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缃道:"春已过,桃花已谢,还有什麽意思?"
陶逸之微笑道:"今年的桃花谢了,还有明年啊。年复一年,只要你肯等下去,总是能
看到的。"朝他伸出一只手,"跟我来。"
姚青缃犹豫地伸出手,陶逸之轻轻握住。那只手非常美,手背白润,手指修长饱满。
陶逸之啧啧叹道:"好漂亮的手,倒是中看得紧。只不知道中不中吃?"
姚青缃已知他是在玩笑,不似之前那般害怕,便也顺著他的话笑道:"那你便吃掉好了
。反正吃掉也长不出来,你想好了。"
陶逸之瞅了他一眼,半日方缓缓道:"以前倒真也吃过不少魍魍的手。还从没哪个魍魉
的手被吃掉之时,已经死了的呢。"
姚青缃对著自己的右手,翻来翻去地看。看了半日,一缩缩在了衣袖里。陶逸之看著
他这举动可人,微微一笑,道:"我若真是要,你藏袖子里有什麽用?"
姚青缃涨红了脸,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陶逸之沈下声音喝道:"谁?出来!"顺手将姚
青缃拉到了背後去。姚青缃见陶逸之脸色骤变,眼中寒意毕现,虽然知道不是对著自
己,但也不禁更向後缩了缩。
树後走了一个人出来,却是吴风。吴风见陶逸之脸色难看,忙笑道:"逸之,你不要误
会。我不是想怎麽样的,我只是跟著来看看。我早就看出来你对这小妖精锺情,舍不
得吃他。可也没想到你锺情到这份上......"
"三哥。"陶逸之打断了他,"你已经知道我杀了谁了?"
吴风道:"知道。本来我不该不管的,但受人所托,这次我就当锯了嘴的葫芦好了。你
们走吧,爱上哪去便上哪去。"
陶逸之道:"那便多谢了。"携了姚青缃便要走,吴风叫了声:"等等。"
陶逸之回头,吴风双眼盯在姚青缃身上,迟疑良久,道:"逸之,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
说。前日见到这小妖精......便知不能不说了。"
陶逸之本就觉得吴风心中有事,便对姚青缃道:"你到一边歇歇去,一会便走。"见姚
青缃怯生生地看自己一眼走开了,又觉说得太硬,扬声道,"你四处走走罢,只别走远
了。"
吴风看著姚青缃背影渐远,忍不住笑道:"你还真疼这小妖精。"
陶逸之微叹一声,并不接口。吴风又道:"我也交上了桃花运,嘿嘿,我还以为只有你
那般好运,能交上桃花运呢。"
陶逸之有些诧异,道:"这地方,非鬼即妖,能交上什麽桃花运?"
吴风笑道:"说对了,就是个妖精,一个美貌绝伦的蛇妖。"
陶逸之有点好笑,道:"三哥,你好歹也是条龙,像青缃说的,虽然没角也算条龙。却
去跟条蛇相好?"
吴风大笑,道:"有个词儿不是叫龙蛇混杂麽?龙蛇本来就是一家的,除了多上几只脚
!"
陶逸之倒被说得无了话,笑道:"说得是,只要自己喜欢便好。"
吴风道:"她说她认识你。"
陶逸之一怔,道:"认识我?"一转念间便恍然,道,"原来你说受人所托,便是红袖?
这是个好女孩子,恭喜你了。"
吴风道:"她就是挂著你那小妖精,才托我来看看。若不是我出声得快,恐怕也被你杀
了。逸之,为了那小妖精,你手下可真不容情。"
陶逸之不言语,半日道:"你告诉红袖,我不会对青缃怎麽样的。"
吴风笑道:"这个我信,若非真心实意,又怎会连同族都杀?"对著陶逸之看了片刻,
道,"逸之,你不打算再去集那寒玉了?"
陶逸之道:"不去了。"
吴风点点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陶逸之一惊,吴风道:"逸之,我比你多活了些时日,我是知道你的出身本源的。"
这话问得陶逸之脸色骤变,道:"三哥,你何出此言?"
吴风道:"我知你本是个凡人,只是得了仙药,可长生不老。後来......不知道你们究
竟触犯了什麽,天都不能容。为了救你,那块寒玉才会碎成片片。你的魂附在那魑的
身上,你自己却不知道,直到......直到你遇上那个小妖精,我一见他便知道了。因
为......他模样跟昔日那人生得一模一样......"
陶逸之不语。终於道:"你既知道一切,为什麽不说?若你当日就说了,我也不必浑浑
噩噩,苟延残喘这麽几千年了。"
吴风道:"我向来不肯多事。何况......唉,我一直见著那朵寒月芙渠,那般一朵仙葩
,最後却......"
陶逸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青缃过来了,别说了。"
吴风道:"你跟他在一处,还是要小心为妙。毕竟,我们跟他们是天敌。"
陶逸之不以为意。"只有他们怕我们的份,没有我们怕他们的道理。"
吴风摇头道:"小心,我们也是有弱点的。那第九块龙鳞......"
陶逸之道:"多谢提醒。不过,我死了可能比活著更好些。"唤了姚青缃过来,道,"多
多保重,我们先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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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陶逸之那处庄子,陶逸之虽然人不在,但一直有管家看守打扫,虽然桃花已谢,
但桃林依旧茂盛。见姚青缃闹著说要变出满园子桃花来,陶逸之笑道:"你弄这些法术
,会惹得人人侧目了。再过两个月,也该结桃子了,强要那桃花作什麽?"
一日姚青缃到了正屋,却直了眼。满屋皆是绸缎衣料,姚青缃看著一片颜色缤纷,几
乎把眼睛都刺痛了。陶逸之朝他招手道:"青缃,过来。"
姚青缃走到他身边坐下,道:"这是干什麽?"
下人一件件把衣服摊开,见陶逸之只是摇头,便又一件件叠好。陶逸之一手端了酒杯
,递到姚青缃唇边,姚青缃小小喝了一口,道:"你要做衣服?"
陶逸之嗯了一声,姚青缃见那些衣料颜色各异,华丽如霞,苦笑道:"你不会要把我打
扮成这般花枝招展的模样吧。"还有下半句不好意思出口,陶逸之一向品味不错,什麽
时候爱起这花红柳绿的来了?想著偷偷瞅了陶逸之一眼,最近陶逸之是沈静得过份了
,倒让他有些害怕。
"不是。"陶逸之一面捋著他的头发,一面道,"我是想找我想要的衣服。却一直找不到
想要的颜色。"一转头,道,"天色晚了,先不看了。"
姚青缃道:"好暗,我叫人去点灯。"从陶逸之怀中想站起来,陶逸之却又把他拉了回
来。"你去点灯好麽?"
姚青缃有点意外,但也并不当回事。陶逸之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灯都是挂好的,你去
点上就好。"
院落四周的树上,果然都挂上了一串串的灯笼。大红的灯笼,鲜豔如血。姚青缃看著
高高的灯,有些犯难。"我能不能不用火来点?"
陶逸之在窗边笑道:"随便你怎麽点,只要你点燃就好。"
他坐在窗前榻上,几上一点烛火,自斟自饮,好生逍遥。姚青缃又看了他一眼,心里
暗骂,又不敢出口,只得一一去点那些灯。
"全部点燃行不行?"
陶逸之听他这麽说,便知道姚青缃想偷懒,用法术总比一串串点快得多。当下笑道:"
不行,我就要你一盏盏点。"
姚青缃虽觉奇怪,但也不敢不听。只得在院子里一串串地点那灯笼。点好了,也觉得
好看,仰起头细细去看。
"青缃。"
陶逸之在唤他,声音里却微微地带了颤音。姚青缃回头,灯笼的红光笼在他脸上,透
中一种清豔的冶丽,那种美是近乎凄豔的。
陶逸之缓缓自房里出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眉心之间。"这里,少了......"
忽然推开姚青缃,回到了房中。姚青缃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听陶逸之的
声音从里屋传来。"青缃,进来。"
姚青缃不自觉地觉得有些害怕,只得挪了进去。只见陶逸之盯著他,眼神又是热烈又
似是绝望。"把衣服脱掉。"
姚青缃脸色本白,这时又一下子发了红。陶逸之眼睛一直盯住他不放。姚青缃特别害
怕他这样子看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被一只猫盯上了,动弹不得。虽然满心不
愿,也只得伸手去解衣带。
衣裳一层层地滑到地上,姚青缃最後被陶逸之抱入怀中时,已经一丝不挂了。陶逸之
已好些时日没跟他亲热,惴惴不安中又隐隐有些期待,闭著眼不敢去看。突然觉得有
什麽轻软的衣料披在了肩头,睁眼一看,竟是一件大红的衣衫,红得如同燃得正旺的
火一般。
姚青缃打了个寒噤,想脱下来。"不,我不想穿这衣服。"
"为什麽?"
姚青缃道:"这颜色太红,红得像血,把我都淹进来了。"说著想脱下来,却把陶逸之
拦住了。
"不要脱,我喜欢你穿这样。"说著还替他扣上了衣襟,系上了衣带。
姚青缃觉得陶逸之的举动很是怪异,怕得发抖。哀求道:"让我脱下来吧,我讨厌这颜
色,像血,又像火。看著这颜色我的眼睛都疼......"
陶逸之不理会他,只抱他在榻上躺好,自己下了榻。姚青缃见他走开,一翻身便想坐
起来,陶逸之把他按了下去,道:"你不听我的话了?"
姚青缃道:"你要我穿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裳都行,只要不要我穿这件。"
陶逸之道:"我就要你穿这件。"一边说,一边用衣带将他的手脚都缚在了床头。姚青
缃挣扎不得,又是害怕又是委屈。陶逸之右手举灯,怔怔地站在床头看他。他那模样
,让姚青缃看得心头发寒,仿佛随时会把那烧滚了油的灯扔到他脸上似的。
"别怕,别怕......"陶逸之一边喃喃,一边举起头细细地看他的脸。那灯焰离脸越来
越近,烫得让姚青缃闭上了眼睛直向後缩,最後终於忍不住叫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疯了!"
当地一声,灯落到地上。陶逸之茫然地看了一眼,笑了起来。"我倒宁可是我疯了。"
见姚青缃吓得不轻,便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姚青缃只觉他的怀抱温暖坚实,不自觉
地朝他靠了靠。"逸之,别再吓我了......"
陶逸之吻了一吻他的嘴唇,吹灭了灯。"好。"停了片刻又道,"我并不是想吓你,青缃
。"
姚青缃恨恨地道:"我知道,你是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我不是,永远也不会是。
你如果弄不清楚这一点,我宁可你把我吃了。或者,你觉得这样很痛苦,就让我把你
杀了。"
陶逸之笑了,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很痛苦,这几千年,都是白活了。我以为自己
是真正活过的,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假的。这几千年都是假的,还不如你这个影
子来得真实。这让我确实很难以接受,如果是梦,梦会醒。我这几千年,是一直存在
著,活著,却又是假的。"见姚青缃听得害怕,便一笑道,"好了,别说了。我心里是
怎麽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害怕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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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夜里,月亮极好,天上一颗星也无,唯有一轮圆月,光华四射。
姚青缃仰面躺在他怀中,一头如流云般的发水一般散落在他膝头,一直落到地上。他
也没有绾钗,任一头黑发如水滑落,更显得面庞如玉。
陶逸之一手端了一只玉杯,杯里盛着半杯酒,香气袭人。他啜了一小口,低头覆上姚
青缃的唇。姚青缃只得喝了,一缕酒液顺着唇角流下,陶逸之一点一点地吻干了。
"就像是我刚认识你的样子。"姚青缃依在他怀中笑,陶逸之也笑了笑,道,"若是一直
这样,那便好了。"
一伸手,掠过姚青缃的发际,陶逸之道:"青缃,你的头发长长了。"
姚青缃摸了摸头发,已然垂地。"不是长长了,是本来便这么长。当时出来的时候,觉
得太长了不便,路人也侧目,便弄了点手脚。现在没必要了,也就随他去了。"
陶逸之伸手自石桌上拿起一个檀木小盒,揭开,姚青缃探头去看,却是一盒朱砂,鲜
红欲滴。陶逸之随手取了一管笔,一手托了姚青缃的脸,道:"别动。"
姚青缃只觉他用笔在自己额间点了点,又是脸红又是不解。对着镜子一照,额上一点
鲜红滴落,犹如一滴泪痕。一时间心中却有却极异样的感觉,似有所感,似有所悟,
却又说不清楚。
"青缃。"陶逸之把他放在膝上,指尖轻轻在他面上滑动,柔声道,"你为我做件事好么
?"
这段日子二人过得很是闲适清静,陶逸之也似是全然忘了之前那段事,对姚青缃体贴
温柔一如最初。姚青缃也渐渐放下戒心,不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这夜两人本是饮
酒赏月,但陶逸之神情语气都甚古怪,让姚青缃又觉害怕。陶逸之察觉出来,安慰道
:"别怕,不是什么大事。"将他抱了起来,道,"你随我到这边来。"
桃园角落里,却种了很多竹子,竹根下一弯清泉。那竹子尚稚拙,显然是才移来不久
。姚青缃从未注意这个角落,只见搭了一间竹屋,翠绿清幽。
姚青缃笑道:"你什么时候从爱桃花成了爱竹了?"想从他怀里挣下来,陶逸之却把他
放在竹屋里的一张草席上。轻声道:"不要动。"
陶逸之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着姚青缃的脸。姚青缃呆呆地看着他,只见陶逸之的眼
睛似乎特别亮,亮得让他害怕。
"你不是......你不是......"
姚青缃实在忍耐不住,推开陶逸之,向外奔去。陶逸之叫了一声:"听竹!"姚青缃硬
生生地顿住,回头。
他额头上那点朱砂,在月光下红得犹如鲜血一般。薄薄的淡青色衣衫,清浅的绿,不
如竹那般青翠,更似初春的柳条。他的脸晶莹得犹如脆薄的冷玉,眉目清雅,难描难
画。
"你叫我什么?"
陶逸之怔了很久,垂下头。姚青缃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失落,伤感,五味俱全。姚
青缃心中也是五味夹呈,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是手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掌
心,直掐得出了血也不自知。
"青缃,过来。"
姚青缃站在当地,月光已经不像是光,像是纷纷的银白的细雨,洒落在他身上。"不。
"
陶逸之道:"青缃!"声音里说不清是急是怒,姚青缃却站着不动。
"你告诉我,谁是听竹。"
陶逸之沉默片刻,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姚青缃一转身,坐到了一株桃树下,不再说话。陶逸之见他这般,只得近前来,低声
哄劝道:"听我说......那真的不重要。你是青缃,只是姚青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