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身躯紧绷如弓,阖闾的手一伸出去,正好搭在伍子胥腋下,他不胜悲哀地想起,这几乎是一个拥抱了。
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拥抱。
跟在阖闾身后的承欢略略抬起了斗篷下的脸,淡漠地看着眼前一幕。
阖闾颤抖的脊背,毫无防范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在斗篷底下活动了一下手指,却没有动,只看着阖闾抱住伍子胥,放开,再抱住,脸色凄惶,就淡淡地笑了笑。
他游目四顾。
真巧。
他来过这里。
——今年早春,阖闾大城落成之日,他莘承欢不就是在这里,被阖闾相中了么?
阖闾探首捧着伍子胥的脸,只觉得一阵冰冷。在他掌心的这张脸,憔悴疲惫得像是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迅疾地离开这容颜,只留下一个惨败褪色的空壳。
他惊怒之下,又问:“谁把你锁起来的?”
伍子胥闻声,轻微地动了动。
即使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中,阖闾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毛以几乎不可见的角度颤动着,微微挣扎着开阖。那孱弱的姿态却带着让他泫然欲泣的努力感觉,终于,伍子胥睁开了眼睛。
阖闾自己都没有发现到,在这么漫长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呼吸。仿佛眼前这一双眼睛如果不能睁开,他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呼吸了。
等看清眼前的人的时候,伍子胥非常轻微地笑了笑。
笑容稍纵即逝。
像朵开了就败的花,凋得无声无息。
他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阖闾冷静下来,咬牙道:“是不是那个叫末借的城守?寡人去斩了他!”
伍子胥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开口,以近似耳语的声音问:“不是你么?”
阖闾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不是我。”他说,“我只让人把你关起来,我没有想要这样对你!”
伍子胥又笑了笑,闭目不语。
“不是我。”阖闾无力地,祈求般地,一再说着这三个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猛然抬头。
“我先把你放下来。”
“不。”
伍子胥声音轻微,却不客辩驳地拒绝。
阖闾愕然看向他,正欲开口,伍子胥努力地睁开眼睛,直视着他。
他的声音微弱如斯,仿佛每一个字从口中说出来,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而实情也的确如此。
“我现在说的话,你听不听?”
“我听。”
“你信不信?”
阖闾深吸一口气。
连气息都是颤抖的,带着地底水流的腐败的味道,直进入他身体。
“我信。”他说,“我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没有背叛你。”伍子胥一字字地,努力将这几个字挤出喉咙。
一瞬间,在这深深的城墙底下,没有人会看见的角落里,黑色的王者跪倒在对方脚下,痛哭失声。
只有承欢在看着这一幕,以无悲无喜的眼神。落寞的表情像看见花开,然后花谢。开开谢谢,花依然是花,他依然是他。
他全身还裹在灰色的斗篷里,被水打湿的地方,颜色深一点,其他的地方,颜色浅一点。深深浅浅的灰,笼罩着他。
他看着阖闾跪倒,手指屈张着伸向伍子胥的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又缩回来,掩面痛哭。
密封的地底空间里,断续的哭泣声音被不断地放大,空落落的,反覆回响。
白喜走在路上,内心有一把火在烧着。
急火。
几乎攻心。
他晌午时分才得知,昨夜有人去水牢探过了伍子胥。
他只害怕一件事。
怕那个人是阖闾派去的。
他觉得自己不够心狠手辣!
伍子胥在水牢中的时间里,他数次想假阖闾之命,杀了对方,却一直没有下去手。
那也许是出自恐惧。
但现在他却说服自己,是因为自己太过仁慈,太过心软了的缘故。他只敢假借吴王的命令,给与伍子胥最恶劣的环境,心中暗暗希冀他自生自灭——当然是最好灭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实在太善良,太念旧,才会落到现在忐忑不安的状况中。
所以他一定要弄清楚,昨夜去看伍子胥的人,究竟是谁?
然后,他还要想一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他走到城楼,城守末借已经在迎候着他。
“末将参见大人!”
白喜摸摸鼻子,犹豫地问:“昨夜……什么人来过?”
末借眼光闪了闪。
“末将不知。”
“不知?”白喜冷哼,“那你如何让对方进去?”
“来人有宫中的权杖。”末借恭谨地答。
白喜沉思,心中感到微微的恐惧。
“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末借摇头,“来人停留了片刻,就走了。”
他侧头看向白喜,又问:“大王不是让大人全权负责此事么?怎么大人不知道?”
白喜挥挥手:“你不要多问。”
他绕过末借,一路走去,进入水牢内。
这该死的地方!
他一边在心内愤愤地骂着,一边踩着水走进去。
室内的光线极暗,白喜等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阴暗,才张目看去。
墙角略微干燥的地面上,蜷缩着一个身形。
从灰色的斗篷里露出长长的灰白色头发,了无生气地散在水流里。
大约是昨天来的人帮他开了镣铐吧?白喜恨恨地想。自己为什么不更狠一点,在昨日之前,就想办法把对方整死?
他怨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白喜探手入怀,抓住怀里匕首的刀柄。手掌中坚实的感觉让他稍稍定了心,他喘口气,一步步走向地上的人影。
他还在思虑着,到底该怎么做。
——眼前的人,就算杀了,左右也是个死无对证。
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到?
白喜咬牙。
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要婆婆妈妈,如何成大事!
他蹲下,左手向地上的人影抓去,右手拔出匕首,一狠心,捅了下去。
眼前忽然一花。
当的一声,匕首竟然被架住了。
地上的人翻身坐起,一只手执着长剑,笨拙然而有效地,架住了他的偷袭。
白喜觉得一阵冷意从脊椎骨延伸下去,从头到脚,瞬间冰冻。
眼前这人,也是一头灰白色泽的长发,看上去五官轮廓伍子胥有几分相似,却更年轻,更俊秀,眉眼之间,有一种薄脆的冷。
他不是伍子胥。
承欢冷冷看着白喜。
白喜也看着他。
“你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第二十一章 人走的路
眼前的少年,让白喜觉得冷到了心里。
这周遭肮脏腐败的水流,黑暗阴郁的光线,承欢像是全未在意,依然坐在那里,衣衫都被水浸得湿透,他也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
白喜心底、有一个声音瞬间清晰起来。
杀人灭口!
因为这个念头,他握着匕首的手颤抖起来。为了止住这颤抖,他不得不把手收回来,握紧了,瞪着眼前的少年。
“这里关押的应该是伍子胥,你却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少年看着他,眉目清亮。
“不错,这里关押的应该是伍子胥。你却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想杀我,不,杀伍子胥?”
他着意模仿着白喜说话的方式,口吻里却没有戏谵,只是平淡到有点刻板地说着。
白喜一时语塞。
他猛然醒起,跳起来左右看着,骇然问:“伍子胥呢?”
少年摇头。
“我不知道。”他漠不关心地说,“总之,不在这里。”
白喜的心脏仿佛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迅速地落下去。
他拼命抓着脑袋,少顷,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他猛然抬起头,以绝望的目光看着少年。
“他被大王接走了?”
少年侧头想了想,点了点头。
“嗯。”他的声音还是平淡无比,“是有这么回事。”
“那为什么你在这里?”白喜咬着牙,问,“你是什么人?”
少年又侧头想了想,神色十分迷惘,像是想不明白,又像是忘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对了,是阖闾叫我守在这里。”他伸手抓着剑,把剑身拖过来,拄着下巴,悠悠地说,“他是怎么说的呢?”
白喜紧张地看着他。
这少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神色之间,又空空落落,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但是他却不敢相信,更想不透为什么少年在这里!
“啊,对了!”少年猛然拍手,高兴地叫起来,“阖闾让我守在这里,装成伍子胥的样子!一旦有人来杀我,那这个人就是陷害伍子胥的人!”
白喜深深地呼吸,觉得一颗心都掉到了脚底下去。
“那,你看到这个人以后呢?”
少年侧头看看他,眼神亮闪闪的:“回去告诉他是谁啊。”
白喜冷哼一声。
“我现在杀了你,你又用什么办法回去禀告大王?”
“嗯,真的呢。”承欢煞费苦心的沉思,“那守在外面的,那个叫末借的,你是不是也应该一起杀掉?”
白喜猛然一惊。
他转念一想,眼下只有想方设法拉拢这少年,自己才有活路了!
“那如果没有人来杀伍子胥呢?”
“那伍子胥就没有被冤枉啊。”少年枕着自己的膝盖,悠悠地说,“那大概,我就会被当作代替品,处决了吧!”
他四下看着,自言自语似的说:“真奇怪。几个月前,我就在这里。现在,又回到这里。无所得,也无所失。看来最适合我的地方,还是这里。”
白喜皱眉看着他。
他已经明白了。
阖闾让这个酷似伍子胥的少年守在这里,一是为了替换掉伍子胥,二是为了查探,到底伍子胥是不是被人陷害。
他和这少年之间,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但是他却不能杀了这少年!
城守末借已经看到他来过,如果他走了以后这少年死了,嫌疑最大的就是他。
他咬牙,问:“你能不能当作,我没有来过?”
少年抬抬眼,说:“不能。”
白喜苦笑。
“你是阖闾的人吧?他能给你什么?荣华富贵?我有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只要我出去了,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说今天,我没有想要杀你。”
少年换了个姿势,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孩子气,带了一点甜,还带了一点喜悦,但是那双薄冰也似的透明清澈的眼睛里,却灰暗得如同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没有半点笑意。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喜欢。”
“那你要什么?”白喜觉得自己手心里全是汗。他忍不住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手,又不由得恼恨起自己这示弱的举动来。
“我想要什么呢?”少年迷惘地问,苦思良久,忽然一拍手。
“啊!对了!”他朗声笑起来,“我想要阖闾的命。”
城守末借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抓了起来。
带兵来抓他的人,是已经升为太宰的白喜。
“末将何罪之有?”已经被绑起来的末借,还在捆缚中挣扎着,愤恨地问。
“你涉嫌栽赃陷害伍子胥大人在前,意图谋杀伍子胥大人在后。”白喜冷冷地说,“上月初七,你去伍大人府上,期间趁大人不备,将楚国密函封于竹筒中,放在大人房内,是不是?”
“上月初七……?”末借不甘地问,凝神思索片刻,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你倒是想起来了?”白喜冷笑。
“上月初七我的确去了伍大人府上。”末借目訾欲裂,“但我只是因兄长末支出战失利,唯恐他被大王责备,而去找伍先生求情!”
“哦?是么?”白喜拿腔捏调地说,“那昨日潜入水牢,意图杀害伍子胥大人的,又是谁?”
末借呆住。
“什么?”他口齿艰难地问,“我……我何时去杀害伍大人?”
他猛然激愤起来,挣扎着大喊:“我怎么可能刺杀伍大人?!”
“是与不是,你去和大王说吧!”白喜冷笑着,回头,对身后的承欢说:“他的长相,你看清楚了?”
承欢从斗篷里抬头,默然看了末借一眼。
眼神凄惶。
“你是什么人?”末借怒喝。
“我?”承欢歪歪头,“我是昨日你要杀的人。”
“我根本从未见过你!”末借挣扎着,怒喝。
承欢避开他的眼光,看向白喜,问:“他会怎么样?”
“会死吧。”白喜回答,“视乎大王的震怒程度,也可能会被灭族。”
承欢呆了一呆,脸上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忍之色。
“应该不会,”白喜连忙说,“他的兄长末支刚刚在平定泽地的叛乱中立下大功,眼下正和歧籍将军一起,围困越国。大王不会灭他一族的,说不定,连他的命也可寄下。”
承欢默然,扭头看着末借。
末借猜测到了一些什么。
眼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少年,多半是和白喜勾结了?
“你不要恨我啊。”承欢侧首看他,低声说,“我不想害你,但是,不这样做,我想要的东西,怎么都得不到呢。”
末借怒瞪承欢,却发现眼前这白发少年,有一种奇异的破碎感。
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在拼命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样,但是,嘴唇却沉默不语。
承欢静默片刻,又说:“算了,你是恨我吧。换了是我,也会恨你的。”
他凑近末借,淡淡地说:“你知道吗?我也在恨着一个人,非常,非常恨。”
末借被斩首的时候,伍子胥重新回到了他的府邸之中。
所有的朝臣都知道了他是被诬陷的,霎时间,几乎所有的高官全部去伍府拜会慰问他,却全被婉拒在门外。
看门人只说:“我家先生身体欠佳,不能接待客人。”
大家大多都释然了,因为平日里伍子胥就是个不与人交往的人。
但是又有了流言,说看见尊贵的王舆,就停在后门。
群臣有了很多猜测,最终有人说,大王这是在商量发兵的事情呢。
于是大家都恍然地散了。
末借被斩于盘门之下,水流里好大一滩血红。
顷刻之间,水流来了又去,血迹消弥无踪。
等血迹消散了以后,承欢才来了。
他低头看着流水,脸上淡淡的,除了半个笑容以外没有什么表情。
今天阖闾没有看着他,他就用权杖跑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末借是被他害死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身后,有什么人靠近了他。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承欢侧了侧头。
许久未见的扶馨从竹笠下抬起眼睛,凝视着他。
“我听说末借之死,是由于谋害伍子胥?”扶馨和承欢并排站着,像是在看流水一样,低声地问。
承欢又转头看着流水,漠不关心地说:“反正迟早会死的。”
扶馨皱眉。
“你真的……”他顿了顿,又说,“我想办法进过几次王宫,但是接近不了你。宫人说你得了失心疯,对什么都不理不睬,不闻不问。难道——是真的?”
承欢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