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染尘香——公子夕拾

“你可别和我这么说话，”解忧双手抱肩，斜靠在桌子边，“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你不配！我说的话再不好听也没把

他弄得这般生死不如过。”

闵照影微怔，生不如死？

“你想不想知道他以前是怎么过的？”

闵照影抬起眼，一双风千万千的眼尽失了往日神采和缭乱的妖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本不叫萧默然，南渭萧府的第一公子萧然，你可有耳闻，十年前上渊侯越灵犀要他的人不得设计害了萧

廷尉一家，所有人都只知道萧府一百三十余口人没有一个存活，只是没想到萧然还活着，是我的好姐姐动了恻隐之心

救了他，萧然就是如今的萧默然。姑姑讨厌长得好看的男人，也讨厌死了他，留着他不过是因为听了姐姐的话，觉得

他的姿色终能为我们所用，你看不是嘛！就是现在，本是要他勾引你来着，不过看起来情况不是很好的样子，想必他

是什么都没跟你说罢，呵，竟然爱上你了，我可是一点没看出你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他这么做的，连惦了十年的血海深

仇都丢在一边去了。”

闵照影侧过脸，怔怔地看着昏睡的萧默然说不出话。

闵照影不说话，解忧便继续说：“有些人的可怜是看得见的，有些人的不单是别人看不见，还是死撑着不愿意让别人

看见的，以前姑姑不让别人和他处在一起，他在谷中的这十年就没有朋友，曾经有个小丫头同他好，可是被我姐姐丢

进了沼泽里淹死了，我姐姐虽说是难得的做了件好事，到底不敢违了姑姑的意思。出行任务受个伤在所难免，就是去

了半条命他也从来不多说一个字，若是完成不了还要受罚，随便扔在谷里哪个角落等死也不会有人过问一句……”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解忧轻笑，笑出几分嫣然，“我想让你更愧疚，我是个有歹心没好心的，好歹也看了他十年，他既然那么想死，我这

挂名师妹怎么说也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不是？”

“你们到底要什么？”

薛解忧抚了抚胸前的发带，笑得依然甜美，“他本来早就是个死人，只因为那越灵犀在姐姐手上，为了萧府满门他这

十年活的可真是煎熬，本来我姐姐已经答应他这件事完成了就把在暗牢关了十年的越灵犀交给他，任他处置，只是没

想到在你这儿竟会出了这样的岔子。”

“把解药给我，要我用什么换都好……”

“闵照影，话别说那么满。”

闵照影站起身，面对薛解忧，“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给。”

“要你这句话可不简单，打开天窗说亮话，身为七宫之一，你定然知道我姑姑凌指烟，也定然知道凌烟阁，只不过你

没想到的是忘忧谷也是我姑姑的地方罢，所以萧默然不说，你始终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些什么。我不怕告诉你，我姐姐

薛忘忧就是凌烟阁的下一任宫主，而乾坤殿，将不被允许有传人！”

七宫本来只有一位宫主，老宫主在世时候，勉强维系平衡局面，宫主去后，七位弟子各为一宫，因自身之鉴不想再引

起夺位纷争，每位宫主从此只传授一位弟子。若是其中一位武学失传，这一宫将永远消失。 身为乾坤殿的执掌，这些

事情闵照影自然是知道的，萧默然当初找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思量。

乾坤殿上一任宫主是南渭的无意公子上官无意，那位风华绝代的公子至今仍是南渭人人叹息的人物，一场不为人知的

纷争中服毒自尽，死在自己妻子怀中，同门师妹凌指烟一指“凌香”杀了上官无意的妻子。在倾尽了一世的感情后终

究还是不可得是怎样的一种歇斯底里，绝望之下发下毒誓：上官无意，我终究敌不过那个贱人和你乾坤殿对么？现在

，我让那贱人陪着你去黄泉相见，十年后，我让你的乾坤殿灰飞烟灭！如若不然，就是我凌指烟灰飞烟灭！

十年前，他没有在上官无意身上找到乾坤殿的镇殿银骰。

十年后，她终于知道东西在另一个人身上，闵照影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闵照影抬眼，却是笑了，“要我的命？”

“那倒不必，你自己也该知道没那么严重，不过……”解忧勾唇，两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分明还是小女孩，总有

种让人不敢接近的阴狠骇人错觉，“上官无意交代你的所有，一件都不能留，银骰给我，解药方子我给你，当然，你

觉得他是死是活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交易完全没有成立的必要。”

闵照影挑眉，“据我所知，除了药方还需要一样东西。”

解忧将药方置在桌上，抬指挑了挑鬓边垂落的系发缎带，笑容里带了几分不以为然，“‘半叶’不在我手上，我要说

日后奉上你肯定是不肯相信我的，那么退一步好了，为了表示诚意，方子先留下，我回忘忧谷等你带着银骰到来，至

于期限，小侯爷身份尊贵，想来也由不得我们，只是……我劝你最好在他断气之前能够赶到。”

薛解忧转身前看一眼昏睡中还蹙着眉的萧默然，走向门口，不是他对什么都无所谓，而是什么都不是他的，只有早已

经一无所有的人才不会去奢望什么。连她都懂得的道理，闵照影却将用尽一个人的一生才明白，是这小侯爷太笨，还

是萧默然太蠢？

“你并不讨厌他。”闵照影抬头看着薛解忧的身影道。

薛解忧怔了怔，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药在那个叫尚月的人手上，先给你娘用着，多少有点用处。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么？他不过是不想死在你面前。”

谁说自己不讨厌他，从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就讨厌他，明明是自己先认识他的，却从来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一句话，他只

对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才会有笑容，所以讨厌他。

第三十七章

萧默然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天色将暗未暗，目光所及之处，更显黯然。

闵照影一直守在床边，严太医看了尚月送来的药，说是比那千年人参天山雪莲，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两颗药，本是解忧背着凌指烟偷来给萧默然的，两颗药用了五年时间才制成，几是谷中宝物，可以拿来给无药石可

医的人续命用，萧默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还不清楚二夫人的病症到底如何的情况下，不得已将药丸留给尚月。

萧默然手指微动了一下，小侯爷就睁开了眼，“默然。”

萧默然望一眼闵照影，避开他伸到脸侧的手，神色里无悲无喜：“我想再睡会儿。”

闵照影呐呐地收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我叫绿萝把药端来，喝了药再睡好不好？”

萧默然微微别过脸不看他，也不拒绝。

闵照影倒出温在罐子了的汤药的时候，萧默然伸了手要自己喝，握着药碗的手微微的抖，闵照影接过来，不顾他愿意

不愿意，把人搂在怀里喂着喝，萧默然也不挣扎，乖顺地把药喝完，伸了手推开闵照影。

小侯爷微微定下心，“那你先休息，我等下再过来。”

萧默然躺下去，脸朝里边，背对闵照影不再说话。

许久，终于听到关门的声响。

萧默然转过头慢慢坐起身，自己的那管竹萧已经接好，中间用一圈白色银片扣住，一点看不出段痕，反雅致几分，余

光掠过叠好了摆在床上的素锦碧竹的衣衫，细长眼帘垂下去，转身走了出去。

萧默然看着渭水东去的时候，神色淡然。

闵照影，萧默然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你面前。

闵照影，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很好听，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一直记着，所以，不论我走到

哪里，上穷碧落下黄泉，萧默然都不会忘了你。

尚月说：或者，小侯爷你在担心什么？

闵照影只是不想去知道而已，不仅仅是担心，而是怕，怕这一场不言而喻的结局。

冷青彦，如今我们可以两清了。

黄色珠花被掼在地上，满目的珍珠七零八落。也就是那一夜的烟花，才会叫人昏了神的把紫色当做黄色，当日萧默然

受伤，定然也有她一份功劳，那么短的时间竟就能让刺客得手，若是没有内应，这临意阁怕也不是这么好进，当日里

不愿意说开只是不想让彼此没有一点余地，你何苦要紧紧相逼？转寰不了便老死不相往来，这一点倒确实是你冷青彦

做得出来的。

你可知道，我真的很想再信你一次的。

黄芪脸上满是泪痕，一个劲的磕头，“小侯爷，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知道错了。”

“我饶了你就能救我娘了么？”

“小侯爷饶命，小侯爷饶命，东西是张公公给我的，说是要我洒在夫人的衣裳上边，我也问了会如何的，张公公说…

…张公公说只会出现一些头疼的症状，没有大碍的，小侯爷，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小侯爷，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奴婢

也不敢害夫人的……小侯爷……”

黄芪跪在紫竹苑的门槛边满目仓惶，橘色珠花磕地坠了一地，珠花没了青丝掩映，越发显色颜色黯淡。

药是张公公亲自送上的，黄芪是二夫人的贴身侍婢，下手自然方便，放在饭菜中是个下下策，再庸的医师也会有这般

猜测，于是换做涂抹在贴身衣物上，量不大，却是一分一毫都是算计好了，把脉观色也看不出差池，时间久了却要致

命。

也许冷青彦是想要收手的，只是到了最后不得已破釜沉舟。

萧默然施针后显然是有了见效的，如此看来，其中缘由自己也有必不可少的一份，当日若不惹急了他，会不会就是另

一番模样？又或者，太医院也是身不由己，长公主的驸马要他们做的事，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闵照影站起身，形容寥落，“我不杀你，不过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黄色衣衫的侍婢颤颤地抬起头，望着闵照影，呆滞的面容忽然间变作神色惊恐，“夫人，我不想的……我不想的，夫

人……黄芪这就给你赔罪！”忽然间站起身往廊上的红柱撞去，亏得几个小厮眼疾手快，几下将她拦住。

闵照影的脸与二夫人极像，这黄芪想必是把自己看成了他娘亲，绛紫色织锦衣袖挥了挥，“丢出去。”

闵照影守在母亲床边，脑中有些昏沉。

一幅青色衣摆落入眼底。

闵照影没抬头，忽然站起身一把把人拽出门，“你来做什么？”

冷青彦语噎，手腕生疼，“我……”

“冷青彦，你现在满意了？你不愿意待在这里自去做你的驸马，你三番两次对萧默然动手我都没有同你计较，这一次

你做了什么？你知道这里躺着的人是谁？是我娘！冷青彦你到底有完没完？！”

最后几句话闵照影几是吼出来的，绿萝跨见到两人时怔了一怔，她找遍了紫竹苑又翻遍了临意阁，就是没见到萧默然

，“小侯爷，萧公子不在府上了。”

闵照影脸色一阵铁青，一拳打在墙上，萧默然那身子躺着都要人服侍，真是不想活了么？在北澜又是无亲无故，又能

上哪里去？

“小侯爷，洒扫的几个小丫鬟说不多时见过萧公子，应是走了没多久。”

“他是怎么走的？”

“马厩里的马少了，应该是骑马走的，哎！小侯爷！”

闵照影疾步向外走去，“我去找他。”

“姐姐。”冷青彦唤住想要跟出去的绿萝。

绿萝叹口气，背对着冷青彦不说话。

“姐姐，他说是我害了他娘。”

听得冷青彦的语气中尽是委屈，仿佛世间的人都看错了他，冤枉了他，绿萝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冷青彦，我是你姐

姐，别人不信你，我总是信的，我信你，所以聂太医的法子我替萧公子试着，如今你还要我怎样？”

冷青彦猛地一把拽住绿萝的袖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绿萝很是平静地任他拽着，“青彦，小侯爷之前待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他如今对萧公子也是，你可知道？这药就是

他自己试也不会让萧公子试的。”而我，又怎么能让他去试？

攥着绿萝衣袖的手指渐渐松开，冷青彦喃喃：“姐姐……”

绿萝回转身，握住弟弟微颤的手，“这毒不是试一下这么简单的对么？连我都知道的事情小侯爷又怎么会不知道？我

比谁都希望你过得好，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贪心？”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让你去试药？”冷青彦踉跄着后退，“我不信，我不信一个萧默然对他来说就这么重要？”

绿萝有些心冷地望着疯魔了一般的弟弟，“其实小侯爷要的很简单，偏偏你要的太多。”

冷青彦还能记起，华云寺中闵照影曾虔心求佛：只求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天色渐暗，临微湖边初见的地方。

想起那人青萧素颜的模样，闵照影唇边不觉浮起苦涩笑意。勒住缰绳慢慢找寻，萧默然身体不好，不会走远。

湖边不远处密密地围了一群人，闵照影翻身下马，牵着往前走。

身边走过一双妇人，其中一人叹了一声：“真是作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开了？”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瞧那情形定是哪家楼里的公子，性子倒也够倔的。”

闵照影隐约听出两人在说些什么，心中一悸，走上前去，“前面出什么事了？”

红衣妇人抢着道：“不知道是哪家楼里头的公子，想不开投湖了。”

“那人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捞上来就没气儿了，也不看看这大冷的天，就是不淹死也要冻死，真是可怜见的……”

闵照影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地上的人一身白衣，泛着青白的指尖隐约可见水珠凝成的冰凌，长长的发丝遮去大半容

颜，暗色里只看得到惨白的脸色。

昨日，那个小女孩说：“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么？他不过是不想死在你面前。”

闵照影缓缓跪下身去，心口是撕心裂肺的痛，只觉双手都在颤，为什么所有的人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追悔莫及？“萧

默然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不会愿意用这个身份去换你？你凭什么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留给我？你凭

什么就这样替我决定了一切？你说不会让我有事，你现在这样我就没事了？”

第三十八章

那日的闵照影，吓坏了后来追去找他的一众人，他就那么跪坐在地上，双眼无神，似笑非笑，看热闹的在边上指指点

点，他全然不知。

边上是那个白衣的公子，已然没了气息。

绿萝看到他们家小侯爷的时候，就是那样一副光景，神情寥落，好似魂也跟着那个人去了。

有时候，自己在意一个人的程度，可能连自己都不清楚。无论自己多么喜欢一样东西，它好端端地在你面前的时候，

总是没那么尽心的，因为认定了这件东西总归是自己的，不会消失。真当突然找不到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伤心的程

度远不是从前可以理解的。

众人都立在原地，只是那么站着，不敢有什么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