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致新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自己这么急欲了解呢?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和他有瓜葛了吗?就算是他打电话来向他求助,他也可以选择不去啊!虽然自己是出于好心才去医院的,可是……真的只是好心吗?而且如果是好心的话,为什么一听到他要他帮忙翻译的时候自己又要跳起来呢?这不就说明自己明明是对方致新有着不一样的期盼吗?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期盼呢?
盼他会变一个样子?他变了,可是自己却受不了。
盼他会向自己低头?他貌似也低了,还是两个毕恭毕敬的鞠躬,可他却差点跳起来。
还在期盼什么呢?难道是……真的盼他喜欢自己、甚至……天哪,自己肯定是疯了!
“啪嚓!”苏承又开了一罐啤酒,一口气灌了半听下去。冰凉的酒液顺着食管一顺到底、消失在暖洋洋的胃里。
人,只看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听自己想听到的东西。
就算方致远和何小笛婚宴的那天,方致新最初是骗他去的,可是当他问他为什么要和他吃饭的时候,他不是就反问过他为什么要答应的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好像……并没有回答。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得有些寂寞、有些无聊、有些……厌了!所以,会去也是一种心理上和生理上的需要吧?为什么自己会对并不是被人强按着头而做出的决定而对方致新耿耿于怀呢?
再想想,后来到酒店、到酒席桌上之后,方致新也多次放他、甚至赶他走过,可是……自己都因为看不过眼他一个人摸索而留下了,这其实……也是自己的选择吧?方致新不是还说过他老是拿不定主意吗?他进进出出、起起落落的举动的确算是拿不定主意的典型表现了!
再往下,方致新办公室的那段匪夷所思的……事故,如果事先自己坚持不受蛊惑、如果不是被禁锢了许久的欲望冲昏了头的话,就不会跟他上楼、更不会被他上。哪怕真的是趴在桌上的那最后一刻,如果他say no的话……方致新应该不会对自己怎么样的吧?想想圣诞夜那天,他两度“不算”之后方致新不是都松开了他、还在他晕过去的时候把他先拖上了床、在他醒来的时候生怕他脑震荡的吗?那时,他的视网膜已经脱落了吧?
越回忆,苏承胸中的郁塞感就越厚重,让他越来越难过、酒也就越喝越快,转眼又是半打下肚了。刚才下楼买酒时被冷风吹得清醒一点的脑袋因为这些酒而复又晕乎乎起来,再加上重重地压在心头的……自责,让他有点想哭了。
然而自我鞭打还没有完,还远没有完。
他想起方致新其实回答了他很多个问题,也主动跟他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情,只是有些事他不愿意说、而自己又执着地想知道。至于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问题,他刚才已经总结出一些雷人的结果来了,现在他不能再去想。他在想的是:如果重新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会问怎样的三个问题!
其实他可以问他为什么觉得这么累?可以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忙?可以问他对将来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是要把小胖妞带在身边生活、怎么生活?他可以问他很多切合实际的事……以此来展现自己成熟和on top的一面,可是他却选择了关于他自己的问题。
你信任“我”吗?为什么信任“我”?
苏承记得自己曾经看过一篇关于“自我”分析的英语文章。文章的开头就是从“我”这个字开始的。“我”在书写时用的格式是大写!这也就在无形中把“我”抬升到与地区、国家、名人、历史时刻等蕴含特定含义的很多“大”概念并驾齐驱的地位。再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把一个渺小的个体——“自我”给升级和膨胀了。文章还列举了人们的说话习惯:“我怎么怎么……”,思考习惯:“我觉得怎么怎么……”,权衡利弊的习惯:“对我是否怎么怎么……”。渐渐的,“我”变成了一个首要问题、是一个享有一切优先权的个体;最后,“我”只看到了“我”。
当时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苏承觉得文章写得不无道理,但又觉得多少有点耸人听闻和以点盖面。可是现在……深夜两点多、孤零零地喝了一打啤酒之后,他忽然认识到文章的深刻寓意了!
再回头想想自己在问方致新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应该就是从绝对“自我”的观点出发的!之所以会问这两个问题是因为他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超越司机、导盲犬、小跟班、翻译等等的“职称”的价值。可笑的是,方致新很肯定地给了他很简单的、还是早就给过他的答案:信任!而信任的原因也是很简单的原因:你值得信任!像方致新这样看上去就不是个会感情用事的人竟然也会说出如此感情用事的话来啊?
回想想圣诞夜那天,苏承依稀记得是自己在一进门就听了余洁的片面之词,然后就觉得自己受冷落了、一直讪讪的样子,所以在方致新过来的时候变得很冷淡……很孩子气的冷淡!而方致新问他的第一句话却是:最近忙吗?
接下来的打斗以他的昏倒告终之后,方致新在明知道自己视网膜脱落了的情况下,先惦记的是他有没有脑震荡。而照他说的,第二天早上之所以要匆匆赶走他是为了怕他得知真相之后会内疚。
方致新后来中了流感、在才捡回命来的时候惦记的是他房子的事……虽然他的主要目的是要他搬到他家暂住,但是遭到他的拒绝之后,他对他道歉,还说:请你当我没说过。然后便关心起他的房子、并且送来了他的QA朋友。在电话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他生病的事。
而当他忙完房子的事、赶去医院探病的时候,方致新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房子的事搞定了?
还有啊还有,那个该死的、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是因为自己觉得方致新会回答“方致远”这个名字吗?是因为自己觉得已经看透了方致新这个复杂的人、或者急着想看透呢?现在想想,方致新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复杂吗?也许就像何小笛说的那样,我们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方致新愿意回答的问题似乎都是用那么直接和简单的语句回答的,就好像:瞎了,我也年青、不懂事过,信任……但是这些再明白不过的答案却往往并不能满足问话的人的求知欲。正如方致新不止一次地问过他的那样: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想要什么?面对这样的问题的时候,自己可曾简简单单、正正面面地回答过呢?
而那些方致新并不怎么愿意回答、但最终还是回答了的问题都是他在事先就已经一次次警告过后果的,好比那次他要他搬去他家暂住、他追问他原因的时候,他说过:真想往往很伤人。又好比……那最后一个问题!
方致新几乎从没问过他什么私事,唯一问过的好像就是关于他为什么会弃医从商、从美国回来帮着父兄打理自家的生意……哼哼,如果像现在这样越来越茫然和无所事事也算是帮忙打理生意的话!而当时他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家里的生意太大、哥哥一个人太忙。方致新听了并不信,可是却被他用“你是真的有兴趣知道,还是只是觉得无聊、找点话题打发时间”这句话给堵回去了,便再也没有问过他!
苏承不愿意说这件事是有原因的,有他不愿、也不能提的原因……那个原因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名字:Mike。
一想到这个名字,苏承立刻发觉自己的眼睛湿了、在他还来不及抬手擦的时候,泪水已经顺着眼角往两边滑了下来。于是,他举起的手又重新跌落回地板上,任由自己违规下去……他违反了与Mike说好的、不准伤心三个月以上的约定!
Mike说:Chris,我们是gay、是每十秒就能性幻想一次的faggot!所以请你不要扼杀自己的天性、不要辜负我们的“美名”!说完这句之后,Mike便再也没有清醒过来,然后就过世了……因为一场可笑的、完全能避免的医疗事故!
所以,他自毁了坦荡的心外科医生的前程……他发现,一旦一个人的心碎了、再好的外科医生都不可能修好!
所以,他带着很小的一瓶Mike的骨灰回了中国、北京、他的家……那个Mike生前从未有机会来过的Chris的家,把他的骨灰洒在了他最钟爱的暖房里!
所以,他选择了上海来move on、来实现自己与Mike的约定!
所以……他答应了方致新第一次的晚餐邀请、陪他去了方致远的婚礼!
“我在move on,Mike!你看见了吗?”苏承仰躺在“松松”上、半个身子已经滑到了地板上,瞪着黑漆漆的屋顶,“可是好像不太成功啊!我……把事情搞砸了!”
屋顶依旧黑漆漆地盖在他的上方,没人安慰他。
“为什么啊?”苏承大声地问。
为什么方致新要把自己做成这样一个人?他这样做人算是高明吗?
永远都摆出一副冷冰冰、忍辱负重的样子,让像他苏承这样有良知的人在反省的时候惊觉所有的错好像都是自己惹出来的!然后就像他苏承这样的傻冒一样,半躺在地板上喝闷酒,结果酒入愁肠愁更愁!
嗯,高明的!方致新、真是太高明了!
想到这里,苏承“嘿嘿”地笑了……笑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头很有惊悚效果!
笑着笑着,苏承发现自己醉了、不过醉得还不算深……因为他好歹还知道自己是醉了的!
“方致新啊方致新,”他举起啤酒罐、把里头剩下的那些全给灌进嘴里了。“你厉害,我苏承、甘拜下风!”
喝到还剩下四罐啤酒的时候,苏承彻底醉倒了。
他想吐,可是全身都像团棉花、懒得动,所以……他忍了!
这一忍,脑袋就彻底糊涂了,先前想到的这么多事、这么多道理变得飘忽不定,随后便渐行渐远、终于全都消失了。
没有了扰人的思绪,苏承睡着了,窝在可爱的、软软的“松松”上,脑袋耷拉在右侧的肩膀上、睡着了!
5-1
那一夜的酒醉给苏承带来的后果是:
1.感冒。鼻塞、流鼻涕、打喷嚏、喉咙疼……反正感冒药盒上写的症状、除了发烧,他几乎都有了。
2.因为感冒而得来的心安理得的四天居家休憩和调整。
3.因为调整而得来的一种脱胎换骨般的重生感……仿佛一台换了全新发动机的车、还被注入了充满能量的高性能机油,随时随地准备着新的征程。
4.因为重生感而引发的笑容……轻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第五天早上,苏承精神振奋、神采奕奕地去上班。
看到他的时候,美方的合伙人代表Susan明显的眼睛一亮……再度一亮、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过了!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假装感冒,其实偷偷出去旅游过了?”
“真的感冒了!”苏承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没看到我的鼻子都蜕皮了?就是不停地擦鼻涕给弄的。”
Susan笑着细看他的脸……凑得很近、近到她被微风吹动的发丝都飘拂到了他的脸上。“嗯,好像是有点呢!”
苏承浅笑着后退了一点,保持着男女之间应有的距离,心里则在琢磨该找个时机跟这位明显对他有好感的Susan小姐表明自己的性趣。
今天,他们要去上海的近郊徐泾、走访不少落户在那里的外国学校以及周边的环境。
Susan把自己的车停在了他们租用的临时办公室楼下,搭乘苏承的车去目的地。
苏承知道这是一段很长的路,而Susan则会一直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拿那双亮晶晶、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看他。想到这个,他的心里就忍不住毛了毛,指指自己的鼻子道:“我的感冒还没好透呢,会不会传染到你?”
Susan朝他嫣然一笑,径自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苏承摸了摸鼻子,也上了车。
Susan姓王,双名佩佩,今年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从没确切透露过自己的年纪。身材偏瘦、可以称得上是骨感美的那种。她本人好像对自己这样瘦精精的状态很得意(苏承不喜欢太瘦的女人……呃,人!所以他妹妹苏颖得了厌食症那会儿,看到她瘦得跟根面条似的样子他就特别难过。),偶尔会很矫情地叹息自己怎么吃再好的东西都不胖,可是真的要是发现自己胖了一米米的时候,就又很坚决地节食、练瑜珈、做运动。
自从听过两次她关于自己体重的抱怨之后,苏承总是避开一切与她单独用餐的机会……他很清楚一个道理:瘦子叫胖不光是真的担心自己胖了,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或她有多瘦!避开共餐的一方面,苏承是为了自己的胃口着想;另一方面是为了不给她更多的机会对他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绮思。
可是今天明显是不可能了。
Susan从前曾在卫生局工作过两年,后来是耐不住青春的骚动而抛开了公务员这个人人称羡的金饭碗、跳槽进了现在这家美国医药及医疗器械公司。不过直到现在,她还保留了不少内线关系,所以不少造访学校、医院的事基本都是她联系和安排的。
苏承想,Susan的这种社会关系也是这家美国公司雇用她的最大理由吧!可惜的是她的人脉只是些游走在中下层的小头目,并不能真正在打开局面上帮到什么忙。
去徐泾的路上,天上正下着蒙蒙细雨。市区内的路况不太好,没有堵、但是行驶速度也只有三四十公里左右,所以在这阴沉沉的天空、粘答答的空气之下,人的心情也跟着一点一点郁闷起来。
苏承没有郁闷,只是为了避免多说话,所以装得很郁闷。车开着开着,他忽然想起了头一次遇到方致新时、他对上海的春天的评价:温暖而潮湿。
的确!虽然现在刚到四月下旬,可是白天的气温已是二十度出头了,要是再碰上一下就是一整天的滴滴答答的小雨,天气就变得闷闷的、真的是很恼人。这些日子里,他的露台小花园里倒是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可同时也滋生了大量一团一团飞舞的迷你小虫,害得他不得不在晚上在花园里点上干艾草熏虫子。
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之后,Susan见苏承情绪很低落、很专心开车的样子,便不再多话,自顾自地打开了收音机、调到了音乐频道上。俯身过来的时候,她的及肩长发自然而然地垂落到苏承扶着方向盘的手臂上,也传来一阵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苏承微蹙了一下眉,但是出于礼貌,他没有动。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冲出了拥挤的都市,窗外的景物也渐渐被一片又一片的清新亮丽的翠绿所替代。
“把空调关了吧,开一点天窗透透新鲜空气?”Susan嘴上这么问着,手已经伸到仪表盘上、关掉了空调……这辆车她坐了不止十次八次了,早就对车内的部件很熟悉了。
苏承点点头,打开了天窗、调整到不至于让细雨飘进来的斜角。
Susan又小小地把自己这边的车窗降下了一条不大的缝。
顿时,一股清风、裹着春天才有的芬芳气息涌进了车内,把之前的郁闷感一扫而空。
“嗯……空气真好!”Susan由衷地笑着,借着风势掠了掠几丝粘在脸颊上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