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归
名山脚下,桃花村。
夜已阑珊,鸡犬不闻,本该是村民们各自待在自家的方寸小屋里,守著半点暖炕做美梦的时候,却因一个黑袍青年的来访,成就了全村人的噩梦。
第一缕阳光洒向这个千年来被名山仙气庇佑的小山村,映照出的却是家禽、家畜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从家家户户墙角、门缝下渗流出来的血迹。
最後一个村民──一个总角少年──在这缕阳光中、在黑袍青年嗜血的冷笑中,断了气。
四肢与躯干分了家,五脏六腑被掏空,颈处尚连一线的头颅上,只余一张面皮包骨,异常凸出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和极度的恐惧。
死无全尸。
黑袍青年略微品到了复仇的快感,琥珀色的瞳仁收缩成一点,精芒一闪,将旭日的光彩都比了下去。
舔了舔手上的鲜血,黑袍青年眼角眉梢都盈满了笑意,望向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名山之巅,目光中的阴冷和笑意都沈淀了几分,仿佛已看到,在绝望的深渊中,在自己的俯视下,那个玉面紫衣的“故人”,徒劳无功的挣扎、沈溺、灭亡。
“我的玉儿,几百年了?你可知我有多麽思念你呢……”
死气沈沈的村庄里,渐渐响起了黑袍青年低低的笑。
青年有一张俊朗不凡的脸。他的笑声也如他的脸一般动人心魄。可不知为何,那笑声中仿佛掺杂了一丝不明不白的东西,如松软暖白的棉絮中一根冰冷透骨的暗针,令闻者忽地就毛骨悚然。
林中一群飞鸟惊起,扑棱棱慌张远去。那从远古传来的笑声,游荡在静谧的天地中,也渐渐远去了。
黑袍一展,迎风猎猎,青年在一片血色朝阳中,安步当车,踏上了通往山顶的小路。
晨风在他的身後吹过,带著血腥,化成无数冤魂嘤咛的悲泣。
此时正值大辰王朝第三代皇帝瑞宗初年,麦浪滔滔,凉风飒飒,又见深秋。
名山之巅却感受不到任何四季的更替,一切如昨的云里雾里雪里,千万年来不变分毫,沈默而单调。
是的,单调。当一个人见识过彩虹的豔丽,便不会满足於空旷的蓝天了。
玉虚子自长白山归来,已近半载。
寻找了近半年的答案,却依然没有头绪。
脑子里经常飘浮著那一抹耀眼的火红,挥之亦不去,何况不忍挥去。
思念,前所未有的思念,沈淀到骨髓的思念,密密麻麻长满了心房,不留一丝一毫空隙,不留片时片刻空闲。
走火入魔了。
静坐却无法静心,几次勉力而为都险至内伤吐血。
玉虚子的修为,从此止步不前。
前方是万丈断崖,有皑皑白雪覆盖,融融云海渲染,仿佛成了一步登天的捷径,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玉虚子静静的站在崖边,一瞬间有跳下去的冲动。
跳下去,就是郁结憾恨一念泯、恩怨情仇皆如尘。
根本是一道既定答案的选择题。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怎麽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那从出生起便支撑著生命、统领著思想的道怎麽办?就此放弃了麽?
情爱是什麽,怎麽能如此霸道?
道又是什麽道?
道可道,非常道,什麽是道?
白道、黑道、明道、暗道、神道、魔道、妖道、红尘道,哪条才是我的人间道?!
一阵眩晕,玉虚子的身形晃了晃。
“小师弟……”忧心的轻唤从背後传来。
玉虚子稳住身形,强自压制了纷乱如麻的思绪,再转过身时,面上已是云淡风轻的一笑,“四师兄,找我何事?”
“傻孩子……”云归子轻叹一声,带点小心翼翼,将他从崖边拉了回来。
牵著他最心疼的小师弟的手,踱步到断崖不远处的一个石台,袍袖一摆,台上积雪随风飞逝,不留踪迹。
并肩而坐。
云归子心疼的看著自己这个终於也没有逃过人间爱恨情仇的小师弟,抚上他眉心的纠结,专注的轻揉起来,“你这个笑难看死了,这里都拧成‘川’字了。”
玉虚子苦笑一下,闭上眼睛,放松全身,享受著师兄的安抚。
天玄宫里,除了师父天玄子,要数四师兄云归子最疼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师弟。
多少年,多少次,他曾牵著小小人儿小小的手,踏遍名山多少风景,讲了多少让小小人儿漆黑的眼睛发亮的故事。
而今,是最後一次了吧?
划著细小圆圈的轻揉慢抚中贯注了清凉的真气,玉虚子体内浮躁的真气渐渐平息,而压制已久的悒郁之气却再也隐藏不住,蚕食了伪装的笑容。
玉虚子睁开眼睛,双眸迷茫而痛苦,“四师兄,我……”
轻抚於眉间的手收回,又握住了小师弟冰凉的手,云归子的声音柔和,“傻孩子,四师兄是看著你长大的,你那点心事我还猜不出来?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瞒得了我也瞒不了自己,你能瞒多久?”
玉虚子心底深深一叹,──能瞒多久?才半年,自己已经这样了。还能瞒多久?
“我不想让大家为我担心……”
“大家已经在担心你了。”云归子打断他的话,“像刚才,我几乎以为你要跳崖,差点就冲过去救你了!”
玉虚子苦笑,低下头,看著二人交握的双手,仿佛要从中得到力量,“四师兄,我……我的修为止步不前了。我怎麽对得起师父的期望?师父一心想让我成就超过他的修为,可我……可我现在连静心都做不到……”
“你真的知道师父对你的期望麽?”云归子对上他疑惑的视线,淡淡的、温暖的一笑,“傻孩子,师父的期望,和四师兄的期望一样,其实是希望你快乐的活著呀。”
玉虚子漆黑的眼眨了眨。
“你不信?”一笑,“那你告诉我,道是什麽?”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不假思索的回答。
“什麽是道?”
“毋争,顺其自然。”
云归子点点头,“什麽是毋争?”
“毋与天争,毋与世争,毋与人争,毋与心争。”
“一点没错。那你天人交战了这麽久,岂不是违背了‘毋与心争’?”
“可师父……”
又一笑,“师父曾对我说,你从小在天玄宫长大,於人情世故淡如白纸,一旦遇上,恐怕是个劫数,到时候只愿你莫忘了道之根本。师父还说,大道无形,法力的深浅只是道的一方因果,心中有道,才是道之妙门,才能道法无边。”
“心中有道……”
“没错。心中有道。长生或可以求得,道却是求不得的。道可道,非常道。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瞬息万变,唯道绵延其中,湛兮似或存,为天地根,象帝先,亘古不变。道自在,无所谓求与不求。众生皆有自己的道。遵循了它,就仿佛得到了天地的力量,生亦乐,死亦乐,轮回亦乐;违背了它,就仿佛遭到了天地的抛弃,生亦苦,死亦苦,轮回亦苦。那你说,师父愿你心中有道,是不是希望你快乐的活著呢?”
“原来如此……”玉虚子点点头,脸色稍霁。
云归子微微一笑,这个小傻瓜,似乎还是放不下呢,“小师弟,四师兄最後……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玉虚子猛一抬眼,正对上云归子含笑的温和的宠溺的目光,心中些许讶异,四师兄好久没有讲故事了,有几百年了吧,为什麽忽然……
这时,有清风偶过,携带了雪的清冽,穿透云归子的全身。他微微眯起眼,神情闲适,长发扶风,恍若乘云归去。
玉虚子没来由一阵心悸,握紧了他的手,仿佛要留住什麽一般。云归,云归,四师兄,你为何名云归?
风雪过去,云归子睁开眼,安慰似的一笑,“小师弟,听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天很冷,乌梅镇上的人,心却比天还冷。
因为镇上来了妖怪。
据请来的除妖道人临死的遗言,那是一只妖狐,一只很厉害的千年妖狐。
每当夜幕降临,伴著风雪鬼哭一般的呼号声,妖狐也降临了乌梅镇。随便挑上一家,然後,灭其满门。
没过多久,这个不算小的乌梅镇里,死的死,迁的迁,断壁残垣,疮痍满目,几乎成了废镇。
直到一个神仙一般模样的道人的前来。
道人令镇上仅剩的几十口人全部聚集在一个大宅子里,自己坐镇前厅,品著香茗,等著对手的到来。
大家知道,如果道人败了,乌梅镇今晚将成为死镇,然而没来由的,大家都对道人充满了信心,或许是由於那一身皎如月华的仙气?或许是由於那一个淡定从容的微笑?
夜半,风雪鬼哭声响起,千年妖狐似应约而来。
狂风猛地摔碎大宅的朱漆大门,千万碎屑随风狂舞,那个瞬间,他和他的目光闪电般相对!
妖狐站在风雪里,一张魅惑人心的脸上,勾魂摄魄的凤目格外闪亮,邪邪勾起的嘴角,显露出心里按耐不住的兴奋。
道人已出了前厅,站在前院里,狂风劲,却只轻轻携起了他黑丝绸一般的长发,飞雪重,却湿不了他月白色的天蚕道袍。淡淡一笑,道人手中,镇妖剑“叮”的出鞘。
激战就这样开始,从镇里到镇外,从深夜到黎明,在那场天怒人怨的暴风雪中,持续了七天七夜。
直到第七天夜里,道人与妖狐已战到镇外百里乌梅山顶的乌梅崖,而妖狐一个不慎,竟踏空一脚,直直坠下。
千钧一发之际,道人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臂。
妖狐的身子悬在半空,悬在道人的一只手上,仰头望去,只见那本如神仙一般逍遥自在的道人如画的眉宇间竟写满了困惑与矛盾。
妖狐心中得意的笑,凤目中却瞬间盈满了雾气,似有无尽悔恨在其中。
道人终於一咬牙,劲力一带,拉了妖狐从悬崖下飞身上来。
而随那上崖的曼妙身姿而来的,竟还有妖狐蓄势已久的几乎致命的一掌。
道人胸口中掌,震飞三丈,猛撞在峰顶一块大石上,身体无力的滑落,忽然扑的喷出一大口鲜血,染浓了月白色的道袍,融化了点点红雪。
妖狐狂笑,──真是愚蠢的人类!我堂堂千年九尾狐仙,怎麽可能失足落崖?!
风雪声中,妖狐的狂笑却渐渐息止了。
因为直到道人昏死过去,妖狐也没有从那仙人也似的面目中,找到一丝或震惊、或懊悔、或不甘的神情。
他早知道这是个陷阱?!
明知是陷阱,也要跳?
因为拿不准我是否在以命赌命?
从来只乱人心的千年妖狐,却在这一刻,心乱了。
道人在一间幽静的竹屋中醒来。
外面风雪早已停了,周围有竹林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了浓浓的药香。
推门而入的是那曾凝神看了七天七夜的人面兽心的狡猾狐狸。
眉眼还是那惑人的眉眼,华贵的狐王锦袍却换成了一袭简洁的青色长衫,凭空多了份儒雅来。
结果道人一瞬间没别开眼。
妖狐魅惑一笑,端了药碗进来,扶起那病弱的身躯,揽之入怀,软语相劝。
道人抵不过温柔攻势,一会儿就把那苦死人不偿命的浓黑药汁乖乖的全喝光了。
妖狐又用千年狐珠为他疗伤。道人明白,自己看来死不了了。
之後的一月,道人安心的养伤,妖狐时时刻刻都陪伴身旁。
闲时便天南地北的闲聊。妖狐的年龄大些,知道的趣闻也多些。同为修行中人,行内的话题更不少。
道人的伤势日有起色,几十天已痊愈了泰半。
然後在那个月夜,每每搂著他安眠的妖狐,忽然欺身上来,不由分说的覆上了他的唇。
窒息的吻。
道人惊慌失措的抵抗,被妖狐轻而易举的化解。
何时起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了?道人扪心自问,终得到一个结论,──无心的抵抗,哪有实力可言?
罢了,罢了,不过是个劫数。
由心引领,道人生涩的回应起来。
妖狐大喜,愈发大胆起来,激吻的同时,手已探向道人的衣襟。
那一夜,翻云覆雨,道人和妖狐,注定了生生世世解不开的情缘。
道人的伤势终究痊愈,却没有离开。妖狐也没有再害人。
那间竹屋,是一人一狐完整的世界。
朝看日升夕看日落,风听竹海雨听芭蕉,幸福淡淡的继续著。
直到有一天,道人依常修习水系“凝心诀”时,忽然间经脉逆流,走火入魔。
妖狐及时用法力镇住他的心脉,才保得他一时性命。
道人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清醒的时候总能看见一双焦急的憔悴的美丽的惑人的凤目。
我,不,後,悔。
道人发不出声音,动著口形说。
凤目瞬间盈满了笑意,和雾水。
隐约透著某种坚定。
道人仍然时昏时醒,却是昏的时候越来越多,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然後又一天,道人在半昏半醒之间,断续的听到似梦中的几句话──
“我把我的千年狐珠给你,可助你渡过此劫,功力犹胜从前。”
……
“我给你下了‘千年醉’,可保你千年之内忘记我的一切,只愿千年之後,情淡如风,你就不会再来寻我了。”
……
“我害了你,我不後悔。我救了你,我不後悔。我为你而死,我也不後悔。”
……
“因为我爱你。”
……
不!不要!道人猛地惊醒,直直坐起来,冷汗一身。
……不什麽?不要什麽?
似乎……想不起来了……
记忆好像空了一块,心好像空了一块。
窗外有竹林沙沙作响,听起来却像吹过心里那块空洞的冷冷的风。
就好像有一件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再也片寻不著……
“然後呢?”玉虚子静静的听著,眼里渐渐也起了雾气。
云归子淡淡笑著,“然後在昨天,‘千年醉’的时效过了,道人想起了一切。千年前的一切,那麽久远,却又恍如昨天。”
云归子笑著叹了口气,似有某种满足,“的确是情淡如风。淡得像清风一样没有激情。然而天地间何时风停过?千万年来不停瞬息片刻。所以情也如风般不绝,千万年来不绝瞬息片刻。”
云归子些许不舍的看著心疼的小师弟,言语间已在诀别,“所以道人最後还是决定去找他。”
“四师兄!”水样晶莹划过脸庞,玉虚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泪水的味道。
云归子笑著拭去他的眼泪,“傻孩子,哭什麽?你没看到,四师兄现在其实是很快乐的麽?谁说大道无情?四师兄的道里就有情。生亦乐,死亦乐,轮回亦乐,你明白麽?”
玉虚子哭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云归子笑笑,替他拂了拂清风吹散的鬓发,“等你亲身经历过,就真正明白了。……四师兄先走了。以後有事,不要一个人扛著,找你那位小魔头分担。你的事就是他的事,别让他那麽轻闲,知道不?”
“四师兄……”玉虚子有点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云归子轻轻松松的一笑,“有人问起,就说我出山了。师父出关後,替我禀告一声,师父会理解的。”
“嗯。”玉虚子点点头,听语气已不似方才般悲戚,仿佛四师兄真的只是出山一趟而已。
云归子最後放心的笑笑,在小师弟若有所思的注视中,沿那条积雪重重的山路,如赶赴情人的约会一般愉快的,走了……
黄昏时分,天玄宫弟子在名山半山腰发现了云归子的尸体。
令玉虚子扼腕的是,云归子并非自绝命脉,而是被一种前所未见的魔功打散了经脉。
玉虚子忍著锤心剧痛,检视了四师兄的尸体。
经脉寸断。这般掌力,打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早就四分五裂了。
看向那总是淡淡笑著的容颜,竟然发现,此时此刻,也是淡淡笑著的。
忍不住问,四师兄,你走的快乐麽?
那个瞬间,有一个晶莹剔透的淡紫色珠子,泛著柔和的光,从云归子冰冷的胸膛中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