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要走了?」安泰狐疑地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不要走!」
「昨晚的事当没发生,在街上碰上当不认识。」邵毓看也不看他,开门离去。
「叫你不要走啊!」安泰追到门口,但光着身子不能出去,只得在门内大叫:「回来呀!我有话跟你讲!喂,我十年
没有做身体检查了!我有很多性病!你快回来——」
本已关上的门「碰」一声打开,一只鞋子飞过来,正中安泰的大嘴巴。
「去死!」这是邵毓有生以来说过最恶毒的骂人话。
邵毓光着一只脚,一拐一拐地走回家,路上的碎石子刺得他脚底疼痛无比。
他不禁后悔了。什么东西不好扔?偏要扔自己的鞋,扔完了还得买新的。
现在是该省则省,不该省也要省的时候啊。不过不管怎样,身体检查的钱不能省。
在确定安全之前,要跟邦邦保持距离。邦邦……要走快点,不然邦邦上学会迟到。
邵毓忍痛加快脚步,好不容易捱到家门。但屋内一片寂静,既没琴声,也没灯光。
咦?邦邦呢?妻子呢?他们哪里去了?
隔壁的大门打开,户主史老师,亦即邦邦的小学老师,穿着睡衣出来。
「邵先生,你终於回来了。你们昨天怎么不来接邦邦放学。」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小姐皱着眉,一手牵着哭肿了眼的
小邵邦。
「什么?」邵毓看见儿子可怜的模样,心都疼了,连忙一把抱着心肝宝贝,「怎么回事?妈妈呢?」平常都是由妻子
接儿子放学。
「妈妈……我不知道……」邵邦小嘴一扁,放声大哭。
史老师说:「昨天邵太太没有出现,是我带邦邦回来的。因为你们家没有人,所以我让他在我家睡了一夜。」
「谢谢史老师,幸亏有你。」邵毓低头打恭作揖。
「咳,邵先生,昨天学校打电话到你工作的地方,你的同事说公司结业,你已经走了。」史老师眼内充满好奇,试探
地问:「那么,邵先生你岂不是失业了吗?邵太太不会是因为这个理由而跑掉吧?」
邵毓一阵难堪,但不好发作。
「昨晚有劳了,我先带邦邦回家。」
「哦,好的。」史老师讪讪地说。
邻居们嗅到八卦气息,见邵毓带儿子回家,立刻把史老师围在中央。
「怎么回事?邵先生失业?邵太太是不是跑了?」
史老师推了推眼镜,兴奋,但装作矜持,「本来别人的家事我不便多说,不过大家也是出於关心……」世上没有比东
家长西家短更好的免费娱乐了。
第二章
每一个家都是一座堡垒,替家庭成员挡去外面的风风雨雨,让大家安心休息的温柔之地。但对邵家父子来说,他们的
城堡实在太单薄,偷工减料的墙壁和门窗未能发挥阻隔噪音的功用,刺人的话句一字不漏,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邵太太跟男人跑了?难怪。穷男人怎留得住美女,邵太太早晚跟人跑。」
「邵太太长得那么美,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知道不安分。」
「邵太太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待邵先生上班便溜出去。我看邵先生的头顶早就绿油油了。」
邵毓气得发抖,不由得心生怨恨,「可恶!美娜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这些年来他从不管束妻子。无论她在外面结交什么人,玩得有多疯,只要她是儿子的好母亲,他便心满意足。但她这
次实在是太过分!怎可以忘记接儿子放学?!让一个孩子孤零零地亁等多可怜啊!
他天天在外面辛劳工作,妻子只是负责照顾儿子而已,为什么这也做不好?
「爸爸……」稚嫩的声音响起。
「邦邦,别怕。」邵毓以为儿子害怕,想抱他。没想到小人儿却皱起了眉。
「不要骂妈妈,不是妈妈的错。」邵邦很认真地为母亲解释,「妈妈早跟邦邦说,昨天不能来接我放学,要邦邦请老
师打电话通知爸爸,可是老师找不到爸爸。」
因为经济关系,邵毓一直没有手机,老师只能打电话到公司去。
邵毓困惑了,「妈妈为什么不直接跟爸爸讲呢?」妻子真奇怪,有话直说岂不是好,不会生出那么多麻烦。
邵邦摇摇头,忽然从书包掏出一封信,「这是妈妈给爸爸的。妈妈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要邦邦听爸爸的话,乖乖等
妈妈回来。」
「什么?妈妈去哪里了?」邵毓大吃一惊。
「邦邦不知道,但妈妈说很快便回来。」小脑袋摇来摇去。
邵毓知道从孩子口中问不出什么,於是把信拆开。
毓……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了。我无法忍受继续当你的妻子,更无法接受自己的青春,无止境地浪费在这
窄小贫乏的世界!
我对目前的生活很失望……对你也很失望,我不甘心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
我要凭我的才华,跳出我属於我的天地,邦邦暂时拜托你照顾。原谅我的任性。
美娜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爸爸?」邵邦害怕地摇着父亲的手臂。父亲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可怕。
「爸爸没事。」邵毓失神地答,他把信反覆看了几次,感觉依然好不真实。
妻子跑了?不声不响地跑掉了?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明白。
美娜想离开,可以提出离婚。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如此戏剧性?!他们已经长大,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少男少女,为什
么不能理智地处理问题?即使分开,也可以当朋友。但任性又幼稚的美娜偏要玩这种把戏!撕破大家的面皮,让他和
孩子被邻居嘲笑。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算他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美娜也不必这样绝情啊!
毓,我对你很失望。妻子鄙夷的嘴脸彷佛在眼前。
「可是,美娜,失望的岂止你一人?难道如今一切都是我的错了吗?」邵毓呢喃。说不出的冤屈,怒火渐渐酝酿。
「邵先生和邵太太在人前还装出一副恩爱夫妻相敬如宾的模样。真不要脸!」邻居的闲话一直没有停止。
「对啊,真的让人失望呢。」叹息。
这番感叹对於邵毓,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们全部给我闭嘴!」积累的怨气和怒气,轰轰烈烈地爆发。他打开大门,悍然怒骂:「谁许给你们期望?你们凭
什么擅自把自己的想法套到我身上?这是我的人生,你们没权指指点点!更没资格说什么失望!」
门外一片寂静,邻居们吓得不敢作声。邵毓甩上门,身躯因愤怒而颤抖。
每个人都对他失望。父亲对他失望、母亲对他失望、兄长对他失望、妻子对他失望、现在连邻居也对他失望?!邵毓
何德何能,竟令那么多人失望。
自始至终,他都没给任何人建立虚假的希望。是他们一厢情愿认定邵毓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若真实的邵毓不像他们所
想的那么完美,那便是他的错?是他害他们失望?
这合理吗?实在太荒谬了。
怒极,反而觉得可笑。男人掩着脸孔,发出凄凉的笑声。
「爸爸……」邵邦吓坏了,他从没见过父亲发脾气。
「邦邦。」邵毓跪下来拥着儿子,「你会对爸爸失望吗?」
邵邦茫然地眨眼睛,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答应爸爸,无论如何也不要因为失望而不要爸爸。」邵毓脆弱地说。
邵邦似懂非懂,但坚定地点头,「邦邦要爸爸!」
父子紧紧相拥。就在此时,门铃清脆地响起来。
难道邻居竟然想骂上门来?邵毓大怒,霍地打开薄门。
「邵毓?!」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孔。
「种马?!」邵毓倒抽一口凉气。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忘记昨晚的事吗?」邵毓咬牙切齿。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安泰摊摊手,那得意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打烂他的脸。
「你怎会找到我?」
「你不是留下一只鞋吗?」
「骗人?!」又不是演灰姑娘。
「哎呀,被你识破了。」安泰耸耸肩,开心地笑,「我想,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好高兴,他本以为不会再见了。
「胡说八道!」邵毓恨极,想关门,可是大门被安泰的手撑着。
安泰一边笑,一边靠近。忽然感到腰下好像横亘着阻碍物,他低头一看,一张没有巴掌大,但晶莹可爱,跟邵毓有七
分相似的脸孔映入眼帘。
「你弟?」年纪相差好远啊。
「关你什么事!」邵毓连忙把心肝宝贝藏到身后。
邵邦从父亲背后探出头来,小脸满是好奇,「爸爸,这个哥哥是谁?」
「哦,原来是你儿子,真可爱……什么?是你的儿子?!」安泰如遭雷击,亲切的笑容瞬间凝固,表情哭笑难分。
「是又如何?你快给我滚!」邵毓吓得紧紧抱住儿子。
「那叫许美娜的女人是你老婆?你居然有老婆?」安泰喃喃地说。
「你认识美娜?」邵毓脸色一变。
安泰还没回答,一个长髪青年忽然挤上来。「你们聊够没有?知不知道别人累啊?」青年长相美丽,穿着炫目的皮衣
牛仔裤,右耳戴一只精致的宝石耳环。
「你们这是干什么?」邵毓愕然。
他这才看到门外塞满了人。七、八个年龄由二十至二十五的男子,手上不是捧着大箱子,就是抬着家俱。
「可以搬进来没有?老大?」其中肌肉特别发达的男人大声问。
「可以搬了。」安泰如梦初醒,神情冷淡地答。
「搬什么搬?谁许你搬来了?别擅作主张啊!」邵毓吓得不轻,连忙挡着大门。
开什么玩笑?二人只是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那混蛋竟然带着家当搬来?脸皮可真不是普通的厚啊。
「这家伙有病?」长髪美男斜眼看邵毓。
肌肉男堆满笑容,亲切有礼地解释:「这位小哥,我家老大已经买下这里。我们跟许小姐说好今天搬来,难道你不知
道吗?」
安泰无言地出示买卖合约。
轰隆!惊人消息把邵毓炸得粉身碎骨。他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不由得软瘫下去。
明白了。怪不得美娜不辞而别,原来她偷偷把房子卖了,卷款跑掉。
邵毓知道一个女人在外面生活很需要钱,可是有必要做得这么绝情吗?把房子卖了,美娜要他们父子睡到街上去不成
?
邵毓抖着手收拾行李。他心乱如麻,旁边的儿子又哭闹不休。
「我们不能搬走啊!妈妈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妈妈不会回来了。」
「妈妈一定回来!妈妈答应了邦邦啊!」邵邦哇一声,泪水飞溅。
「这里已经卖给别人,我们要马上搬走,别给大家添麻烦。」邵毓沉着脸。
安泰的行李家俱堆在门外。邻居们早就围了一圈,指指点点看戏似的。
邵毓觉得很难堪,巴不得立刻离开,至於之后去哪里……再说吧。
「哇——邦邦不要!邦邦要等妈妈回来!」
「爸爸说了,妈妈不会回来!」
「呜哇——爸爸是大坏蛋!邦邦不要爸爸!」
邵毓听见,心痛又生气。抬头看,所有人,包括安泰,都在盯着他。
邵毓看见安泰皱着眉,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紧紧抿着。
他知道安泰在想什么。
身为同性恋却跟女人结婚生子,婚后又又不安分地出去鬼混,活该妻子卷款跑掉。反正安泰一定是这样想。
「别闹了!邦邦!连你也要让我丢人吗?」邵毓失控地抓住儿子的小手臂。邵邦吃痛,放声大哭。
看着哭得轰天动地的儿子,邵毓手足无措。
「别拿孩子出气。」安泰分开父子俩。
「对啊,拿小孩出气算什么男人。」邻居们窃窃私语。
邵毓撇转脸,有想哭的感觉。
这时史老师排众而出,抱起嚎啕大哭的邵邦,「邦邦乖,不要哭,老师带你上学去。」老小姐虽然爱东家长西家短,
可是本性不恶毒。
邵毓松一口气,不然一直跟儿子僵持着都不知道怎么办。
「谢谢你,老师。」
「邦邦不要上学,邦邦要妈妈……」豆大的泪珠落下,邵邦像小狗般呜咽。
「这个状况,孩子在学校也无心听课,可是留在这里也不好。」邻居大婶好心地提议,「不如让邦邦来我家,今天由
我来照顾吧。」
邻居大叔也说:「那么多东西,邵先生一个人搬不动,大家都来帮忙啊。」
「谢谢……」邵毓低头。虽然八卦一些,但大家都是好人啊。
话犹未了,好心邻居又开始八卦。
「邵先生,你以后怎生打算?」
「对啊,有住的地方吗?你失业了,有没有钱租房子?」
邵毓面红耳赤,恨不到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可怜啊……」低语声钻进耳膜,是肌肉男同情的嗓音,「老大,他老婆跑了,孩子又小,还失业。你行行好不要
赶他们走吧。」
「喂,你怎么把老大说得像恶霸?这房子是老大买下的耶。」长髪美男敲了他脑袋一记,动作非常熟练。
「邵毓……」安泰踏前一步,正想说点什么。
「我不会赖在这儿,你不必担心。」邵毓抢先说。今天已经够丢脸了,他还想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尽管那实在少得可
怜。
「邵毓,我说……」
「东西快收拾好了。」邵毓加快动作。浑不知这样只会令他看起来更加旁徨。
「不要收拾了。」安泰长着厚茧的手按在邵毓修长乾净的手上,以低沉稳重的声音说:「你们住在这儿吧。」
「不要!」邵毓脆弱的自尊被刺得很痛,「你不要管我的事!」
「我能不管吗?我们……呃……」兄弟们都以暧昧的目光盯着他俩,安泰改口:「匆匆忙忙的你能去哪里?暂时留在
这儿吧。」
「不劳阁下费心,我自有地方去。」邵毓偏过头,口硬。
「你还撑什么?」这斯文秀气的男子怎的生了一副麻烦脾气?安泰不禁心头冒火。
「你的银行存款只够用三个月,怎付得起房租和押金?你跟家人已经决裂,父母家不能回去!以前的朋友也没有来往
了。你不留在这儿还能去哪里?带着小孩睡到街上吗?让你儿子作小乞丐?你别那么别扭好不好?」
一室寂然……
「老大,你知道得真清楚,你们很熟的吗?」肌肉男愣愣地问。
安泰这才发现自己连珠炮发把别人的隐私都爆出来了。
邵毓涨红了脸,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若说刚才他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那现在他简直希望自己永远消失。不,应该
是从没存在,那样他就不用面对眼前难堪的场面了。
安泰也感到尴尬,但三粗五大的他不管那么多,「总之,你留下来就是了!」一边说,一边粗鲁地把邵家父子拎进房
间,然后「碰」一声把门关上。
「去去去,大伙儿干活去!没戏可看了!」狭长的眼睛一眯,长发男懒懒地驱散众人。
「啊,你想看戏啊?」肌肉男殷勤地凑上去,讨好道:「我待会儿去买戏票好了。」
「蠢才。」长发男笑着,在他额角上轻轻一弹。
房间内。
「你们住这间。」安泰说。他把两个房间中较大的一个让给邵家父子。
邵毓挽着儿子的手,垂头站在一角。如果可以,他希望狠狠地拒绝安泰,把安泰一脚踹到天边去;如果可以,他希望
拂袖而去,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如果可以,他希望不那么丢脸……至少丢脸之后,能躲起来独自舔伤口,不
用对着那个可恶的始作俑者。
可惜全都不可以!正如安泰所说,他山穷水尽了,除了接受施舍,还有什么选择?难道真的让儿子睡到街上?人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