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灯
一个时辰之後,查探的人便进来对忽必烈禀告道:“王爷,那七俱棺材里只有尸体以及铅块,旁的什麽也没有。”
忽必烈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便微笑了一下,心道:这个周国公主是谁也不信,绕了这麽大个圈子,还是个假藏宝地。他吩咐船队回程,然後踱到船舱里逗弄著那只挂著的鹦鹉,笑道:“看来,这回是公主小胜一局。”
“是的,主人。正确,主人。” 鹦鹉应声回道,忽必烈一怔,失笑道:“你可算逮到机会了。”
天边夕阳正红,温柔静谧的空气中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只见一黑一白像是两个黑白双煞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围攻一个浓眉大眼的年青人,在他的後面还站著一个黑脸汉子,鲜血不断渗出他正捂著胳膊的五指,显然受伤不轻。
旁边还站著三个穿淡黄色衣衫的年青人,右边二个一高一矮,高得清瘦,矮得略胖,两人脸上都露出犹豫之色。
“大家师兄弟同门一场,龙星,龙宇你们就忍心袖手旁观。”浓眉大眼的年青人一边在对方的剑网下苦苦支撑一边说道。
被他称作龙星龙宇的两个年青人的脸色更为难了,左边一个长相溜圆的男子则接嘴道“大,大,大师兄,哦,不,萧,萧,萧木,不是我们无情。你护得这个人是南宋朝庭的人。你知道我们教规,是绝不干,干,干涉国事……”他是个结巴,却说得兴头上,还想往下说,
萧木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狠狠骂了一句:“我操你妈。”
那长相浑圆的男子倒也不以为意,笑道:“这,这,这个,要问我妈妈同不同意才行。”
“我操你姥姥。”萧木气不打一处来。
长相浑圆的男子脸露惊异之色,道:“谢谢萧,萧大侠看得起我姥姥,居然不嫌弃她鸡皮鹤发。她是钱塘江萧家庄人士,现住周家村,萧大侠去了一打听便知。”
他嘻皮笑脸竟然全不知耻,连面无表情的黑白双煞也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一心浮气燥,很快身上又添了两道伤痕。
“周玉庭,别再胡说八道。”龙宇不高兴地在一旁低声道。周玉庭见萧木又受了伤正脸露得色,听到龙宇喝斥,心头不喜,撇了撇嘴轻哼了一声。
浓眉大眼的年青人很快就在黑白双煞密集的攻势下显出败像,黑衣人一剑削来竟无力阻挡,眼看一条胳膊都要被他削去,突然从後方跃来一人,一刀挡住了黑衣人的剑,他的左边也有一人手挥棍棒挡住了白衣人的剑。萧木听到身後的黑衣汉子轻呼了一声,道:“王将军。”
“是我,周将军。”这来得两个人正是王幸与杨林儿,他们简单应了一句之後就在那密集的剑网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方停君在那儿!”周玉庭突然大嚷道。他这一声嚷,把场里面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那站在树荫底下,身著淡黄色衫子的少年正是方停君。
黑白双煞犹疑了一下,竟然抛下萧木他们朝方停君扑去,把萧木等人都愣在了当场。於此同时,龙星龙宇也扑了过去,大嚷道:“小师弟,你私自下山,律堂有命,令你速回。”
方停君则调头就跑,一边笑道:“烦二位师兄跟朱堂主打个招呼,说我现在有事在身,过个三年五载我自然会回去领罚。“
“方公子,忽必烈王爷请你去府上一趟。”黑衣男人沈声道。
“也劳你和你们的王爷说一声,我现在没空。”方停君展开轻功一晃身就掠出很远。
白衣人闷哼道:“我们王爷请的客人还没有请不到的。”
方停君冷笑道:“还没有我做的客是不情愿的。”
“那就得罪了。”黑衣人沈声道,他从背上取下一把奇特的弩箭,上面架著的不是箭,而是六根如银丝线一般东西。
“银兰勾魂手……”龙星龙宇大惊失色,叫道:“小师弟,小心!”
他们的叫声刚出口,那六根金银丝线已经射了出去。只见那丝线划过的痕迹并非是一道直线,而是微微散开,那形状似一朵开放的银色兰花,又似一只张开五指苍白的手。方停君听到师兄的提醒也是微一惊,银丝线破空的速度是一般箭支的数倍,语音未落已经追及到方停君的背後。
只见奔跑中的方停君向左生生移动了一尺,呼啸而过的银丝堪堪划过他的身边,最右边的银线几乎是贴著方停君的耳垂而过,切断的发丝在空中飞扬。方停君觉得自己的耳垂一阵发麻,心里暗暗叫糟,但脚步不敢停顿,他现在只能尽快摆脱他们。
他一阵快速的奔跑,很快就发现自己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不清,显然耳垂的毒素已经随著他流动的血液漫延开来。前面不远处是官道边的茶摊,方停君见汪德臣坐在道旁的茶桌边,不停地四处张望。方停君猛然想起自己今天约了汪德臣在此会面,没想到他如约来了。方停君现在也顾不得了,跑过去一把抓住汪德臣的手道:“救我!”
汪德臣惊讶地望著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英俊少年,他光洁的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显然受了伤。当他的视线落到方停君轮廓分明的嘴唇以及拉著自己手臂修长的手指,顿然省悟面前的这个少年是谁。
事情已经来不及多想,黑白双煞很快追到面前,连龙星龙宇萧木也赶到了。黑白双煞刚想上前,汪德臣一挥手,身後的士兵抽出腰刀堵住了他们。
黑白双煞惊讶地道:“汪将军,这是忽必烈王爷要找的人。”
“这位公子原本与我今天有约,因此是我的客人。忽必烈王爷若是也想请这位公子,那就改天吧。”汪德臣笑道。
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为了争夺汗位,虽然明面上风平浪静,其时暗地里早就是斗得如火如荼。这两年忽必烈失势,朝里面的将军大臣都是一边倒向阿里不哥,倒是汪德臣始终两不相帮,即不奉迎也不拒忽必烈於千里之外。再加上汪德臣深得蒙哥赏识,所以忽必烈的家臣对他始终客气有加。可是他维护的这个人又偏偏是忽必烈志在必得,正在踌躇间,只听身後传来一阵笑声,道:“汪将军,我不是来请客人,我是来抓负心汉的。”身著蓝衣的忽必烈踱著悠闲的步伐走了出来。
汪德臣也不敢托大赶紧站了起来,笑道:“王爷,别来无恙?”
“呵呵,我乃闲人一个,无伤无痛。比不得德臣征战沙场,流血流汗,怎麽会不好。”他嘴里笑著回汪德臣,眼却去扫站在汪德臣背後脸色越来越苍白的方停君。
汪德臣自然也看到了他的目光,笑道:“王爷说来抓负心汗,不晓得是指哪个,若是指德臣,我可万万当不得这个罪名。”
“是他!”忽必烈微笑著用手一指方停君。这一下不但方停君忍不住惊诧地抬起了头,连场上的人也是一脸惊讶。
“你的情郎在此,你还不出来相认。”忽必烈笑道。只见他的身後转出了一个少妇,面若桃花,长得颇妖娆,却已是大腹便便。她一现身,便掩脸抽泣道:“王,王爷,他已经不要我了,我……还是不活了。”
“此人与二年前在我云南府上做客,没想到私底下与我婢子勾搭成奸,二人暗地来往,以至於这女子珠胎暗结,谁知这人却始乱终弃。”方停君微张著嘴听著忽必烈说得煞有介事的,那女子似乎与他搭配似的,哭泣声高一阵低一阵的。
汪德臣面带尴尬地转身问:“这是怎麽回事?”
“信我,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子。”方停君低声回答。
“王爷,两情相悦,这种事无凭无据,又岂能听信一面之辞。”汪德臣皱眉道。
“哦……”忽必烈挑眉轻哼了一声。
“将军……”那女子抽泣道:“此人毁我清白在先,弃若弊履於後。我也就豁出去了……”她愤而指著方停君道:“他的锁骨下有一颗朱砂痣,腹部也有一颗,只要一吻,他就会颤抖,他的大腿内侧……”
“够了,闭嘴!”方停君从未经历过如此尴尬的一刻,他涨红了脸窘迫的站在那里。场上的人都大张了嘴难以置信的看著面这个清秀的少年。方停君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下仿佛自己赤裸裸的被脱光了似的,他看著忽必烈戏谑的目光,半天才出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真是不要脸。”
忽必烈像是没听到一般,笑道:“汪将军,这下我可以把人带走了吧。”
汪德臣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麽,挡在他们面前的兵士犹豫了一下也都纷纷散开。
方停君只觉得四肢无力,心中大急,不由眼前一黑,慢慢倒了下去。迷糊中他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方停君奋力睁开眼,见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谁也没想到半途杀出了这麽一个程咬金,这人的武艺极高,他左手抱起方停君,黑白双煞持剑朝他的背後刺去,他的脑後仿佛长了眼,并不回头,只是反手化开了身後的剑招。黑白双煞被他的剑势一阻顿了顿,待要再追上去。忽必烈喝阻了他们,只见他脸色阴沈地说:“不用追了,追上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黑白双煞只好收剑回到忽必烈的身边,眼见忽必烈脸色发黑,黑衣小声道:“我刚才是为了阻止方公子逃走,才不得已伤了他……”他还没说完,忽必烈已经打断了他,淡淡地道:“有的时候,让他带点伤也不是一桩坏事。”
黑衣人抱著方停君一路急奔,直到确定没有追兵才停了下来。他将方停君放在湖边,用水轻轻拍他的额头,摇著他道:“停君,醒一醒。”
方停君颤动了一下双睫,睁开了双眼。黑衣人眼里露出喜色,却见方停君淡淡一笑,他费力的举起手拉下黑衣人的脸罩,露出一张温柔,英俊的脸。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傻子。”方停君低声喃喃地说道。
薛忆之笑了起来,他扶著方停君坐了起来,道:“你还有力气骂人,看来还不是最坏,我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替你逼毒。”他让方停君伏在他的背上,背起他又笑道:“停君,千万别睡著,勾魂兰上的毒就叫沈睡,睡著了可就醒不过来了。”
方停君一听,立刻努力的睁大了眼睛,挣扎著道:“我,我不能醒不来,我还有好多事没做。”
“对啊,跟我说说话吧。”薛忆之动了一下脖子,方停君的头枕在上面,他的发丝弄得他有些痒,他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冬天又让他觉得温暖与安心。
“说什麽?”方停君冷哼道:“我有什麽要跟你这个蒙古鞑子说的。”
“不说话的话,很容易睡著哦。”薛忆之笑著危胁道。
方停君沈默了半晌,才别扭地道:“好吧,就说说我们教里最漂亮,最讨人喜欢的人。”
“说你自己?”薛忆之笑问。
“不是,”方停君拉长了脸,不高兴地道:“你不要打岔行不行。”
薛忆之连忙点头应是。
“她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女孩子,总是会同情弱小的人。她经常省下自己的例钱去救济那些乞丐,她会手把手去教武宗那些新进来的子弟。”方停君伏在薛忆之的背上缓缓地说著,他其实是个不喜欢多话的人,越是心里面藏得深的感触越是不会告诉别人。可是薛忆之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异类,他给他的感觉很陌生,就像是有一些话他只能告诉他,而且会非常想要告诉他。“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与大师哥去放飞筝,她看见人家小孩可怜,就把我们的飞筝送给别人。”
薛忆之见他又沈默了起来,就笑道:“你一定是帮她一起安慰那个可怜的人小孩。”
“不是,我打了他,还把他推倒在地。”方停君突然冷冷地说。他抬起头,夜幕下森林浓郁的枝叶使得夜色更浓,那透过树杈射进来的斑驳皎洁月色却更显得纯净。曾经同样的夜色,同样的夜晚,他躲在树林里哭泣,就在他觉得所有的人都遗弃了他的时候,紫衣拖著风筝穿过树林来找他。月光打在她被树枝划伤的小脸,她说,小师弟,我用糖果把风筝换回来啦,她最後说,我带你回家。
“她是不是就是上次我见著的,被你捉弄得很惨的小师姐啊?”薛忆之笑道。方停君冷哼了一声,不去回他,像是很不高兴被他猜出了是谁。
“停君……”薛忆之用手将方停君往上托了托,让他的姿势更加舒适一点,道:“很小的时候,拖雷王妃将我与母亲赶出了王府,母亲就与我靠替人看羊圈为生。”方停君听著他温和富有磁性的声音娓娓的叙说。“你不知道,每年的冬天,草原上的饿狼就会成群结队的下山来觅食,大老远你都能看到它们饥饿的绿幽幽的眼睛。虽然我们有牧羊犬,可我还是很害怕。而且为了节省柴禾,我们晚上从来不升火,更加不用说点灯了。”薛忆之笑道:“我那个时候并不明白,我们已经山穷水尽。所以外面的狼一嗥叫,我就哭嚷著要母亲点灯。母亲就搂著我说,一个敢於离了灯走夜路的人,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这一生中,所有你眷恋的东西都是你的灯,亲情,友情,都是你夜里的灯。”他半转头,温柔地说:“停君一定是打算独自去走夜路,所以不想带著小师姐这盏灯吧。停君是个勇敢的人呢。”薛忆之笑著道。
他等了半晌,不见方停君答话,有点担心他睡了过去,刚想扭头叫醒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滴了几滴雨滴,但是冬天的雨滴不会是如此的温热。薛忆之没有回头,也没有发问,因为他知道方停君一定是不喜欢让人知道他在流泪。
等他们找到干燥的的洞,方停君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紫,薛忆之不敢再作迟疑,立刻抵住方停君的双掌将内力输入他的体内。毒素顺著方停君的汗腺慢慢被薛忆之深厚的功力一点一点被逼出了体外。
几个时辰过去之後,就在薛忆之觉得快大功告成的时候,方停君的气息突然紊乱起来,他的体内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将薛忆之一下子卷了进去。那更像是两个内家高手的决斗,而此时薛忆之早就疲惫不堪,根本不堪应付一个似乎与他在伯仲之间内家高手的攻击。汗水顺著他的额头一滴滴下落,他竭力想要引导那股真气归入正途,可是事实上是他非但办不到,而且连自己都难以抽身。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金星直冒,喉口泛甜,渐渐地,他似乎听到方停君的轻笑声,他迷蒙中仿佛看见方停君伸出手面带笑容地对他说,我们以後信马由缰,再也不问尘事,好吗?他仿佛看见自己向他走去,几乎脱口说好,但他的仅剩的一点清明告诉他这只不过是幻像,而且是他濒临走火入魔的迹象。
薛忆之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之後,不但武功会全废,即便不死也只怕会留下残疾。但是自己所练的护体内力极特殊,临散前的反噬只怕不是毒伤还未全愈的方停君所能承受的。他挣扎著睁开双眼,方停君平静的面容就在眼前。
你是在攻击我吗?汗水划过他的长睫,薛忆之有一点酸楚的想,但是这句话他始终也没问出口。
汗水模糊了薛忆之的眼,他透过那层水雾努力看向方停君,他漆黑的眉,挺直的鼻下是他轮廓分明的唇,那张薄唇微抿著,嘴角上翘,喻示著这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他认定的事是不会回头的,也许从他第一眼看到方停君,他就已经明白他是这样的人,那斩琴收剑的狠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淡定。可是他还是被怀抱著筝琴瘦小的身影吸引,想要走过去,拉著他的手引他走出重围。也许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抹狠厉下掩饰著的脆弱,淡定遮盖的恐慌,他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假像,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薛忆之最後望了一眼方停君,微笑了一下,然後停止了运功,也许这是个比较干脆的结局,他想。
可是当他一停止抵抗,那股旋涡竟然也消失了。他万分诧异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方停君面色煞白,颓然倒地。薛忆之惊愣了不已,但他很快明白方停君用的是什麽功。
“雪融功!”薛忆之几乎跳了起来,这是武林人最不齿的一种邪门功夫。它类似内功的四两拨千斤,可以引对方的真气导入自己的丹田,达到内力转嫁的作用。原本这种内功起源於西域梵教,教主在登基之前,接受自己下属功力的输入,一来壮大自己的力量,二来削弱他们的能力以达到巩因新教主的地位。但不知何时,这种密教的功夫传入了中土,很快被人利用。但是一般人是不会放弃多年修练的功力来做他人的嫁衣,於是这些修行雪融功的人常常假扮,甚至是自残,利用重伤来引人同情。一但别人用功力输入他们的体内,就会为他们所逞,它还有一个奇妙之处就是,能使一个内力平平的人让人误以为对方是绝顶的内家高手,因此你越是努力争扎,加劲催功,就越深入他们的陷阱,如同一个沼泽。武林人士,对这些人恨之如骨,很多年前各帮联合剿之,雪融功已经等同於一张追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