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松拉着叶知秋的手便想走开,叶知秋却挣开他,把签递给了那白须白发的老僧。老僧接过签,却对二人看了半晌,摇头叹道:“冤孽,冤孽。你二人本都有副好前程,却生生被你们给毁了。”
沈笑松顿时沉下脸,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还说什么前程似锦?”攥了叶知秋手便走。老僧叹道:“出家人当然是四大皆空,可你们两人,能吗?”
沈笑松道:“不能,我不需要。我本是俗人,求不得出家人这等大智大慧,我只要俗人的七情六欲,便意足了。”
老僧摇头道:“在这世间,你是意足了。你就不想想,死后入了阴司,会有何等报应?”
他一双眸子直视沈笑松,目光炯炯,似能穿透人心。
沈笑松笑道:“报应?这人世间还真可笑,‘淫’无报应,真有情,却要遭天谴,遭报应?这等因果轮回,恕我不受。就算死了莫可如何,要得这不公平的‘报应’,也是死后之事了,虑不到许多,先等我把这数十年过得足意了罢。”
拖了叶知秋便离开,只听那老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施主,你今后若有难处,请到此处来寻老僧。”
10
沈笑松也不理,只快步而行,叶知秋随他走着,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个不留意,脚下踉跄,险些跌倒。沈笑松皱眉,把他一推推到墙角,直抵在墙上。叶知秋吓了一跳,道:“你想干什么?”
只看到沈笑松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他眼睛本来就大得无角,这时候更是瞪得溜圆,一副怒气勃发的模样。“一枝签而已,再加个老和尚胡说八道,你就当真信了?都已信到阴司报应了?”
叶知秋伸手去推他,沈笑松本生得比他壮实,又习过武,哪里推得开。沈笑松还狠狠瞪着他,大有你不说我今日就不放的架势,只得苦笑了笑,道:“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头。若是哪天被我爹发现了……”声音放得更低,道,“上次你爹爹过寿,还在说正在替你寻门好亲事呢……”
沈笑松失笑,把他脸扳起来对着自己,道:“总算说到正经话了。方才鬼啊什么的,说得我一阵阵的不舒服。你虽然比我小几岁,但现在也已是成婚的年纪了。这迟早都免不了的,难道你就打算跟我厮混一辈子?”
叶知秋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惊愕,有受伤。沈笑松顿时后悔,双手紧紧握了他手,道:“我又说错了,我只是在想……”
叶知秋道:“想什么?”
沈笑松微微苦笑,道:“你跟我在一起,或者是一向你爹管束你得太严,连出门都不易。初识云雨,才会跟我胶缠得这么紧。等过些时日,你见多了,说不定对我也就淡了。”伸出手轻轻抚摸他脸,道,“知秋,有时候我觉得是我占了你便宜,我是那等场合里惯了的,你却一向深居简出,若非遇了我,还是一般的苦读勤学,谨言慎行……”
叶知秋本来有些冰凉的脸在他的抚摸下,逐渐发热。低笑道:“什么谁占谁便宜的,苦读勤学也比不了跟你在一起的乐子。你若是歉疚,何时让我也占你一次便宜?”
沈笑松笑骂道:“小东西!”携了他手道,“今日热闹,多逛逛再回去。”
叶知秋笑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就看人了。”
沈笑松道:“那你说哪里好,我们就去哪里。”
叶知秋轻轻一笑,道:“哪里还不都一样。”
沈笑松咀嚼他的话,心中半明半昧的感觉,说不分明。富家子弟有龙阳之好,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他知,叶知秋也知。一些有名的小倌,还是富家少爷们竞相追逐的对象。叶知秋虽然家教极严,一向谨慎,但沈笑松却是浪荡惯了的,也不免有些这等风流韵事,过了即罢,也不会如何放在心上。但对着叶知秋,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平心静气,坦然无畏。
这等事,想多无益,倒宁可两人拥了在床榻之间,颠鸾倒凤,快活过一时是一时。
这日也是开光大会,不少法物摆在那里。沈笑松便在那里东看西看。长生符,金锁,玉佛,应有尽有。沈叶二人都是生在高官之家,眼力都好,两人的眼光同时落在一对连心琐上。
那对琐极小巧,只有寸许见方,不似平常见到的非方即圆,而是雕成蝴蝶之形,将两琐连住的是朵通体镂空的并蒂花。玉质洁白晶莹,竟是上等的羊脂玉,叶知秋看了心喜,伸手去摸,触手温润,咦了一声,道:“是温玉。”
沈笑松却盯着他脖子一个劲看,叶知秋心中奇怪,道:“你看什么?”沈笑松笑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的脖子比这羊脂白玉还柔润白腻几分……”
叶知秋沉了脸,低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说这些疯话!”一甩手走开,沈笑松也知自己过火了,俯下身去细看那对连心琐。卖琐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得一脸皱纹,道:“这是我雕的,我雕玉饰都是决不重复的,普天下就这一对。”
沈笑松把那对玉琐托在手里,道:“老人家也是这寺里的玉匠?”
老人笑道:“普济寺里香火旺,开光的法事也做得勤,玉匠也不止我一个。只是难得有我这般到老还留在这里的。唉,现在我眼睛也瞎了,雕了一辈子,也算到头了。”
沈笑松去看那老人的眼睛,果然呆滞无神,再看手里那对玉琐,一对玉蝶似欲展翅而飞,那朵将两琐相连的并蒂花花蕊都可看得丝丝分明,雕工实极精极细。
老人又笑道:“连心琐啊,得拿到有灵气的大山顶上锁上。这样,两个人就永生永世不分开了。”
沈笑松盯着掌心里那对玉琐,喃喃道:“永生永世?”
老人道:“都是这般说法的,听说那黄山啊,华山啊,蜀山上啊,这连心琐啊,多得数也数不清。”
11
沈笑松默默点头,请了那对连心琐,转头去找叶知秋想拿给他看。却见人流如织,却看不到他的踪影沈笑松顿时觉得心中一悸,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他被汹涌的人流推来撞去,身边的人都用不满的眼神看他,本来人就多,他还直楞楞地站在路中央,一时间不知往何处去才好。
他难道真生气了,自己离开了?
沈笑松慌乱地想着,不,不会,知秋不是小心眼的人。也不会使小性子。难道他真信了那签上所言?他今日间怪怪的,自己还说些话来伤他,是自己太不识相了。
紧握着那对温润的连心玉琐,沈笑松只觉得掌心都已沁出汗来。那种心里忽然空无一物的感觉,强烈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就好像是平日里去找他,路上心里总是很欢喜,仿佛要溢出来一般的欢喜,但欢喜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空之感。或者,那就是所谓的患得患失罢?因为重视……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不知餍足地拼命向对方索求,仿佛身体上的满足可以把心上的空虚和恐惧都填满似的。
沈笑松随着人流往前走去,茫然地左顾右盼。也不知走了几时,日已偏西,光华敛去,唯见苍茫一片。
猛然回头,叶知秋却正站在一株老树之下。他忽然在人群中见到了沈笑松,脸上顿时如同被光照亮了似的。
一时间面前的人流,沈笑松都已经看不到了。只是机械地拨开人群,向叶知秋挪去。人很多,多得绊得他走不多,就像逆流而上那般艰难。
不远处的叶知秋,便像是隔了千山万水般。沈笑松看不见周围的一切,眼里只有他的那半是迷惘半是惊喜的笑容,就像黑暗中的灯。
沈笑松握住他伸出的手。手很凉,沈笑松又加上另一只手,使劲的焐着,想把它焐暧。见叶知秋脸色苍白,轻声道:“怎么了,不舒服?”
叶知秋望着他的眼睛,低低道:“刚才那么多人,像潮水一样。我一直在人流里,到处找你……人多得让我以为永远找不到你了。”
是,人太多了。多得让人厌烦。多得让我想使劲抱住你,抚平你眉间的愁绪,眼中的惧意都不行。
“你怎么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叶知秋道:“我当时是负气,只顾往前走,被人流冲得越来越远,最后好容易站定,我也不知道是走到哪了。你知道,”低了头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沈笑松看着他,叶知秋眼中的神色让他只想温柔地拥抱。他平日里只要跟他一起,两人就是不知足地缱倦温存,只想让他半带羞涩地缩在自己怀中。而此刻……却只想着抱抱他,吻吻他的脸颊,而不是想——要他。
即使欢好几乎已成为了联系两人情感的纽带,已是不自觉的行动了。
“下次……别赌气了。”慢慢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我刚才……就感觉是在水里,把你我冲开了……我以为找不回来了。”
“你真呆,不就这么大的寺庙,怎么会找不到?”
沈笑松道:“那你为什么也在害怕?”叶知秋微笑道:“有你在身边,什么都不怕。”
衣袖遮盖下,两人十指交缠。指尖轻轻挠着对方的手心,那痒痒的感觉,也是甜的。有种很温柔,很甜蜜的东西,在心底渐渐蔓延。
那是跟身体交合到最高潮的时候那种快感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如春雨般缠绵。
沈笑松一直把叶知秋送到叶府门口,依然不愿放开他的手。两人就像粘着了似的,不忍分开。
叶知秋低声道:“进去坐坐吧。我爹晚上都在书房,我们到后花园去,那里僻静,他不会过来的。”
沈笑松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是浸在温水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地舒展着,按说平时他定然会迟疑,叶父的严厉不是一般的,他是能躲就躲。可是此刻,叶知秋温软的手就在自己手中,手指还轻轻重重地搔着自己的手心,他整颗心都软了,整个人都酥了,怎么也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12
叶府的后花园极大,叶母早已去世,家事自然料理得也不甚好。叶知秋偏偏拣选了个林木茂密的角落,靠墙遍生着藤蔓,连光也射不进来。有石桌石凳,也生满了青苔,两人索性也不坐,就坐在草地上。草没有修过,长得又高又长,足以遮人。
沈笑松把叶知秋的手更攥得紧些,一手去揽他肩头。叶知秋迟疑了一下,也就任他拥着了。
“我爹……”
沈笑松知道他害怕父亲,发热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些,便想放手,叶知秋却搂上了他脖颈不放。
“你别走。”
沈笑松捧起他的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清澄,但却有恐惧。“我不就好好地在这里吗?”
叶知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以来我心里就总是不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浓。我父亲看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沈笑松笑道:“那是你做贼心虚。你父亲当真知道,你还好好地在这儿?”一言出口立即后悔,见叶知秋脸色煞白,忙道,“你别在意,我是有口无心。我只是想宽慰你。”
叶知秋勉强地笑了笑,沈笑松也再想不出能宽他心的话,突然啊地一声,伸手到怀里去摸什么物事。叶知秋道:“你找什么?”
沈笑松笑道:“方才买了好东西,偏你又走散了,就忘了给你了。还好想起来了,否则我又得揣回家去了。”
把那对连心玉琐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送到叶知秋面前,笑道:“是这个。”
叶知秋啊了一声,道:“送我的?”他也极喜这对连心玉琐,当下接了过来细看,竟有些舍不得放手。
沈笑松道:“算是补给你生日的礼物。”
叶知秋顿时一张脸绯红,沈笑松笑着在他颈间咬了一口,道:“上次是我不好,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你,想你想得发疯了,做事情也不分轻重了。这次这对连琐,你好好地戴上,不许取下来。”
叶知秋见玉琐上串了条鲜红的丝线,倒是可以挂在脖子上。便笑道:“似乎连心琐是要锁在黄山顶上吧。”
沈笑松见他脸色绯红欲滴,心中情动,再忍不住将他一把搂在了怀中,低笑道:“你可不准把两只琐分开了……我们瞅个空儿,一起去黄山上……把这对连心琐锁在那里……就……永远不分开了……”
叶知秋猛然打了个冷颤。强笑道:“永远……这似乎……太不真实吧。”把头埋在他胸间磨蹭着,低低地道,“我……我现在就要跟你在一起,……不分开……”
沈笑松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叶知秋滚烫的脸颊触在他胸前,柔软的发丝也在他颈间擦动,他,确实忍不住。但知道这地方实在不对,咬着牙道:“知秋……你爹在家……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