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不是他真的体察到程飞雨的伤心,也许......
丘天还没能想出「也许」后面会是什么,只是面前晃动着程飞雨颧上飞红、泪流满面的脸,就在手里爆发了,腥膻的气味充斥了小小的空间,害他觉得必须要打开排气扇,把污染别人家空气的气味掩掉。
做贼一样从厕所蹑手蹑脚溜出来,想想又觉得不放心,于是他在桌面上留了字条。
因为身上没有更多的钱了,他是用走的,足足走了近四十分钟后,才找到了最近的巴士站,还好有可以换班搭到学校的路线。
他也不想回家。那带着沉重压抑感的地方,待在那里他无法呼吸。
在操场上,看着开阔的绿地,来往奔跑着的人群,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那么,明明可以在家休假的保健医师,也还是坚持到了学校的缘故,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呢?
可是他明明这么的落寞,站在人群中,却有一种欲遗世而独立的姿态。
想起自己昨天发现的秘密,丘天心口有一点沉甸甸的痛。
这样干净漂亮的老师,却是......那种人。也许也就注定了他的孤独。
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他,他们是一样的么?
那么,延承了父亲血脉的自己......呢?
风肆无忌惮地吹,带着强劲的尾端扫向林荫道尽头处的白色小屋,那打开的窗子,窗帘又在上下翻飞,兜住了丘天想看的那个人,再看不到他的表情。
丘天有点不死心地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想看看换个角度是不是还能看到他,可是这一移动,他只顾得看眼前却没注意身后。
当听到细碎的「咯嚓」声响起时,丘天低头,看到被踩扁碎裂在脚下的竹枝,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一脚踩入了不知被谁开辟出来的,一个小小的花畦。
之所以知道是花畦,是因为一向有杂草的山坡上,这一小块被清除得很干净,整齐的边缘用碎砖砌出了隔离线,土也被翻松了的样子。
长形的小方块地儿,靠中心的地方插了半人高的小竹枝,靠边缘的短些,他就是踩到了其中一根,那空心的竹枝发出了清脆的裂响。
那插得歪歪扭扭的小竹枝,奇异的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竹篱笆,微黄的竹身上面生了些黑色的霉菌,看起来被立在这里接受自然的风吹雨打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是除了这些外,竹枝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不管怎么说,踏到了别人搭起来的东西就不好了。
丘天踩进那花畦,赶紧去扶起那被踩断了几根竹枝的小篱笆。
「哎呀!你快出来,你踩到我的花了!」
就在他蹲在那小花畦里劳作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丘天愕然回头,看到一个清秀的女生。她手上拿着洒水壶和小铲子,穿了一条粉蓝色裙子,有点面熟。
啊,就是那天自己缩在树荫下,关心地问自己要不要去医务室的那个园艺女生。
「快出来啊!」
在她的一再催促下,丘天赶紧向外迈开了一大步,跳了出来,然后这才回头去看他开始觉得什么也没有的小花畦。这样认真仔细地看了才发现,有一种奇怪的植物幼芽匍匐在脚下,柔弱无力的叶茎在黄色的土地上蜿蜒着,像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青蛇。
有几根嫩茎被他踩到了,细幼的外皮绽裂糜烂,正可怜地向外渗着淡绿色的汁。
「这些是什么......花?」像藤子一样的植物,是花么?这样的纤细柔弱不起眼。
「这边的是朝颜,那边是夕颜,都是很漂亮的花呢!」
女生蹲下身整理着花畦里被摧残的花枝,一边和丘天解说起来。
「朝颜,夕颜......听起来好奇怪的名字!那个,被踩伤了,不要紧吗?」
会不会很贵?丘天也赶紧蹲下来和那女生一起检查花圃的损坏情况。
「噗,不要紧的啦,只是很平常的花,啊,通常大家会叫它们牵牛花,不过其实还是有差别的。」那女生扶起被压倒的一小株,把它牵引到竹篱笆那边,让它柔细如触角一样的须攀爬上去。
「什么嘛......」原来是牵牛花啊!干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又是朝,又是夕的。
丘天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你瞧不起牵牛花吗?就算它只是感觉很平民化的花,它们的颜色也很漂亮啊。更何况就算它很普通没有张扬的气质,一如它的外观,但那种绚丽如宝石一样的令人心碎的清丽和易逝,也无心地成就了它另类的高傲。
「给它起了这名字的日本人,在他们的古典文籍《源氏物语》里面,就写有个美丽的女子名叫『夕颜』。形容她的诗是『夕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
也不管丘天是不是愿意听,她一口气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堆,一副誓要为牵牛花伸张正义的样子。圆圆的脸涨红了,鼻尖还在冒汗,看得丘天倒忍不住为她这急公好义的样子有点感动。
「呃......」似乎也注意到了丘天根本没有说话,只是任凭自己一口气数落下去,那女生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道:「啊,我太激动了。我朋友曾经说我,很容易就激动起来,又爱卖弄。」
这臭毛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糗!想到这里,她的脸更红了。
「不会啊,我觉得你懂得好多喔。我以前都没注意过。」丘天真诚地说,他觉得这个女生满有意思的。
「我懂得多?我可没我小舅舅懂得多咧!他才真的是博学多闻的才子,我就是太爱卖弄了。」那女生吐了吐舌头,粉红的舌尖配合着她绯红的脸,倒是说不出的俏丽可爱。
「丘天。你的名字?」丘天觉得两次的偶然见面,他们已经可以做个朋友了,于是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打算跟她交个朋友。
「岑灵韵。其实我知道你哦!二年一班的丘天,今年年初校际联赛,最后一脚弧线射门的那个。」
提起丘天唯一一次的光辉成绩,那女生了解得比他自己还清楚似的,面上放光的样子倒叫丘天不好意思了。
「那可是我们学校十年来第一次赢了鹰展,校长高兴得要命,还说要特别举办庆功宴!」那小女生的鼻子皱了起来,微白的雀斑在鼻翼两端也分外明显,说不出的可爱。
「岑同学......其实,那......」
在她兴奋的叽叽喳喳声中,想要加入其它意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又自顾自说了一串后,不好意思地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又罗嗦了。因为我实在太爱说话,朋友们都叫我小雀子。」
「是吗?」丘天倒觉得,这个外号也满适合她的。
「不过你不准这么叫!」嘟了嘟嘴,安静下来的小雀子,不,岑灵韵同学蹲低了身子,继续细心地做好花圃整理工作,把被踩伤的小苗剪去,把歪斜的竹枝扶正。
她做完这一切后,再取了旁边的小桶,向着傻站在一旁的丘天道:「喏,你向它们赔罪的时候到了,到那边去打半桶水回来吧。」
「喔。」丘天在她的催促下,提着桶子向旁边的水龙头走去,注视着清冽的水静静注满了后,他站了起来,单手就把小女生双手拎都吃力的水提起。
可是这一站起来,他却突然看到那个保健室的小窗边上,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紧张之下,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想追寻他离去的方向,可是却不小心,手上沉重的水桶撞掉了本来就没拧紧的龙头,喷涌的水「哗──」一下向天空喷洒,白亮的水柱到了一定高度后被风吹折,纷洒下来,倒好像在山坡上下了一场雨。
「哇,你干什么啦!」连带受他所累的女生也被洒了一头一脸的水,衣服也湿了。
夏季的轻薄上衣令得她春光外泄,粉红色的小可爱若隐若现。
她羞红了脸,不敢看他也同样在水中开始展露出微有男子汉气概的胸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概是他立刻转开视线,并连连赔罪的样子多少有些说服力,小雀子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但......这个样子要怎么回去呢?她撇了撇嘴,道:「没办法了,只好去小舅舅那边拿件衣服先换上。喂,你走在我前面挡一下啦!」
双手紧紧抱着胸部,她小心翼翼地躲到丘天身后,指向的方向,竟然是......山坡下,路尽头那间小小的保健室!
「程医生,是你的小舅舅?」这下,丘天彻底呆住了。
经历过昨晚之后,他还没有立刻与他面对面的心理准备。
「对啊!啊,前天你去过保健室了?」
奇怪他会有这么一问,那女生倒想起之前见他在树荫下,极其苍白的脸色。
「我......那个......」
「走啦走啦,不然叫本姑娘怎么见人!」身后的小女生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后背,催促道。
「也对......」丘天犹豫着,还是向那边迈开了步子。
摇摇晃晃的,像是在接近努力抗拒,却拒绝不了的诱惑。
「小舅舅,小舅舅!」聒噪的女生可没能体会他那种微妙的矛盾情绪,才刚刚接近那幢小小的白屋,就四下张望着叫喊起来。从旁边的车库里应声走出来的人,似乎有点不适应从阴暗的车库走到阳光下的感觉,一手挡在眼前,向这边微微地笑。
白皙的手背,举起时挡住了直射的阳光,阴影下的眼睛湿湿润润的,很安静地看着这一对少年男女,目光落在丘天身上的时候,只是淡淡一瞥,就过去了,一副君子如玉的淡漠。
他......不记得自己?丘天却因为他的反应而自心底蓦地窜过一抹刺痛,他忍不住在想,这男人在自己之前,到底经历过多少次像那天晚上的事?
他浑不在意,不动声色。
狡猾的大人!
「灵韵,吵吵嚷嚷的,这像什么样子?」
没好气地打量两人的一身狼狈,从车库又走回保健室的程飞雨开了门,从柜子里翻出一件T恤丢给岑灵韵,让她进厕所更换,再找出一条大毛巾丢给丘天──
大约是他今天觉得丘天身上的只是水而已,这个年纪的男生,衣服头发湿了擦一擦就好,用不着更换。
丘天也只好接过来用力擦抹自己湿淋淋的头发,发现衣服已经湿透了的时候,他干脆地脱下来拧干上面的水。
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两道窥探的视线,投注在自己的后背,搔得自己背上痒痒的,但一回头,程飞雨的目光早移开了,好像刚刚那个在欣赏男性身体的人并不是他。
「小舅舅小舅舅,你今天偷懒喔,这么早就准备回去,还好被我逮到了。」
在室内更换衣服的小雀子还不肯安静,不过她制造出的噪音,倒解决了两个大男生静默无言的尴尬处境。
程飞雨清了清嗓子,笑骂道:「要你这小丫头多事。一会儿我先送你回去!」
丘天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昨天还哭得这么伤心的人,今天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么?还是说,大人了,连表情都可以自由控制?
只是那笑也显得虚浮,很快就敛了起来。
三个人出了保健室,坐上车,他沉默地发动引擎,一路上只有小雀子的声音在叽叽喳喳。两个男人都不禁感激她的存在。
一段不算短的车程,就在她的聒噪中和丘天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答声中过去了,她快乐的挥挥手,走进自己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家园后,程飞雨也静默了下来,只问了一句「你住哪?」然后按着丘天指示的地点一路开过去,直到他下车,也没再说一句话。
丘天站在自己家楼下看着他白色的车子一溜烟开走,在这拥挤不堪的破旧楼房群中,那一辆车子分外显眼。
想起他下车前看了一眼自己指着说就住在上面的阁楼,丘天突然又有点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蠢笨的样子,就和这大而破旧的楼房t样,在他面前没个摆放的地方。
回到家,看母亲瘦小的、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丘天轻轻地走回自己的阁楼,抱着那件从保健室拿回来的T恤发呆。
那个人,很伤心吧?
虽然今天他还能有说有笑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就连笑也是在哭?
为什么这样的自己能体察到根本不同的另一个人的情绪?
他......就连哭,也不能大方地哭出来么?
真可邻!
却拒绝别人的同情。
很久之后,直到母亲叫自己吃饭,丘天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哭了,无声流下的泪水,沾湿了衣服的心口部位,心底像是漏了个洞,有着无穷的空虚与悲伤。
他想,自己或者是被一种叫「程飞雨」的病毒辐射了。
第四章
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坐在窗边发呆。
他最喜欢的茶点......大概是和果子,一周之内见他带了两次。
他最喜欢的花,是茶靡。
他有点优柔以及忧郁,但意外在某些地方却很坚持。
他好像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也从来不想让人知道......
他......可能是有点寂寞吧。
他、他、他。
丘大抓狂地搔头,仍是在发呆地盯着五十米远处的小窗,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一种不太正常的狂热。
一直窥视别人的行为,像个偷窥狂--如果把偷窥的对象只限定于唯一一个人的话,应该用偏执狂更适合些。
他的喜好,是自己一天接一天在这小山坡上近距离观察出来的:他的好恶,是有个超级「小舅舅FAN」的岑灵韵提供。
自从他的新习惯是在这小山坡午休后,丘天和岑灵韵见面的机会也多了,只是谈话最后,总会很奇怪地转栘到另一个并不在场的人身上--那个人甚至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两只小麻雀在谈论自己。
不过,丘天想,如果让母亲知道自己几乎整一个暑期,既没有读书,也没有按他借口最后一次参加足球队的集训,而是把时间都花在了观察一个人,还是个男人的身上,可想而知她的气恼与唠叨。
可是啊......丘天转着手里的草根,无意识间,眼光又向那小窗瞟去。
会这么注意一个人,是因为好奇,还是莫名其妙的好感?
毕竟,那天晚上他见识到的是自己十八年人生里,可以说是最劲爆的事。
连A片都没看过的少年,居然目睹了别人在做的现场!
虽然性别上有问题,但无可否认,当时的气氛,和抽插的动作,的确激起了他本能的兴奋。
但他还不敢去尝试。
会害怕「性」的羞耻,以及......怕自己没经验被嘲笑的窘迫。
少年人就是这样奇怪,心性还是孩子,好玩、好奇,可是身体却在一夜之间就偷偷自己长大了,于是心情也开始浮躁起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可是义明确知道自己一定要抓住些什么,于是这内外的反差成为一种折磨。
内心里奇妙的情欲混合着好奇,使他对那个引领自己初尝情欲滋味的人移不开眼睛,就好比在夏天炽热的空气里,他渴望着那白色窗帘掀起的丝丝凉风一样。
「你不要又睡在这里啦,来帮我提水!」
岑灵韵,那只多嘴的小雀子踢了踢他的脚,这小妮子不怕生,一旦熟了就会毫不客气地利用人--或者女生的天性如是,她们天生就是一个外交专家、精算专家。
「喔,好。」反正自己也除了这个大块头外,没什么用,提水只是小意思。
丘天站了起来,接近一百八十公分的个头使得他在同龄人中分外惹眼,身高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的岑灵韵,跟在他身边还眞像是努力向着竹篱笆攀爬的牵牛花。
「你们又在这边做园艺啊。」
只是偶尔,程飞雨也会注意到他们这边,特地绕过来看看。
简单的白衬衣,西装裤,他站在那里就行一种谪仙的飘怱感,禁欲而清淡,和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半点也联系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