的,只有纳斯和纳斯必须依赖的几个周边岛国。”
安泰然准将说:“这是战争的征兆,不过听起来中将已经有所准备。”
江扬苦笑:“前些年想得太少,都是事到临头了凭借运气行事,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必须学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