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在王侯世家,自幼聪明貌美不可方物,对琴棋书画都极有天分,可谓得天独厚无忧无虑。
只是在这个夏天的午后,一边听着夫子和嬷嬷的唠叨,一边做着针线的她突然觉得,只为了等待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的迎娶,只为了在婚礼能穿上自己手制的嫁衣,只为了讨未来某个自己将会称做丈夫的男人贤惠的称赞,就必须辛苦地学习着枯燥的裁剪刺绣……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于是她决定出来逛逛。
虽然她一向认为嬷嬷和夫子的唠叨全是马耳东风,但不得不承认有一句他们的确说中了,那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本不该被这山丘上那树不知名的艳丽花朵蛊惑,而没有注意这山上设下的阵势,这下可好,花没折到,自己倒是陷在这不知名的阵势里。
“唉,笼里的鸟儿果然是没法高飞的啊。”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她的心中是无限的自怜自哀。
幸好这张离华琴是自己向来不离身的,事到如今能期待的也就只有这琴音了。即使自知渺茫,但还是希望那设阵之人能够在听见后施以援手。
结果,设阵之人果然来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年轻而——英俊。
他的衣着和气质都表示着他决非出生寒门,按理说像他这种年纪、如此才华,应该不可能埋没至今,为什么自己却从没有在任何场合见过他。
夕阳拼尽了它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地沉入远处的地平线,只留漫天红霞,立在霞影中的他,笑得沉静、温柔而飘渺,仿佛刚从美丽的梦境中醒来,这倦倦淡淡的笑便是那梦残留的影子。
紫玉静静地看着他走近,呆立。看着他在她的在心头燃起火苗,就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火,就像他身后的漫天红霞,暖暖的、温温的,伴着不知名的疼痛。
“还好吗?”一个声音如微风吹过湖面般轻抚上她的脸颊。
韩重轻问,心却不由地纠紧。他怕自己来的贸然唐突了佳人,又怕若没有循声而觅那这场邂逅便就此成了永世的憾恨。
“你看呢。”紫玉苦笑道,多次无果的尝试除了让她在这阵势里越陷越深外,还让她累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原本飘逸的裙摆也因为泥沙与草子变得胀污不堪。
“对不起。”他轻声道,为自己给她带来的麻烦而愧疚。
“算了,是我自己乱闯进来的。”紫玉摆摆手道,“还多亏你设阵时手下留情,否则我可就不止迷路这么简单了。这阵真是玄奇,叫什么名字?我可从来没见过呢。”
“这阵势只是靠着这里的环境局势,浅薄得很,姑娘你过奖了。”韩重抬起头,天际金红色的夕阳已经坠入远处环抱的山峦,就要和她分手,一股郁郁闷闷的感觉爬了出来,但脸上却依然温文的笑着,,“天要黑了,我送你下山吧,只是不知道姑娘家住哪里。”
“呀!”紫玉惊叫一声,她慌乱地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怎么办,我家在梅里城里啊。”
“这……”韩重也慌了神,为防盗匪奸细春秋时期的城池在酉时左右便要闭城禁行人,现在从这里出发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天色已晚总不能让一个姑娘露宿山林吧,而且因为这谒格院的“名声”方圆几里别说客栈,连住家都没有一个,看来只能让她在谒格院住上一晚,明日再说了。
真是登徒子,他在心里骂到,却不由地心情大好。
“……”
正当他想出言相邀之时,却听那女孩大叹一口气道:“反正是赶不上了,干脆今晚就请你收留我好了。”
“噫……”韩重顿时张口结舌。
“紫玉。”她笑着伸出手,心里虽然不停地打鼓,但她更不想错过眼前这个仿佛一般寂寞的人。
紫玉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突然很希望时间能够重来一次,那么她便可以用最美的姿态在这傍晚遇见这个如斜阳如微风如晚霞的少年。
韩重没有看见她伸出的手,他盯着她茫然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在看着某种虚无的东西。韩重心里一阵混乱,整个人竟沉沉地陷入那双丽如春水的眸子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他才听见那如瑶琴般的声音。
“你看够了吗?我等了好久。”紫玉笑了笑,不为什么,只在第一眼的相遇她十几年来的教养便仿佛化为虚无。
“来吧,我就住在山下。”韩重含笑她,这正是从他的梦中走出的女子,既脆弱又坚强,既随性又矜持,在她秋水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谒格院并不大,可是精巧的设计却让它看起来比实际大上了许多,这是韩重九岁那年和建筑师傅一起设计的,可现在却成了他一个人的牢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乏人打理,院外的草长得高高的,几乎遮住了进出的门户,韩重拉起紫玉的手,从后门溜了进去。
紫玉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韩重向她一笑,也许正因为这意外的萍水相逢,不知道为什么韩重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晚霞已逝,芬芳的花香如云似雾地弥漫着,满院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像是阳光的影子般盛开着。
他俩静静地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远方残留天际的一抹彩霞和檐下的风铃,两颗寂寞了好久的心在这一刻轻轻共鸣。
紫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特别是这些本不该属于一个季节的花儿都同时绽放在她的面前,而这番奇景带给他的却是灾难。
突然,紫玉的唇角扬起,笑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可是我这十五年来所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不仅彻夜不归还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孩在他的家里看风景。”
韩重笑而不语,手指轻抚过檐前垂落的凌霄花,火红的花朵在黯淡的暮色中更是红得象要滴落下来。
“那些人真傻,为什么会以为你是妖怪呢。要是他们看见这么漂亮的花就一定不会这么想了。”紫玉伸出手,感受着凌霄厚重花瓣的如同羽绒般的触感。
“妖怪是会变化的,它们要害你的时候就会变成很漂亮的样子,可是你一旦被他迷惑他就会露出狰狞的样子了。”韩重对着紫玉做了个鬼脸,“就像这个样子。”
紫玉咯咯的笑,叹道:“我想还是有很多妖怪是不会害人的,你看这些花,如果它们能成精我想一定都是非常非常出色的。凌霄花一定会是一个战场上的大将军,常春藤是读了很多书的学者,月季呢肯定是个骄傲得不到了的公主,丁香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合欢是温柔的小媳妇。还有桃花,她一定是一个穿着罗裙自由自在的跳舞的姑娘,她一定会很漂亮,她虽然不香,开得短暂,可是却那么鲜艳,那么美,她用全部的生命肆无忌惮的绽放着最美丽的时刻。”
紫玉悠悠的出神,桃花是她最心爱的花儿。
“你更漂亮。”韩重在心中低语,她美丽得让他的目光不敢在她脸上多做停留:“在山里见到你,我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山间的桃花仙。”
“猜对了,今天我就是一只花妖,因为孤单才偶尔出现在你的面前,因为相遇只有一次,所以她做了很大胆的事说了很大胆的话,而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永远的消失了。”紫玉笑着拍打凌霄墨绿的叶片,“因为她是一个永远无法离开花盆的花妖。”
暮色四合,朦朦胧胧的光影中,紫玉清艳的脸上竟似有一抹淡淡的哀愁,一抹淡淡的埋怨,和一丝无奈。
“只是因为寂寞吗?我也只是因为寂寞才会如此的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从未有人知道的秘密吗?是因为我们从此不会再见所以我才能如此毫无伪装吗?”
韩重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只觉得胸口仿佛要爆裂开来。注视着那如花的娇颜,他想如果能抹去她脸上的那抹抑郁,纵然是万般不可能的法子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只求她的脸上长驻欢颜。
“花不能言,人却有心。盆花虽然不能离开花盆,但人却能为她另寻一方土壤。”韩重说道,只见他两手一拍,一株株粉妆玉琢的桃花从土中冉冉升起,晚霞不知何时已经淡去,月亮的银辉下胭脂染就的花瓣瞬间布满了整个院子。他一弹指,地上起了一阵旋风那娇艳的粉色花瓣纷纷离开枝头盘旋在空中,紫玉的伸手去捉,风却突然住了,艳丽的花瓣慕地落了一身,她不由“呀”地一声跳起。
“万树桃花月满天,你就是月下的桃花仙子?”韩重含笑看着她惊喜的表情。
“怎么做到的?”紫玉咯咯娇笑,适才的忧郁仿佛如正午天空中行过的一片薄云,来得匆匆,散得亦不着痕迹。
“魔法呀。”见她开心,韩重不由地心情大好。
“你哄我,一定有机关对不对。”紫玉正要跳下檐阶,脚踝部一阵突然的疼痛却让她痛呼失声,身体则因为惯性而向前栽去。
“小心!”韩重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来得及在落地的瞬间将紫玉牢牢地护在怀中。
这地竟是软的,紫玉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却看见身下的韩重担心地看着自己,俊秀的脸庞上满是泥印,不由地扑哧一笑。
“那里来的这个脏鬼?”一边说一边坏心地抓起泥在他的脸上又拍了几个印子。
“是两个脏鬼。”不甘示弱的他侧身一滚,毫无防备的紫玉“叭”地一声来了个五体投地。
“哇,我是客人椰。”紫玉擦着一脸泥水笑骂道,“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
“没有肥沃的土壤那来的鲜花。我说的对不对,花妖姑娘?”韩重哈哈大笑,却冷不防被她投来的泥块击中,才刚抹净的脸刹时又变得精彩极了。
“哎……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偷袭成功的紫玉摇头叹道,“竟会有人爱好用泥抹脸,小女子服了。”眼角唇边却是掩不住的得意。
“姑娘要不要也试试?”韩重说着做势欲扑上去。
紫玉惊叫着扭头便跑,可伤腿却让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谁知韩重见她着慌便施施然顿住,笑道:“姑娘这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呢,可要让小人我送你一程?”
发现他只是吓唬自己而已,紫玉 “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公子这般模样可真叫小女子为难哪。”
韩重一抹脸苦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可苦煞小人了。”
晚风倦倦, 花叶婆娑, 一尾红靖蜒因风斜飞而过。
相视而笑的两人恰如天地间最动人的画面。
当青丘送晚膳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令她诧异的情景——向来持重的公子和那陌生的女孩一身脏污地笑得无比愉悦。
虽然自家公子一向可亲且没架子,但和人交往间却有种淡淡的疏离,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只能仰视他,那份老成绝对不是十四岁的少年所应该有的。可眼前的公子却笑得如此稚气而开心,虽然还是那样俊秀的眉眼,那样挺直的鼻梁,但站在那里的却不再是往日所见的主人,只是一个有着最平凡的喜怒哀乐的,平凡的十四岁少年,。
平凡得教人心动、教人心痛。
青丘突然打消了探究这陌生女孩来路的念头。
即使来路不明又有何妨,重要的是只有在她的眼前公子才如此地轻松自然,这便够了。
6
才刚清晨,吴市的街道便挤满了人,伴随着买菜的大婶们讨价的声音,热心的小贩在街上大声地叫卖,近东市的地方,更有着一条长长的街道,卖着琳琅满目的各式蔬果,
花花绿绿的青菜水果映在阳光下,是一幅相当怡人的画面。
可紫玉却一点也不觉得愉快,她心里还残留着今天一早他送她出门的情景。
“姑娘的脚没事了?原本昨夜就该通知姑娘家人来接的,只是我这……”
韩重的药果然有效,一觉醒来紫玉便发现脚踝的红肿消了大半,天刚亮,她便兴冲冲地跑去找韩重道谢,谁知还没开口,便听到这么一句。
因为昨晚上被人看见满脸泥的样子,所以一大早便想赶我走吗?紫玉愤然,全没看见他满脸的关心。
“没事,我就走了。”他话音未落,紫玉就急忙接上,不知怎地心里不舒服了起来。
“我让青丘送你回去”只见他愣了一下,又道。
“不用,反正也没多少路。”紫玉跺脚,转身便出了府门而他却连拦都不曾拦她一下。
跑过吴市,紫玉忍不住转身回望,来来往往的人中,白衣素服的不少却都不是他。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将单调的白衣穿出如此绚烂的色彩。
“讨厌……”
发现自己竟然出了神,紫玉不禁又羞又气,忍不住踢起街上的石子,仿佛想把那个讨厌的家伙一块踢飞。
刚才只是凭着一口怒气向前直冲,这一动她才觉得自己的脚踝隐隐作痛。蹲下身揉搓着渐渐红肿起来的足踝,紫玉不由地便红了两眼,本来今早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姓,可他却并不在乎。
“该死的讨厌鬼……”她对着滔滔的河水大喊,惹得赶早市的人群纷纷注目,紫玉却毫不在乎,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只有这样才能抛弃她纷乱的思绪。
一个女孩独自在早市上乱晃本来就是件另人侧目的事情,何况紫玉又是如此的娇丽清艳,只是她一身的逼人贵气让街边那些有意搭讪的浪荡子们不敢轻易接近。
不过事有例外,虽然眼前的美人儿看起来像是支楞着毛的刺猬,但还是有不怕死的敢于上前一试。
“如果有人真敢惹姑娘生气,那死也是应当的。”一个声音嘻嘻笑道,“我孙武第一个不放过他。”
紫玉抬头一看,眼前的少年以一种无比轻松的姿势倚着桥栏,嘴角带着懒散毫不在乎的微笑,漆黑的眉下是一双锋芒逼人的眼,就像一柄刚刚出炉的绝世好剑。如果说韩重似远山、似天空,遥远宽阔而不可捉摸,那么这少年便像大海里的惊涛骇浪,天空中的闪电惊雷,只能惊叹却永远无法控制。
“谁说让他死了!”紫玉嗔道。
“哎,所以我的一个朋友让我永远不要招惹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因为你永远猜不到她们下一步要干什么,说什么。”孙武对她眨眨眼睛,一脸哀怨地说道。
紫玉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你那朋友还对你说了什么?”
孙武呆了一呆,说道:“他说,如果遇到一眼就能猜透的女孩子就一定不要错过。”
紫玉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只怕这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孙武连连摆手道:“我这朋友可不象我,他说的话大都是不会错的。”
紫玉冷笑道:“那岂不是神仙了,我才不信。”
孙武却似乎全没看见紫玉沉沉的脸色,哈哈笑道:“神仙那里比得上他,”一顿之后又道,“只可惜他是不出门的,否则真该让你们见见。”
这少年的笑容似乎有某种魔力,就像她刚才还在埋怨的那人。只是韩重的笑容从容而恬淡,映在眼里却又灼热得像地底最深处的火,让人从心底里沸腾起来。孙武却笑得豪迈爽朗,却像冬天里一杯温热的酒,让每个喝下去的人都觉得熨贴温暖。
在这样的笑容前面,紫玉原本烦乱的心绪,竟渐渐地平定下来。
“怎么说来,倒是非见不可。”紫玉眼波一转,笑道,“既然他不出门,那我们就只有进去了?”
“说得对!”孙武目光四转,顾盼飞扬,大笑道,“有这么美丽的姑娘到访,天下是没有人会拒绝的。”
虽然自小她的容貌就得到了无数的赞美,但被同龄的少年如此直接地夸赞却还是第一次,紫玉也不觉有些尴尬,但孙武却是一幅自然无伪的样子,仿佛说的是最天经地义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