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院子的拐角处,只得莫伯一人,正注视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本来主子的客人定也不能怠慢或是心生芥蒂,只是今日因他让一众下人莫名其妙地在这寒风中等了两个时辰,更何况那马车就停在门外,人却始终未见下车,莫语心中多少有些不满,不禁好奇究竟是何人如此嚣张,连主子都得礼让三分?可见着的却是一位身着青衫,面象柔和之人,怎么看也不象是刁蛮任性的主,心下不禁奇怪。于是刚才退下时故意放慢了脚步,虽知这么做范了规矩,可一心报着白锦父亲姿态的莫伯还是忍不住转过了头。只见两人挨得极近,似乎说着什么,随后青衫之人淡雅地笑了起来,主子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勾起了嘴角,二人气氛融洽,周围似有淡光环绕,让人不可轻易亵渎。
老人不禁揉了揉眼,再睁开二人已各自散去,仿佛刚才所见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罢了。只是那青衫之人如清晨沾着露水的青草般舒爽笑容却是再难抹去,恍然间明白了让自己等待了如此之久的原由……
第二十七章
“一岁能言,二岁成诗,四岁即可通兵法。原来这样的天才果真存在啊。”说话之人身着淡青色夹袄,手执紫铜手炉,腿搭金线绣花薄毯,身后斜靠着新添上的细绒棉垫,虽然谈话语气透着敬佩与惊叹,但面容平和而坦然,无一丝羡嫉之情。
“不过自他从十岁拜读了武痴的《奇门盾甲》一书后,便从此迷上了这机关之术,任慕容丞相百般劝阻无果,一气之下要断绝父子关系,于是他离家出走,云游四方,可这京城却始终未再踏足一步。”
交谈的二人正是白锦和柳濉安,由于濉安坚持自己已无大碍,再加上安庆离京城只有两天车程,于是现下他们再次行使在了去京城的路上,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濉安必须得披上前文所写的那身行头,否则一切免谈。思考片刻,无奈地笑了笑之后,终还是应了下来,虽然知道在吃了自带的西药后,这一切都可谓是大费周章,可不知怎的,一接触到那人关怀中带着几丝担心的眼神,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所以你奇怪他为何突然回家看望父母?”见对方点了点头,濉安有些纳闷地接着道: “按理说多年未见父母,如今突然想要一见倒也是人之常情,可为何慕容丞相对自己儿子的爱好如此深恶痛绝?”抬起头,疑惑地望向白锦,却见对方但笑不语,于是了然,不再追问,想必是他人的家事,不便深究吧。不过自己也曾听说过地动仪的设计者张衡所学不也被认为是邪门歪道?明朝有名的“木匠皇帝” 熹宗不也算是不务正业?可归根到底还是取决于自身吧……心中不禁升起对这位看似风光的天才的惋惜与同情。
“小安,该吃药了。”打断了濉安地沉思,白锦浅笑着转过身,从身后抽出一方暗格,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从中托出一方沉木漆盒,轻轻一扣,盒盖便自行弹开,露出一绣花棉套,图纹精巧细致,套子饱涨厚实,似乎内里塞着细棉。将套子揭开,终于露出一角青花瓷器来。刚要拨开瓷盖,似乎想起了什么,拉开暗格,又拿出一小巧的白玉错金薄瓷碗轻置于车中的小几上,而后才起了瓷盖,缓缓将药汁倒入碗中。
默默地看着对方忙碌,活动着的手指白皙修长,连指甲也修剪得恰到好处,显得圆润饱满,他不是需要服侍他人之人……
准备妥当,那人对自己的成果似乎颇为满意,眼含笑意地抬起头: “小安,趁热喝了吧。”说着托起瓷碗递向柳濉安。
“好~!”接过碗,虽然喝药对他已是多余,可如今却是心甘情愿,一饮而尽。不多言语,仅冲白锦感激地一笑,兴许是心生亲近的缘故,也兴许是那袅袅热气微熏的缘故,总之那笑容不同与以往,眉眼微弯,眼角处带着些许水气,朦朦胧胧,竟生出三分媚气,不由看得白锦痴了。
可濉安哪知对方心思?只道:如此友人,遇之,我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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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入了都城,时间已近深夜,可不愧为一国之都,饶是如此,车外依然是人来人往,灯火辉煌。虽然安庆也算是几国大都之一,可光夜深便人静这一点就和都城翙相去甚远。
马车缓缓行驶在比安庆足足宽了两倍有余的街道上,越走越深,最终,徐徐停靠在了写有“白府”牌匾的大门前。
守在门口打磕睡的小童,听得声响,一个寒颤醒来,瞄了一眼马车,撒开脚丫便冲进虚掩的门内:“主子到啦!主子到啦!”霎时,整个“白府”活了起来。
白锦先行跨下车来,随即转过身,于是乎,紧接着迎出的所有下人都刚好看到了这一幕:自己的主子,微笑着亲手挑开门廉,静静等待,片刻后,这才出现一位衣着青衫的如玉公子,身披一看便值自己一辈子工钱还多的白狐披风,仅假意掺了掺主子伸出的手跳下车来,主子也不恼,一路眼带笑意,似乎乐在其中……
第二十八章
“哼哼,不错,不错。下次让织锦纺多做几件,也好有个换洗。”白锦摸了摸下颚,语带捉弄,笑的是一脸的得意,眼睛也没消停,故意上下打量着眼前显得有些拘谨之人。
“不用了不用了,这就够了,反正就这两天穿穿。”身着月白色团荷暗纹加厚棉衫的白锦连连摆手。这人简直成精了,怎么自己心思才刚一转,距离便似乎一下拉近了许多……他,看出来了?不,也许从来便是如此接近,只是自己过去视若无睹吧。
得知今日到访之处与白府相去不远,又想时辰尚早,于是邀白锦一道漫步于翙都的大街小巷。昨日仅是惊鸿一瞥,未来得及一窥全貌,今日一见,才真正被这一国之都所具有的宽宏雍容所折服:抬头远眺,群山之上天羽国皇宫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金光、熠熠生辉;环顾左右,大大小小的宫殿苍松翠柏掩映其中,细一看却又错综环抱、凛然生威;四下观望,民房市井,亭台楼格,依山而下鳞次栉比向外伸展,绵延千里……好一幅帝国崛起!
“小安可是喜欢此地?”轻摇折扇,沐浴晨光,一派闲暇从容。
“应该是吧。”笑了笑,打趣道,“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安庆,毕竟我可是很恋家的啊。”
白锦目光微暗,不予置评,可仅仅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闲散做派,痞笑道:“到了哦,一会儿见了美女可别忘了白锦我啊。”
无奈的锤了锤白锦的肩,推着他跨进了写着古体“菊”字的小园。
翙是大都,人口自然不少,兴许因此缘故,气温相比于周遭的城镇高了许多,这也是为何在已是深秋的现下,依然能见到如此庞大数目的菊花吧。
一路走一路赏,很快,二人便来到了菊园中心,一座木质凉亭也随即映入眼帘。正待犹豫间,忽觉身侧一空,心中一震,转头一看,见白锦已迎上前去,和一白衫之人热情拥抱,而后二人相视片刻,拍了拍对方的肩大笑起来。
“小安,来,我给你介绍介绍,慕容重,就他,失望了吧。”说着勾过慕容重的脖子来到濉安面前。
轻巧地掰开白锦勒住自己脖子的手,理了理有些褶皱的外袍,这才微微一笑,向柳濉安一揖:“在下慕容重,字无双,锦的朋友即是在下的朋友,叫我重即可。”
此刻,柳濉安才有机会看清来人:眉色淡薄,双眼皮,嘴唇极薄透着瑰色红晕,皮肤白得通透,似乎看到到血管——好一个书生气的贵公子。可细细看来,却又似乎不尽然:眉色淡薄却笔直得透着一股硬气;双眼皮,眼中却闪着精明;嘴唇极薄竟带着一丝邪笑,皮肤白净却无法让人忽略那宽阔有力的肩膀。
就这样一个矛盾中似又揉和着统一的人,如今身着白色泼墨彰缎长袍,身系黑底流金腰带,施施然站立于柳濉安面前。
“重,先坐下再说吧。”一道轻柔婉约的女声从凉亭中传来,打断了三人的寒暄,竟还有一人。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花竹雅意”的如月姑娘。”三人依次围绕亭中石桌坐定,刚才发声之人是一如花女子,面容娇好,仅略施粉黛,便已有倾国倾城之姿,只是每当看向慕容重,眼中隐约闪动的哀愁挥之不去。
见众人已介绍完毕,就差自己,柳濉安刚要张口,慕容却忽然与如月相视一笑后出手制止:“柳濉安么,可以叫你濉安么?锦最近送来的信上全说的是你的事,我光是拆信,手都要起茧子了。”说着向濉安眨了眨眼,顿时相互间陌生气全无,濉安也不禁展颜一笑,却让对方微愣,“果然是一妙人。锦哪天惹你生气了,可别忘了我。”说着慕容重比了比拳头。
“重!”白锦假意喝止,难免笑意。
四人气氛正浓,却忽听一声道:“如月姐姐,有这种好事怎么也不叫上烟儿。”声音清脆娇媚,但做作非常,让人心生不悦。来人是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着一芽绿夹袄,上前便亲腻的拥住如月,眼睛却一刻不停的盯着白锦:“怎么锦来了也不给我说一声。”
见如月柳眉微皱似乎颇为为难,而另两位当事人又无动于衷,于是笑了笑,上前解围:“这位烟儿姑娘,在下柳濉安,是锦的朋友,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如烟同样也是“花竹雅意”的姑娘,只是不知道为何明明自己容貌与这如月不相上下,可她就是四大名妓之一,自己却还要看老鸨的脸色赚钱,日积月累自然对这如月怨嫉不已。
不屑地看眼柳濉安,“喂、你、是干嘛的?”
如此蔑视,柳濉安依然笑得和缓,仿佛和他交谈的只是一幼稚小儿,何必计较:“在下不才,略通医术,大夫一名。”
“大夫?是不是那种江湖骗子?呵呵呵真好笑,锦,你怎么这种人都找来了啊。”如烟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疏不知已惹恼某人。
白锦眼眸半合,注视着手中的菊花茶,看不清楚表情。
正值此时,却听濉安忽道:“姑娘可知这菊花茶有何功效?”温和的嗓音没有丝毫的恼怒,打破了有些令人窒息的沉闷,可所问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烟恍若未闻,径自与自己的长发玩耍。
见对方对自己视而不见,柳濉安于是接着道:“干菊花适量,开水冲泡服用,有清心除烦、清肝明目,泄火解毒、降压作用,可以防治头晕、眼花、近视、夜盲、目赤肿痛、高血压等病症。若同时加上枸杞、绿茶或是用蜂蜜菊花茶效果会更好。”顿了顿,“当然菊花茶对由风、寒、湿引起的肢体疼痛、麻木的疾病也有一定的疗效,可如果太严重的话,恐怕只得开药了,原料是北独活、川牛膝、当归、玄参、生地黄、杜仲、天麻、制草乌……”
“好好好,停、停,你什么意思?”
“所以说,”柳濉安依然淡笑着,可眼中是少有的严肃:“永远不要试图侮辱一个大夫,他可以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悲伤:“你知道肢体从疼痛、麻木到扭曲变形是个什么感觉么?”父亲死前甚至连注射杜冷丁也无法抑制的痛苦生生浮现在了眼前……
“小安走吧。”伸手蒙上柳濉安的眼,转头冷眼一瞥后,向也皱眉看着如烟的重点了点头,离去。
同时,一道黑影在二人走后身形一闪,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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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当“柳神医”的名号响彻诸国的大江南北的时候,如烟已如她的名字般灰飞烟灭许久了。当然这只是后话。
第二十九章
夜色迷蒙,无月。白府内一片悄寂,就连那门外偶尔经过的仆从也似乎刻意压低了声响——又让他多费心了。
现在尚不是平日里睡觉的时辰,只是白锦担心自己再看了那热闹繁华惹得更加烦闷,便劝慰自己早些歇息。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这么想着,不禁欣慰地笑了起来。此刻,自己的心情是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如若往日遭遇如此,虽然表面故作从容无事,可毕竟是陈年之事郁结于胸,没有一时半刻不得渐缓。而今日,当那人伸手遮住自己的眼,轻挟自己出园,一路双唇紧抿,一改往日的嘻笑轻浮,面容严肃,眼中却止不住流露出对自己的担忧——那一刻,柳濉安反而平静了下来,胸中豁然开朗,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有了白锦,不是么?
正想着,忽觉窗廪微动,刚欲起身便觉眼前一暗,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挺立于床侧。
“夜离。你怎么来了?”撑起身,语气中是止不住的惊喜。
“我没生气。”那晚的同睡只是冲动的尝试,醒来后便转为不愿重蹈覆辙的清醒——可自己终归还是心软了,在看到那如梦似幻的笑容之后。从来没有人对自己露出那样亲腻又毫无防备的笑容,包括昕儿,以至于现在想来,夜离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梦,一个美丽的梦。只是那不是梦,因为那人果然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早该清楚,怎么可能有人叫自己这种人的名字那……
“夜离、夜离?”
恍然回神,“梦”中之人正疑惑地看着自己,目光坦然得甚至反射着点点星光,不是恭敬,不是谄媚,不是绝望,不是仇恨……
夜离敛了敛眸,落寞之情一闪即逝,轻浅地勾了勾嘴角,有些自嘲:虽然当初放过他仅算一场意外,可如今看来似乎还不坏,至少现在自己还需要他,不是么?既然如此……
似乎做了某种决定,夜离定了定神,从怀中摸出一物什抛向坐于床塌之人。
有些纳闷地拾起,看了看床侧之人:“这是什么?”一边问讯一边将那物什举起借着窗外的星光一看究竟:这是一方薄木,似乎涂了清漆,故而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极淡的柔色,方木四周打了孔、坠着红穗显得极为庄重正式—— 一时间竟辨不清是何物。翻了翻木面,似乎刻着字,定睛一看:“伍仟贰佰叁拾叁 天羽 安庆 柳濉安”
倒吸一口气,猛然抬起头,有些激动有些难以置信,“这是,这是……”
“嗯。”似乎不习惯于被如此对待,难得的夜离搭了腔,随即周身便被温暖恬静的药草气息所包围。
柳濉安抱紧了这平时不苟言笑的青年,胸中充满了感激——户籍,一个困扰了柳濉安多时却不愿提起的问题。虽然一直以来,无论买房、买药、出城还是办事都有白锦替自己出面,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在柳濉安这位五好青年的思维里没有户籍怎么着也和知法犯法沾得上边,只是白锦已然为自己忙前忙后打点了如此之多,且此事甚为棘手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决,叫柳濉安怎么开得了口?于是乎虽然心中惴惴,可户籍一事还是就这么拖了下来。不想,如今,幸好,幸好你来了……
片刻,从自己的思维中抽离,柳濉安惊觉自己的冲动失态,急急忙忙放开夜离,错开身子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对方的肩,再次抬起头,双眼坚定而真挚:“谢谢你,真的。”
不着痕迹地抚了抚犹带余温的手臂:户籍仅仅是自己转念之间的决定罢了,举手之劳竟得到如此郑重的感谢自己不亏反赚。可现下竟有些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