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小侯听段子似的笑着摇摇头,“他今日送什么给我了?”
“是个挺漂亮的玻璃盒子,说是宫里头新供的水晶,里头是镂空的,雕了各式的花,还铺了层彩砂,那沙子可稀罕,
流光溢彩的漂亮得很。”
闵照影一双丹凤眼弯了弯,原是用这劳什子来骗的我,害我昨儿平白无故陪他玩一场,他倒是不解气,临走还不忘气
我一气,“真是太难为我这大哥了,如此这般的用心良苦。”只可惜,我连同你置气的兴致都没有。
“小侯爷……”绿萝望了望闵照影,咬着唇欲言又止。
闵照影从领子里头抽出扇子,好心情地在绿萝额上敲了敲,“还有什么事?能看到我们家绿萝丫头这副模样倒是也难
得,想来也准没好事,说吧,又要从我这得什么好处去?还是看上我大哥送的那玩意儿了,你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绿萝抚着额拿过闵照影手里的扇子,笑着道:“你还是可怜可怜我吧,这可是大少爷送小侯爷你的,我再多十个胆子
也不敢要。”
“恩?”闵照影抬起眼,故作若有所思一番后道:“那一定是后院着火了。”
绿萝摸摸额角:“小侯爷您真是高见!”
闵照影挑眉,“什么?”
“……方才宫里头来了人,说是历年的赏花宴提早了些日子,青……驸马邀小侯爷后天晚上进宫一同去赏花。”
“赏花?一同?”闵照影收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眼下的几枝花,面上没有多少神色,“又是件难得的事,今儿都
教我遇上了,”恍惚间又笑起来:“还有哪些人同去?”
“帖子是张公公直接递到我这里的,其他人就不知道了,张公公特意说了,驸马爷想见小侯爷你一见,小侯爷……要
去吗?”
真是大手笔,如今的自己,也值得当今堂堂长公主的驸马派遣贴身内侍来传话。想见自己一见?还是特意?闵照影理
了理被花枝牵乱的袖子,“去!自然是要去的,我老爹不是整日说教我没规矩没礼数么,若是不去,难免又着了他的
话。”
这一回换了绿萝迟疑,“可是……”
“怎么,”闵小侯掐了手边的花,伸手给绿萝戴在鬓边,“好歹驸马爷也是你亲弟弟,他离开这么些日子了,你不想
见见他如今是何等的风光么?”那人抬了眼宠溺地笑笑,又道:“你呀也该好好妆扮下了,这么个清淡法小心嫁不出
去,我可没银子养你一辈子。”说罢停了手,往苑外走去。
绿萝一个人站在原处,伸手摘下鬓边绛紫色的花朵,托在手心一瓣一瓣轻点,面上现出几许笑意,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不好么?
历年赏花宴都要待荷花开齐了的时候,这次早了将近一月。
本是要带绿萝一起来的,没来由的说头疼,闵照影也随她去,心道恐怕是此头疼非彼头疼。
宴席设在合香苑,进了皇宫自北门往里走,弯弯曲曲地走过一段小径,像寻常人家的月门小洞,进去了又是别有洞天
,小桥流水飞檐楼阁。短短的一段路九曲十八弯。
入眼处是大片的芍药,在几近六月的时节里开得荼靡而极致,宫里头的嫔妃们时兴摘了半开的缀在青丝间,花容相应
人比花娇;芍药四周密密地围了一圈儿香石竹,花色繁多变化万端,好看是好看,花香不够大气;说到这一层,整个
园子里头当属那栀子的香气最盛,繁复花香中仍是很轻易便能识别出来。过眼处最显眼的是一个占了三分之二园子大
小的莲花池子,池中的睡莲初开,零落的样子很是精致。池边搭建了小桥和凉亭,桥上摆着时令鲜果,栏侧意兴阑珊
地点缀了几簇火红榴花,亭中置了一桌一桌的席,北帝在首席坐着,公主在一侧,驸马在另一侧,与民同乐。
春归幽谷始成丛,地面芬敷浅浅红。车马不临谁见赏,可怜亦解度春风。合香苑本是叫做荷香苑,几年前长公主与北
帝赏花游玩时公主说“百花齐艳,合香更合了这意境”,北帝当下命人制了匾额改了字,北帝对这长公主的宠爱是没
有一个皇室子女比得上的。
张公公翘着兰花指对众人津津乐道:“驸马爷好面子,除却闵少卿忙于公务未到场,竟是都到了呢!”
闵照影来晚了,进了后花园刚好听到这话,他大哥竟然没来,当真不是他的作风。挑了挑凤眼笑了笑,春风得意哪,
一个奴才尚如此,更何况他的主子?比起在他侯府做一个男宠自是强上千倍百倍的。护他宠他算什么,那些看得见的
风光过人才是真。
哪一处都是灯红杨柳绿,闵小侯眯了眯眼,有些倦意。
第一次见冷青彦的时候,他还不叫冷青彦。
他叫青烟,是名动北澜皇城内外的戏班子行止苑的台柱,红牌。
戏好,人也妙。
在北澜城,众所周知闵小侯喜欢男子,烟花楼找不到,柳巷是常客。听戏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情趣,连闵照影自己也
没想到会带一个戏子回府。
那天,也是今日一般的灯红柳绿,在潘家大少爷的生辰贺宴上,请了行止苑的一班人。隔着厚厚的白色粉末和艳丽妆
容,一袭青丝衣衫,纤细身姿款款摆,水袖轻轻挥,一回眸,闵照影看到那一双清澈透底的水色眸子。
台上的人水眸微扬,清泠泠地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仿若真的有一丝一缕的哀伤,在那双眸子深处细细的蜿蜒。
台上的人入了戏,台下的人也是。
临散场,闵小侯走上后台,一掀刺了双凤的锦绣帘子,对上的便是那双眸子,下了妆容,一张素颜,一袭青衫,消瘦
的身姿在衣衫下绰绰约约。
“青烟,好了没,班主……”边上有人过来催促,看见闵照影愣了一愣,马上换做笑容:“小侯爷,是您呀,您要是
和青烟有话说,我去让班主再等等,哎,我这就去。”说着一溜烟的去了。
闵照影不做声色,望了望被叫做青烟的冷青彦,终于弯了弯好看的凤眼,“你叫青烟么?以后我只听你一个人唱戏,
可好?”
清俊到过于白皙的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回望着闵照影,淡淡道:“多谢小侯爷。”
若是别人,感激涕零也不为过,他只说多谢。
后来,闵小侯依然光顾柳巷各处,有了新来的俊俏公子,上了眼的,逢场作戏也是一场又一场。只又多了一个去处,
临微湖畔的行止苑,到了也只是轻摇纸扇,一杯茶一场戏,一个人。
那一日,方到小苑门口,边依稀听得有些哭闹,嘈杂成一片。闵照影微微皱眉,不以为意地笑笑,摇了摇手上的山水
扇。接应的小厮见了人,笑的不尴不尬:“小侯爷,您瞧这里头有客人正闹着,今儿青烟公子他身子也不舒服不亮嗓
子,您要不还是改天来吧。”
闵照影摇了摇扇子,再笑笑,“也好。”不做停留,转身便上了轿。
行到半处,轿子蓦地停下,闵小侯矜贵的额角不提防地在轿沿狠狠磕了一下。一掀轿帘正待发作,不期然的对上那双
清泠泠的眼眸。
那人一袭青衫,一张素颜,拦在他轿前,见了他一把拉住他的衣摆,眼泪在他绛紫色衣衫上洇染开来,他说:“小侯
爷,带我走。”
那一句,牵动了闵小侯爷的心。
唱尽世态炎凉万般,终逃不过命运一场。
戏子虽说比柳巷里头那些上了名册的公子小倌好听些,也好不到哪里去。张国舅家的公子偏就是看上了青烟,要为他
赎身接他入府纳为男宠。
说到买人,闵小侯爷不是没买过,并且那人与这张大公子还颇有些渊源。
张国舅爷的公子财大气粗,男子女子也不限,凡是上了眼的便花钱要去,喜欢的时候宠上千遍百遍,不喜欢了便丢些
银两要他们自寻出路,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出路?从张府出来的那些歌公子姑娘,恐怕就够开他个几间楼的。倚柳轩
的尚月公子就是其中之一,尚月与冷青彦不同,到了张公子的床上才寻了死,张大公子见不得血光,整整骇了三日方
下得了床榻,心里觉着晦气,也没了兴致,一顿好打将他赶出府送进了倚柳轩,恶狠狠得落了句话:“不愿意是吧,
不愿意就让你尝尝千人骑万人枕的滋味,我看你要死多少遍!”
闵照影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事隔两月,很多事情尚月也看开了。
尚月弹得一手好琴,闵照影也只听得他弹的琴,去了便听他弹琴,也只是听他弹琴。闵照影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
人,只是有那么些人他是只看不动的。
尚月同闵照影曾说起过那事,爹身体一直不好需要银子买药,娘收了那位张公子三百两银子便将他送入了国舅府。闵
照影问他恨不恨,他反问恨什么呢,也不过是没办法,哪个爹娘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况且自己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
有见过寻死觅活自怨自艾的,有见过自诉身世博得恩客同情怜惜的,不曾见过能这样坦然自处不造作的。
潘文安倒是没看错人,那厮就因为尚月少看他几眼单方面跟人家扛上了,非要闵照影借钱给他为尚月赎身,闵照影不
借他便风雨无阻地扒在小侯爷房门口挠墙。
闵照影倚着门扇笑了笑,“你肯不肯离开这里?”
小倌中间尚月的容色算不得最好的,加上这样的出身和处境,身价并不算高,闵小侯只当是行了个顺水人情,便宜了
潘文安这小子。
张公子猴急。昨日里才交了赎金今日就来接人,青烟抵死不从,换来了一顿打骂,园子里不知道多少人艳羡着,他还
要敬酒不喝喝罚酒,班主一边打一边骂他不知好歹。
闵照影挡住追来的人,同他一起回到行止苑,依然笑笑地摇着扇子,“张大公子出了多少,我出两倍。”
张公子正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等戏班子把人弄回来,没想弄来了闵家二少爷,那时候的闵家二少爷还是小侯爷。
一万两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闵小侯自此和张公子结仇。闵之谦气得拿了挂在墙上的佩剑对着他一顿好打,在祠堂跪
了五日,二夫人求了千遍百遍,眼泪也快干了,闵小侯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醒来后闵之谦到他房里看过一回,摇
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临走看冷青彦一眼,留了句话:“若是真喜欢,便好好待他,以后外头的那些个你给我少招惹
!”
话是对闵照影说的,望着的却是冷青彦,冷青彦伏下身去磕过几个头,道:“青烟谢闵大人。”
后来,闵之谦修书上谏,说自己年事已高心有余力不足,交出半边兵权,至此国舅爷那边的事才算了了。
后来,府里说闵小侯对这位公子疼极爱极,不许府上以公子称呼,以四少爷待之,花名青烟改作青彦,回了祖姓冷字
。
再后来,闵照影带冷青彦出席皇城内每年一度的春猎。一场意外,冷青彦救下了差点丧命马下的长公主。
再后来,冷青彦以清还侯义子的身份成了北澜皇城内最得圣上宠爱的长公主的驸马爷。
结局不过如此,一句台词一场戏,一个皇城内,一个皇城外,是谁在得意,又是谁在寥寂?
这场用了心去唱的戏,最后一败涂地,终不过是那样的三言两语:踏脚石,过河桥。
潘文安也有问过他,怎么就真动了心了呢?
闵小侯摇着点漆描金的山水扇,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失意之处,笑得既奸又诈:“若是哪一天你也拦在我轿前哭得梨花
带雨捧心踉跄,本侯就算和你大哥干上一架也要把你接回府来。”
潘文安有事没事便是同闵照影混在一处的,直至比自己的亲大哥还亲上几分,看着他其实痛极却又故作风轻云淡的样
子,心里一阵委屈,自己没得好处还被消遣,脸憋得通红,作势向闵照影狠狠踹去:“你个没良心的,量我说不过你
,又消遣我!”
第十二章
闵照影从来不去介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他老爹每次见了恨不得绕道走,他大哥看见他就不耐,就是委屈了他娘亲,生
了自己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度,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闵照影拨弄着手里几枚棋子思索潘文安的问题,怎么就动心了呢?也许是冷青彦那日的神情只是让自己觉得他是需要
自己的,只是后来又不需要了,而自己一时还不能回神。
那一日尚月跟他说:“小侯爷若不弃,尚月同你回去,”
闵照影当时在和尚月对弈,正举棋不定,听了这话愣了愣:“同我回去做什么?”
尚月抬起头,温雅不减,笑意不减:“弹琴可好?下棋可好?”
执着黑子的手指微滞,终于没有落下,“我爹来找过你?”
尚月垂眸,这个始终温润如玉笑意浅淡的男子微垂了眼不再说话。
他从来没有和他人说起过尚月,只不过他的父亲要知道这些又有什么难处?他们都当尚月是不同的罢了,这一回父亲
错了,他闵照影可以轻易为一个人收心,并不代表可以轻易地出现第二个。
闵照影的手覆上尚月的,中间隔着一枚玻璃黑子,彻骨的凉意,“这样的话以后别再同我说了,文安是胡闹惯了的,
若是连你都……便真是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了。”
潘文安问过:“照影,后不后悔?”
潘文安还问:“照影,值不值得?”
不后悔也确实不值得。如同把自己几近倾其所有地去爱护去疼惜的东西拱手送人,还要装作心甘情愿,若说值得,除
非是自己真的没有爱上。
遑论爱与不爱,两个男子之间的爱情,涉及到尊严。在所有人眼中冷青彦必然处于弱势,再宠再爱又如何?终不过是
“男宠”两个字。那日冷青彦来求他,也不定就是爱上了自己,许是再怎么看他闵照影也总比张国舅家脑满肠肥的宝
贝公子强上那么一点。
闵小侯很是理解,所以自冷青彦离开侯府,他仍会带人回府,只是有些东西总归是不一样了,太入戏了未必就是好事
。冷青彦本就是个唱戏的,所以比他看得开,有花就需折,有高枝就该攀。
闵照影收了笑微微抬头,远远望见一人迎面走来。
“哟!小侯爷您来了,下官这厢有礼。”闵照影刚进到合香苑中,一行人里头就开始议论不断,也有大着胆子瞟上几
眼的,眼神里带着不知所谓的笑意。张公子笑得最是开怀,到了闵照影跟前当真敛了衣袍行了个大礼,跟做戏似的。
自冷青彦出了清还侯府闵照影的世袭侯位便给北帝削了,这位不学无术的国舅公子倒得了提拔在礼部混了个五品闲差
,据说上门巴结的人跟赶集一样。
张大人那么一跪,这么大的礼让不远处的大小官员又是一阵唏嘘。
闵照影不以为意地笑笑,虚扶一把,“我现今已不是什么小侯爷,圣上的旨意张大人可千万不能给违了。”
张公子满脸笑容瞬时散去,皱了皱包子脸,拿袖子擦了擦汗:“是,是,下官谨记。”这副尊容,怪不得一个还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