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朝朝暮暮
1(这是墓地)
“……帝国第十七任首相黄清河先生,因伤医治无效,在大脑死亡三十七天后,于昨晚在首都第一帝国医院逝世,享年五十三岁……”新闻播报员非常沈痛地伴随着哀乐报道着,“代理首相职务的原副首相江夫人今晨在首都主持了黄清河首相的葬礼并致悼词,她保证,她本人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引爆首相府的恐怖分子,打击其嚣张气焰,保护帝国民众的安全……”
新任首相和军队最高指挥官的长子、基地的总司令江扬少将把玻璃杯狠狠砸在电视上,可怜的屏幕在冒出一股青烟以后彻底沉默了。他一拳砸在床板上,身子不自然地蜷成一团,心里一片空落的茫然。
他的通讯器响了,是副官程亦涵中校的频道。
“这是墓地。”他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听到惯常的“江扬”,不由得愣了一下,接着程亦涵说:“号码错了还是你错了?”
“我就是个错误。”江扬扎在被子里,闷声说,“如果能预知这样的结果,我倒宁愿成为旁人眼里的纨!子弟。我想此刻他们在为之前花费在我身上的时间感到懊悔。”
程亦涵沉默了一下:“看来您已经知道了首相去世和伯母接任的事实……”
“我知道的更多。”江扬压低了声音咆哮,“这意味着我必须用盖国旗的方式来交出手中的权力以平衡江家意外得到的荣宠,见鬼,真是最大的讽刺,我伟大的父亲和母亲用二十四年的时间来培养了一只祭坛上的小羊羔,我已经被打上检疫合格的紫色戳子了,我都知道!”
“首相和元帅刚刚来电,希望您能在三天以后训练结束的时候,带着您的新搭档去一次首都。”程亦涵谨慎地压抑着心中的悲愤,客观陈述。
江扬冷笑:“不,我选择去屠宰场的直通车。”
“江扬!”
“亦涵,我不想接受那些人悲悯的目光和装腔作势的鼓励,不想用自己的尊严去给别人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你知道的。”江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三天后,我一个人去。”
“我想这不可能。”程亦涵片刻以后才接上话茬,“您不可能一个人,马上就要结束的为期三十天的特别训练就是为了替您选出最好的搭档,他能提高任务的成功率和您的生还几率,您知道的。”
“一个成功率为百分之三十生还率为百分之三的任务计划没有执行的必要。”江扬腾地坐起来,“你和我都很清楚,需要以盖国旗的方式为家族利益服务的人是我,我不需要无辜的部下为我殉葬。”
“今天的第一名是谁?”程亦涵沉默了片刻,问,“是林砚臣中校还是苏朝宇上尉?”
“都不是。”江扬回答,“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这是不公平的。”程亦涵平静地陈述,“用家法的方式减低您心爱的部下的战斗力,让他们无法成为最后被选出来的那个人,这是对您和您部下的双重不负责任,江扬,请你保持必要的冷静!”
江扬把通讯器狠狠摔在地上,程亦涵听见一阵杂音,大概三四秒锺以后,江扬捡起通讯器:“你可以冷静,但请你记住,林砚臣和苏朝宇不是你和凌寒,他们得不到像你们那样完美的保护。”
程亦涵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又涨得通红,他努力深呼吸几次才找回了自己,艰难地开口的一瞬间,江扬的哽咽清楚地传到了通讯器的另一边:“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只是个毕业不到一年的孩子,我们有什么权力,就因为他的优秀而逼他去送死?”
“苏朝宇上尉还好么?”程亦涵问。
“不好,很不好。”江扬把脸埋在手掌中,努力抑止了自己不合时宜的情感冲动,“我想经过今天的教训,明天他就会被送回基地医院。”
“五天前你就这样断言……”程亦涵努力让气氛不那么压抑,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江扬打断了:“他的意志力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撑下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次训练的真实意图被泄漏了……”
“我向您保证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程亦涵说,“但当您把失控写在脸上的时候,我想聪明如他,该猜到了大半。”
江扬沉默了片刻,忽然深吸了口气:“如果我回不来……”
“江扬!”程亦涵吼叫。
江扬无畏地耸耸肩:“……我想包括你在内的一批校级军官都不得不提前退役,如果那样,我希望你能替我安置好他,还有林砚臣他们几个,相信以修家和凌家的能力,这并不困难。”
“我知道,你放心。”程亦涵听出平静的语调后面那种交待后事般的揪心,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像平日那样从容应答。
“这么多年,我总是跟你乱发脾气,对不起,还有……谢谢。”江扬缓缓说完,在程亦涵能反应过来之前,啪地关掉了通讯器,再打过去,只有单调刻板的“对方已关机”反复播放。
程亦涵丢下通讯器,死死咬着牙,手掌狠狠一挥,床头的杯子和书籍落了满地。
江扬仰面躺着,平静了五分锺就又跳起来,推开窗子,训练场上只能看见巡逻兵手电筒发出的惨黄光芒。他低头看过去,两层楼以下正对着自己窗的地方,那个人仍然笔直地站着。
“苏朝宇上尉,马上到我的休息室。”江扬声音不大,冷淡中带着威胁。那个挺拔的人影一晃,立刻大声回答:“是,长官。”
江扬深深吸了口夏夜微凉的空气,关起窗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才抿了一口,已经听到怯怯地敲门声。
“进来。”江扬毫无感情色彩的命令。
身高一米八十八公分的前国际陆军精英赛总冠军苏朝宇上尉努力稳着步子走进来,关好门敬礼:“长官晚上好。”
江扬上下打量了着这个从训练结束后就被勒令罚站在空调出水口下面的年轻军官,连续数日严苛的训练和为了确保他不能成为自己搭档的额外惩罚让他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丰润的唇变得干裂惨白,白皙细致的皮肤晒得脱皮,修长有力的腿微微打晃,仿佛连站立都成了酷刑。“这又是何苦……”情人兼上司的江扬努力压制自己搂住他的冲动,狠狠告诫自己说,“殉葬不适合他,让他恨你,让他在你永远离开后,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于是他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冰冷,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2(苛责)
苏朝宇迟疑了一下,抬眼望向那个温柔的情人知心的上司,美丽的蓝眼睛里满溢着疲惫和绝望,但江扬毫不妥协,苏朝宇只有服从,他低下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解下皮带双手递给指挥官。
皮带破空的声音是责打的前兆,苏朝宇低着头,看见皮带柔顺地垂在对方的手中,指向墙角的方向。他机械地回答:“是,长官。”然后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过去,褪掉裤子,撑在墙边。
江扬走过去,苏朝宇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皮肉因为连日的责打而呈现出一种令人担心的青紫,一条横着的瘀伤肿了两指高,是今天下午训练的时候刚刚挨的。
苏朝宇湿淋淋的身子在第一下皮带落在身上的时候就绷紧了,贴在墙面上,像一条被按在案板上的鱼,他哽咽着却不敢惨叫──临时休息站是简易房,就算是指挥官休息室也没有任何隔音措施,他不想自己的惨叫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江扬的皮带一甩,苏朝宇挣扎着站直身体,求饶被狠狠的皮带噎了回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臂死死撑住墙面,牙齿咬紧嘴唇,等到五下打完,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跪了下去。
皮带又尖锐地划过空气,苏朝宇勉力扭头看过去,从他的角度看不见江扬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根邪恶的皮带指着写字台。苏朝宇深深吸口气,努力撑起来,扶着墙挪到写字台旁,移开散落的文件伏在桌面上,双手死死攥住桌沿。
皮带在他身边威胁性地敲了一下,苏朝宇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一滴眼泪烫过脸颊,他听见自己机械地说:“对不起,长官,为了不能及时就位,加十下。”
毫不留情的十五下皮带打完,苏朝宇整个身子都已经软在写字台上了,双眼睁得失神,嘴唇上被自己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泪水和冷汗一起铺了满脸。要命的皮带破风声再次响起,苏朝宇努力挣扎着滚下写字台,按照江扬的手势,挪到旁边的沙发上,再次摆好受罚的姿势,在皮带毫无怜惜地起落五次以后,江扬终于开口跟他说话了:“为什么?”
“报告长官,为今天训练的失误,更为了您高兴。”苏朝宇暗暗舒了口气,稳着声音回答,手指几乎已经抓不住沙发,却又不敢滑下去,只是死死撑着,身子都在哆嗦,低声哀求似的,“请您原谅。”
皮带警告似的地敲了一下沙发靠背,苏朝宇一哆嗦,他无望地闭上眼睛,又用那种非常机械恭敬的声音说:“对不起,长官,为了不合时宜的语气,加十下。”他不敢不说,因为如果江扬的皮带警告第二次的话,就要为“不能及时判断”再加十下了。
十下依次打在伤痕累累的臀腿上,苏朝宇能感觉到力道比刚才的二十五下要轻一些,但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仍然是疼到不能忍受,他死死咬住沙发靠垫,在脸颊底下洇湿了一大片,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你应该去遣返队报道。”江扬毫不带感情色彩地评论,“一个从来没学会过服从长官的人,无论多么优秀也没有资格进入我的特别行动小组,苏朝宇上尉,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立刻离开,情报处助理文员的职位更适合你。”
苏朝宇死死抓着沙发靠背,喘着粗气,他顺过气来,缓缓地说:“报告长官,苏朝宇在很努力地学习,请您相信。”
皮带在他旁边敲击了一下,苏朝宇几乎忍不住要转头去看那个曾经那么温柔地把他搂在怀里亲吻的男人,但是他能做的不过是死死揪着沙发布,哽咽着说:“对不起长官,加十下,为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说,顿了一下才说,“……为了……为了不能迅速学习……还有……为了不能及时判断和犹豫,再加十下。”
江扬的皮带犹豫了一下,他几乎不忍心再看那具伏在沙发上的颤抖的身体,苏朝宇却误会了,他努力想着,小心翼翼地补充:“为了违逆您,再加二十下,长官。”
“起来。”江扬终于忍不住把皮带丢在苏朝宇身上,“楼道里一百个俯卧撑,做完如果集合铃还没响,你还可以回去睡一阵子。”
苏朝宇死死咬着嘴唇撑起来,颤抖着手指系上裤子,敬礼:“是,长官。”江扬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几乎是一步三摇地走了出去,在随后的一小时内,楼道里不断地传来隐约的报数声和身子不受控制地摔在地板上的声音,江扬倒在床上,死死抓着床单──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三天后的傍晚,假寐的江扬听到敲门声,他睁开疲惫的眼睛,问:“亦涵么?进来吧。”
程亦涵仔细地看着靠在办公桌前躺椅里看起来很悠闲的指挥官,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军官自从上次通话以后,绝口不再提任何关于任务的事情,安然地布置自己离开以后的一切,连交接报告和墓志铭都亲自过目,甚至在发现了一个错别字以后愉快地笑出声来,他还为自己圈定了一块墓地并且选定了骨灰盒的花样。但越是平静的外表后面就越是波澜暗涌,程亦涵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递上一只盖了保密戳的信封:“测试结果。”
3(测试结果)
江扬不接,侧头望了程亦涵半晌,把信封丢在桌上,靠着躺椅闭上眼睛:“为什么是他,我记得最后一天结束的时候,他的成绩在参加测试的十二个人里面排在了第九。”
“因为太出色的历史成绩和刚刚结束的默契度测试,系统认为作为搭档的苏朝宇上尉可以使任务的成功率提高五至六个百分点,您的生存率也因此提高到了百分之四点三五,您应该知道按照权重,这足以使他胜过所有人。”程亦涵努力平稳着声音,忽略江扬死死攥着躺椅扶手的手指,“测试结果已经同步传送到首都,如果他不能跟您一起踏上去海神殿的飞机的话,相信我,他将面临军事法庭的一系列侦讯和长达一生的监禁,甚至以叛逃罪被处决。”
江扬沉默了大概一刻锺的样子,房间里有一种诡异的安静,程亦涵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江扬……伯父的这个决定……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不,亦涵。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独子,你的父亲不会在任何情况下让你陷入危险。但我家不一样。”江扬似乎是笑了,“你也知道,江立是最受器重的,小公主是爸妈的心肝。我家的孩子足够多,而且都比我金贵。”
程亦涵心里一疼,他走过去,在江扬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找不出任何有实质性意义的话语,他只能紧紧地握住那只能指挥千军万马,总是温暖、稳定、有力的手,努力把一种属于兄弟的感情传递到对方那里去。江扬坐了很久,然后轻轻拍了拍程亦涵的手:“没事了,他现在怎样了?”
“在基地医院里,刚刚动了个小手术。”程亦涵清楚江扬对苏朝宇那种刻骨的挚爱,他尽量说的轻描淡写,“不是十分严重,但是需要休息和调养,我想您在出发之前可以得到两个月的准备期。”
“很好,我要海神殿的情报,任何。”江扬站起来,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口气,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中似乎有宝光流动,“我不会让他死的。”
基地医院二等病房靠窗的床上,伏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军官,他的身上搭着雪白的床单,左手腕被固定在床边,手背上插着吊针。稍许长了些的海蓝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紧皱的眉头,他被积累了三十天的疲惫压在昏沈的梦境里,无处不在的疼痛一直狠狠地砸着门。
江扬站在门口看了片刻,查房的护士被他闪亮的将官军衔吓得不敢吭气,房间里另外两个受伤的军官也噤若寒蝉,恨不得立刻跳下床去找借口离开。
江扬很快就将苏朝宇挪到了位于顶楼毗邻露台的特级护理病房,移动的过程所有的护工和勤务兵已经尽可能的小心了,但是大概还是弄痛了他,发出了一两声含糊的痛哼。
“不用担心。”苏朝宇的主治医生穆少校说,“臀腿的肌肉出现了大面积的挫伤,但万幸的是韧带和骨骼完全没有问题,我想大概过一两周就可以不必卧床,如果调养得当,一个月内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
“是什么手术?”江扬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苏朝宇苍白的面色上移开,始终握着他褪淡了光泽的手指。
穆少校小心揭开盖单,指给江扬看:“臀部和皮下有些良性淤血,他的身体虚弱,手术只是为了使他恢复起来少些负担。”看见江扬紧皱了眉头观察细小的刀口,他继而安慰道:“程亦涵也是主刀,请您放心。”随后便把那透气、消毒的床单重新盖在了苏朝宇身上──只这一个动作,便让还在昏睡中的苏朝宇难受地挣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