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宇忍不住笑起来,揉了揉彭耀硬硬的短发,说:“我只是想你不用跟他比较,你值得比我更好更温柔的人花费一生的时间,全心全意的爱你,真的。”
彭耀气鼓鼓地瞪着苏朝宇,但是终究只是闷闷地回答:“不用你操心,我还有事忙。”
苏朝宇把他按住,说:“明天早晨就要返程,我有个疯狂的念头,你能猜得到吗,我的长官?”
彭耀睥睨向他,冷冷一笑:“你想去边境309哨所以西23公里的地方,经纬度我懒得报,不过我不是江扬,如果你敢跑……”
苏朝宇笑,那笑意里有默契有欣喜有了然:“是啊,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过,闭上眼睛就是冲天火光,还有无辜的睡颜。”
彭耀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想去,我不会等你不会派人等你,所以你最好带上足够的补给和保温设备,等待江扬知道以后冲过来把你揍一顿然后带回家。真的,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苏朝宇笑颜里有淡淡的悲伤,“你说我应该觉得幸运,因为不用看江扬在我面前做这一切。但事实上,如果是他的话我不会毫无办法地站在一边,他要下那样的命令,必须放倒我。可是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我毫无胜算。”
“你不是怯懦的人,你绝对可以面对自己的怯懦,所以我知道你不是后悔当时没有阻止我,那么为什么你一直这样难过?”彭耀真的迷惘了,他见惯了残酷杀戮后官兵的任何超出常理的反应,他经历过那种难过的心理重塑,他能从容地应对一切,可是他帮不了别人。
苏朝宇是他唯一愿意花时间去陪伴和倾听的人,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等,等他哭一场醉一场闹一场,可是苏朝宇现在可以微笑地跟他说这些,他实在是更不明白了。
苏朝宇看出他的心思,他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望着窗外像个孩子:“道理我都知道,可是那样的事真切发生的时候,我很难过。难以启齿的是,我没法排遣。”
“你可以给江扬打电话。”彭耀生硬地回答,啤酒罐被他砰得捏扁了一块。
苏朝宇一只手捂住眼睛,简短地回答:“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我又钻到他最讨厌的那种境地去了,疯狂地想回去看一眼,哪怕是尸体哪怕是任何活过的痕迹,我知道我的负罪感不会因为看到了就消失,可是不亲眼看到,我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彭耀愤恨地望着他,忍住不把啤酒罐子摔出去再狠狠踹两脚的冲动,跳起来说:“你要看的不是尸体你要看的是活人,你想找幸存者,苏朝宇!”
苏朝宇仰头看着他气急败坏地样子,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彭耀觉得那是眼泪又是微渺的请求,他的军靴把简陋的地板踏得啪啪响:“没有了,苏朝宇,什么都不会有。我告诉你,如果你找到了任何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我就会命令你开枪,或者逼你开枪,我保证!”
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彭耀不加思考就洞悉了他内心最疯狂的想法,他只能把手埋在手心里轻轻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句话都没有。
彭耀像只困兽那样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苏朝宇听着他的军靴撞击简易地板时那种恐怖的声音,甚至疑心这个家伙会突然冲过来跟他打一架,可是彭耀没有,他突然停下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苏朝宇,他的手臂搂着他的腰,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苏朝宇惊讶地侧头看他,彭耀望着窗外说:“我真正地做过你以为疯子才能想的那件事,我家老头追过来,用枪指着我的头。我亲手杀了那个被我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年轻人,他是个大学生,还没来得及向女友求婚。”
苏朝宇愣住,彭耀只是用尽所有力气的搂着他:“我不想你更难过,可是这样的事,却只有自己扛。”
“谁哄好了你?或者,你怎么哄好了自己?”苏朝宇猛然转过头问他,唇几乎擦过彭耀的脸颊,于是小狼崽子的脸刷就红了,他别扭地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战场上不能有一丝犹豫片刻软弱,不是歼灭敌军就是被敌军歼灭,来往都是命,谁能不偏心自己人?你或许不知道,彭家人向来少有善终,所以我早已决定,多少杀孽我一肩承担,至于报应什么的,最讨厌了,谁耐烦去想它。”
前面说的那么认真严肃,后面却是一味的孩子气,话放在心里琢磨起来又有深意,苏朝宇一时无言以对,彭耀放开他,开了啤酒闷头灌了两口,说:“这是个秘密,齐总参和雅慧姐都不知道。”
“我一定保密。”苏朝宇说着,又去揉彭耀的头。其实这两日他本来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只是一时想找人倾诉心里转不过去的执念,没想到这头狼崽子实在有一套,直截了当情真意切,倒让苏朝宇有些不好意思了。
彭耀瞪着他,扒拉开他的手:“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罗灿或者吴小京,我有一大群哥哥,每一个都揍过我也被我揍过。你朝这方面努力是没前途的,真的。”
苏朝宇再也忍不住,看着彭耀那种认真又恼怒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啤酒砰的打开,泡沫溅了两个人满头满脸,彭耀自然是不甘示弱地一罐啤酒猛浇在苏朝宇头上,苏朝宇立刻扑过来揍他,两个人都没有用上任何搏斗技巧,只是孩子一样扭打撕踢。等两个人糟蹋完彭耀冰箱里所有的啤酒,满身酒气并排躺在地板上喘气的时候,苏朝宇忽然笑眯眯却很认真地说:“谢谢,你不会是我弟弟,我保证。”
彭耀勾起嘴角,凑到苏朝宇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高兴,你和我之间已经有了一件东西,江扬纵然想得要死,却永远得不到。”
苏朝宇扬眉微笑,窗外夕阳正好,积雪一片金黄,他想起在昂雅的夕阳里,他们在游艇上这样并排躺着,江扬讲给他的那些事,他怅然地叹了口气:“我也这样希望,可是……”
彭耀拒绝听那后面的话,苏朝宇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时光若能在这一刻停驻,多好。
67.重聚之前
“我也这样希望,可是……”向来以温文尔雅着称于布津帝国社交界的佳公子凌寒把手里的文件袋甩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双手撑在桌面上,磨着牙吼叫,“……这他妈都是假的!”
国安部长凌易皱眉,看都不看随手卷了个报纸卷一左一右轻轻给了儿子两下:“好好说话!”
凌寒气得啪得立正敬礼,戳在他老子办公桌前气壮山河地吼:“报告长官,您面前的这份文件从头到尾都在放屁!”
凌易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他放下笔看着儿子,沉默了两分钟才说:“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先不要急,等元帅和杨总司令决断。”
凌寒重重地坐在他爸爸办公室新换的大沙发里,赌气般地从这头滚到那头,恨恨地说:“半个多月,就查出一个早就被软禁的彭燕戎来?他能做出这种事?”
凌易不理儿子,凌寒跳起来,撑在班公桌上逼问他爸爸:“你说要是你能干出这事儿来么,这不给你儿子添堵找事么,你能么?”
凌易忍不住抓起那份文件猛砸凌寒的脑袋:“你就是被我宠坏了惯得没样了,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你也看过这份材料了,做得滴水不漏,彭燕戎自己供认不讳,你以为他是傻了疯了,还是被人拿枪逼得没办法?或者你再想想,就他那个又臭又硬的脾气,谁能胁迫,谁敢胁迫,谁能让他心甘情愿地顶这个罪?”
凌易叹了口气接着说:“能让他这么做的人只有他那个宝贝儿子彭耀,你想想,他儿子是真做了这件事要老子顶罪,还是咱们逼得太紧了,真正的幕后凶手不得不拿彭耀当替罪羊,彭燕戎没办法才出来丢卒保车?”
凌寒顺着他爹的思路想了一下,暖意浓浓的空调房里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战:“江扬那边怎么说?”
“这件事轮不到他作主。彭耀已经派出去领兵打仗,显然江扬是护定了他,这件事元帅也是没有意见的。”凌易突然拽住儿子的领带把他拖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嘱咐,“这件事你暂时放一放,按元帅和总司令的意思办,别逞能别私自行动,明白吗?”
凌寒看他爸爸真急了,也不敢再闹,乖乖地点头,凌易这才放开他:“行了,滚出去吧,明天你妈回家,一起吃晚饭。”
凌寒诧异地睁大眼睛:“她不是下周回来么,明天晚上我约人了。”
“考察组的公事办完了,你妈惦记你,放弃公款吃喝玩乐的项目回来瞧儿子,你看看能不能调时间吧。”凌易说完就埋头公事,凌寒只得退出去,电话拨给牛头:“喂,我说……明天晚上临时有点事,能不能……”
牛头那边十分嘈杂,声音忽远忽近,他费力地听清楚事由,然后痛快地说:“后天早晨的飞机,没辙了。”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外派前好不容易敲定了聚会时间,凌寒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他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明天晚上9点半,我去‘暖霄’等你。”
“暖霄”是布津帝国军校旁边一家有名的酒吧,调酒师和DJ都很好,晚上常常有魔术表演,凌寒喜欢那种随意的气氛,牛头爱那个光头的美女DJ。
牛头笑起来,说:“好,嗯,我们到时候再说。我还有一份临别礼物,要送给你。”
凌寒立刻大笑:“我又不是你的情人,别忘了给你的姑娘才对。”
牛头那边纷乱嘈杂,他压低声音说:“关于0734,关于杨府的案子。”
凌寒刚想再问,那边已经挂断,再拨过去,一律是忙了。
想不透,多年前的0734和前阵子的爆炸案,难道真的会有什么联系?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从0734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幕后有人指使策划……
凌寒抬头望那辽阔的星空,闪闪的银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黑色的网已经将他们紧紧缠住,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无路可退。
第二天傍晚,最高军事委员会大楼仍旧灯火通明。
边境的小规模战斗理论上并不能拿到桌面上作谈判的筹码,但事实上却起到了震慑和表明强硬立场的作用。从早晨接到战报时开始,军事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们只要碰到江瀚韬元帅,都会微笑着说一句:“将门虎子,出手不凡。”江瀚韬娴熟地说些客套话应付过去,径直回到自己的休息室。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抽空和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简短谈过,并且就彭燕戎认了爆炸案这件事,基本达成了一致。
回到家的时候,秦月朗已经亲自下厨做好了晚餐,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一客清蒸鲈鱼,鱼鲜而肥美,盛在漆黑的磁盘里,细嫩的肉如堆雪砌玉般诱人。芙蓉虾球色泽红亮,口感韧滑微微回甘。肉丝茭白炒得火候正好,厚厚的砂锅里盛了柴鸡炖的汤,上面撒了一些浅黄的花瓣,一掀开锅喷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最后还有一碟酥皮蟹黄卷的点心作主食。江立和妹妹江铭都察觉了父亲的心事重重,于是飞快地吃饱离开,江瀚韬略略动了两筷子就对秦月朗说:“立本的伤我看好的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基地去了,把凌寒也带回去,最近不平静,我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秦月朗立刻变出一张苦脸给姐夫看,倒是卢立本笑眯眯地帮着劝,江瀚韬叹口气说:“立本,我一直当你和月朗一样,所以这些年常常想,也是时候放你们去外面独挡一面了,这回你也跟月朗一道去基地,那边风景不错空气也好,只当是疗养一阵子。卫戍区安全指挥官安泰然也是我的老部下了,我想他那边或许有适合你的岗位,要不就让江扬处理。”说着弹了秦月朗的脑门一下以作警告,基地的副总参大人却毫不在意,依旧像个小孩一样扯着姐夫的袖子撒娇耍赖。
卢立本愣了一下,一时有些犹疑不决。于是江瀚韬拍拍他的肩膀,指着秦月朗说:“连那个好吃懒做的都成准将了,你不做出一番事业,怎么好意思。”
卢立本只好点头,又听江元帅含笑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说:“喏,那可是秦家的大少爷,不好养呢。”
秦月朗假惺惺地抹眼泪,威胁说要把这件事告诉在外访问的姐姐,江瀚韬半真半假地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就放下筷子离开:“我要给江扬打个电话,你们看看小寒的时间,三天内回去。”
秦月朗立刻站起来严肃地答应了,江瀚韬微微一笑,心思立刻就飘到了基地。
江扬刚刚坐上了自己的公务车离开指挥中心。在指挥中心四层的高级军官俱乐部里,为出征将官接风庆功的宴会正在进行,身为长官的江扬自然必须出席,要说很多赞许和肯定的漂亮话,在喝了足够多的庆功酒之后,长官终于可以先行离开,让底下的中高层军官玩儿个痛快。
坐在副座上的程亦涵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的长官,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江扬似乎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只是静静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甚至连一句吩咐司机开车回家的话都不愿说。程亦涵想说什么却有终究不忍,只能悄声吩咐司机调高空调的温度,尽量开得稳些。
不知趣的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副官准备替长官接听的时候,江扬忽然睁开眼睛,在那独一无二的铃声中伸手要他的手机:“给我吧。”
程亦涵也知道这是元帅府拨过来的保密专线,按照级别,江扬24小时都有亲自接听的义务,他踌躇着递过手机,看着江扬艰难地起身,深深吸了口气,按下了接听的按钮,微微的努力地勾起嘴角:“您好。”
江瀚韬那边完全听不出儿子的任何异样,江扬的声音像任何时候一样,恭谨严肃,还微微含笑,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于是他飞快地说:“彭燕戎认罪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到风声,我会立刻叫人把全部的资料都交给你。彭耀这次的军功足以使他不受牵连,我们都认为,这件事需要暂时冷一下。”
江扬没想到这种离谱的结论会被父亲和老师接受,他略略迟疑,江瀚韬立刻说:“你和我都知道这件事不简单,但是彭燕戎这次是真的被逼无奈,可见幕后的凶手已经按捺不住,我们如果不假装上当,只怕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上去,你知道,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
江扬做个手势给程亦涵,程亦涵立刻从储物箱里找到了一个标准的呕吐袋,飞快地撕开封口撑好形状递给江扬,后者沉稳地说:“请您稍等一下,我需要接一份急电。”说着按下静音按钮,对着袋子吐了大约20秒,然后猛灌了两口矿泉水,才重新接起电话,依旧是恭谨严肃:“抱歉,这件事我会跟彭耀谈,无论怎样,不会让他任性妄为。只是他外公那边……”
“我们也已经谈过,你放心。”江瀚韬觉得江扬的举动有些奇怪,可是他知道如果问一句,一定会得到更恭谨客气的道歉,大家尴尬,何况眼前的事情非常难办,他接着说:“爆炸案不是到此为止,但是我会让月朗带小寒一起回去,一切小心。”
江扬点头答应了,又问:“彭燕戎那边会有怎样的处置?”
“军部还在处理中,但是应该没太大问题,毕竟彭耀刚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好了,就这样,好好照顾亦涵他们,有事打电话。”江瀚韬在挂断电话的前一刻突然犹豫了一下,他又说。“这两天的庆功宴,少喝酒,小心你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