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还没好吗?」百里寒冰帮他拉好被子,又嫌被子不够厚实,叫人去多取一些过来。
一阵忙乱之后,取了几床棉被,火盆也生得旺盛,屋子里的人都热得出了汗,可那孩子却还在发抖。
「城主,药来了。」总管示意那端药的丫鬟上前来:「让人喂他喝下去,兴许就慢慢平复了。」
百里寒冰点了点头,从床边站起,想要让出位置。可是那孩子的手指却是僵直了一般,怎么也脱不开衣袖。
「算了,把药给我。」无计可施之下,百里寒冰重新坐了回去,连人带被抱到了怀里。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不相信城主居然和一个半路捡来的小孩这么亲近。
「快把药给城主端去啊!」总管第一个回过神,推了推还在 发呆的丫鬟,转头对其他人说:「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各
自回去吧!」
百里寒冰把药端在手里,用嘴唇凑近试了试温度。
「好苦……」他皱了皱眉头,怀疑这整碗都是黄莲汤。
再低头一看,发现那双原本朦胧迷茫的眼睛,此刻已经清清澈澈,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把这个药喝了吧!」他尽可能温和地笑着:「可能有些苦,不过喝了身子就会好起来了。」
「嗯!」那孩子虚弱地点点头,伸手要接药碗。
「我端着就好。」百里寒冰把他的手塞进被子,把碗凑到他的嘴边,柔声说道:「喝吧!」
一旁的总管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才会看到向来待人和善却疏离的城主,露出这
样堪称温柔的表情。
那孩子一口口咽下去,不一会就把碗里的药全都喝了。
「苦不苦?」百里寒冰问他。
那孩子摇了摇头,带着微笑却很认真地对他说:「良药多苦。」
他因为那柔和笑容愣了一下,嘴角跟着浮现出笑意。
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不论这孩子出身来历,却绝对没有丝毫恶意。加上这几年跟在自己身边,处处体贴温顺……这
样的孩子,怎么能就此夭折了?诸位先祖若是在天有灵……百里寒冰抬起头,望着层层迭迭的牌位,在心里头默默地
恳求着。着
「城主。」
「怎么了?」他心里猛地一颤,急忙转过头去。
「城主。」来人却是满脸笑容地对他说:「瑄少爷他醒了,大夫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是吗?」这几个昼夜以来,百里寒冰第一次卸去沉重,露出了笑容。
急匆匆走到门边,才想起还没有告谢祖先,于是就在门口行了大礼,急切地跑到了如瑄房里。
「师父……」如瑄睁着犹带血丝的眼眸,看到他来了就想要起身。
「别动。」百里寒冰急忙用被子把他裹紧,才扶着他坐起来:「你烧刚退,要躺着静养,不可以起来。」
叫人端来稀粥,一勺一勺喂如瑄吃完以后,才又扶着他躺下。
「刚刚,我好像看到了……」如瑄一直迷迷糊糊任他动作,直到此时才恍惚地说:「好像是我娘……但是我娘早就死
了,所以……我还以为我也死了……」
「童言无忌!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百里寒冰有些恼怒地说道:「有师父在,不会有事的。」
「嗯!后来我想起师父,就没有跟我娘走。」如瑄乖乖点头:「要是我走了,就再也见不着师父了吧!」
「傻孩子。」百里寒冰哭笑不得地捏了捏眉心。
如瑄看了看他,有些忧心地问:「师父,你一直在照顾我,一直没有睡觉,对不对?」
「我不放心,大夫年纪大了,那些下人又粗手粗脚的。」百里寒冰帮他把贴在前额的头发撩开,「你醒过来就好了。
」
「对不起。」如瑄低下头:「是徒儿没用……」
「我刚才想起了把你带回来那时的情形。」百里寒冰微微一笑:「你也是病得厉害,一样拉着我怎么都不放手。」
「啊!」如瑄这才注意到自己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抓着百里寒冰的衣袖,连忙松开了手。因为太过用力的指节,这时突
然一阵抽痛,痛得他拧起了眉头。
「怎么了?」百里寒冰吓了一跳。
「手麻了……」他吶吶地说。
「真是的。」百里寒冰把他的手拉过来,轻轻地帮他揉着指节。
「如瑄,以后可不许这么吓唬师父。」
「师父。」如瑄呆呆地看了一会他优美的侧脸,有些黯然地低下头:「我以后会注意……也会努力……」
「不用了。」百里寒冰淡淡地说。
「师父!」如瑄的脸色顿时刷白。
「不是让你别动。」百里寒冰把他缩回的手重新拉了过来。
「师父,我以后会用心练武的,你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如瑄低下头,把嘴唇咬得死紧:「不要把我赶出去。」
「赶出去?」百里寒冰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谁说我要把你赶走?」
「是阿魏。」如瑄的头越来越低:「他说我总是练不好剑法,师父都不开心,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把我赶走……」
阿魏是百里寒冰房里的小厮,百里寒冰向来喜欢他的机灵讨巧,只是那孩子心眼小,与他年龄相仿的如瑄来了之后,
免不了有些妒忌,平日里总在言语上欺负如瑄。
百里寒冰多少也是知道,不过只当小孩子闹脾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却没想到如瑄竟会当了真,一直藏在心里担
忧着。
如瑄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衣袖,几近哀求地说道:「师父,如瑄会好好练剑,你不要把我赶走
好不好?」
「这是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把你赶走?」百里寒冰不悦地按住他的肩膀:「我说了别乱动,你烧才刚退,禁不得寒气
。」
「可是……」
百里寒冰不由分说地帮他掖好被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动。
「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也是我最亲近的人。在这座冰霜城里,除了我以外,你不需要在意任何人,或者是他们说的任
何话。」伸手摸了摸如瑄的额头,确定不再发烫,百里寒冰才算满意:「如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再
「嗯!」如瑄点了点头,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说什么?」
「那么……」他怯怯地问:「师父你不会赶我走的,对不对?」
「要是师父真要把你赶出去,你怎么办呢?」百里寒冰笑着问他。
明知道百里寒冰不是说真的,如瑄眼中还是漾起一片氤氲水气,硬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要是师父讨厌我,希望如瑄离开,我自然会走得远远的。」那孩子的声音幽幽远远,听起来居然有几分浸染了世事
的沧桑:「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生气了?」见他这么伤心,百里寒冰不免有些后悔逗他:「师父只是和如瑄说笑,我怎么舍得你走呢?」
「可我总是学不好……师父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可是收了我这么差劲的徒弟……」如瑄把整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声音
断断续续的。
「以后不用练剑了。」
「啊?」如瑄吃惊地抬起头。
「我已经和许大夫说过,等你病好了以后,就开始跟他学医。」百里寒冰歪着头,笑着对他说:「以后你不用再练武
,也省得我一直提心吊胆的。」
「可是……」
「好了,不用再说了。」百里寒冰挡住他的嘴:「不论学武还是学医,如瑄都是我的徒弟,我绝对不会赶你走的。」
如瑄呆了好久,才傻傻地点头。
「给我好好歇着。」百里寒冰叹了口气:「任何事都要等你身子养好再说,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师父……」如瑄正想说话,却瞥见门外有片缕纯白飘落:「下雪了……」
「是啊!」百里寒冰转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说:「雪天阴冷,待会叫人拿门帘挂上。」
「师父……」看着像是要离开的百里寒冰,如瑄有些慌张地喊他。
「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些事,待会就回来。」百里寒冰摸摸他的头,走了出去。
如瑄对着被掩上的门发了会呆,控制不住地弯起嘴角。
他说绝对不会赶自己走,是「绝对不会」呢……
这时百里寒冰吩咐完要挂门帘之后,又喊住了总管。
「白总管。」百里寒冰想了想,说道:「你把阿魏调到城外去吧!」
「是……」总管很意外,犹豫地问:「不过城主,是不是阿魏那孩子做错了什么?」
「那孩子很机灵,留在我身边是埋没了。」百里寒冰淡淡地说:「替他找份好差事,好好安置他,没什么事就不用再
回城里来了。」
「是,我这就去办。」
百里寒冰望着廊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目光柔和了起来,也越发坚定了心意。
既然如瑄无心于武学,又何必强求呢?
「是如瑄的药吗?」他拦住了端药经过的仆人,径自接过了对方手里的药碗:「我拿过去就好。」
走到如瑄屋外推开门,轻声地喊了一声:「如瑄……」
「如瑄……」百里寒冰推开门,走进了如瑄房里。
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书桌理得干干净净,床铺迭得整整齐齐……只是,没有人……
对啊!如瑄已经不在了……
他走到床边,慢慢侧躺下去,把头紧挨着迭好的枕被,想从里面寻觅出一丝如瑄的气息。
「如瑄。」他喃喃地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这屋里原本到处都是如瑄的影子,可是近来却觉得淡了,是不是因为……如瑄已经离开太久?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雪来。
「如瑄……」他突然直起身子,大声喊道:「来人,来人!」
「城……城主。」仆人应声而来,有些瑟缩地瞧着他。
「替我备马,我要去接如瑄。」他低下头头,浅浅一笑:「待会雪大了,路就难走了。」
「是。」仆人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他走到屋外回廊上,零零碎碎的细雪飘到他的脸上身上,带着一种沁凉渗到心里。
如瑄……
「城主。」不过片刻,仆人气喘吁吁跑来回话:「马……马已经备好……」
他面无表情,低沉地问:「备马做什么?」
「城主方才不是……」仆人咽了口口水:「说……说是要去接瑄少爷……」
「如瑄?」他扬眉,而后愣怔。「如瑄他……他已经不在了,我要去何处接他……」
仆人脸色发白,看起来一脸恐惧的模样,他无心理会为何如此。
如瑄,已经不在了……
雪渐渐大了起来,由细密绵稠化作凛冽肆意。
冰霜城的内功有敛藏热息之效,所以冰雪积而不化。他在廊下站了不多久,衣衫眉发尽数为冰雪覆盖,就连眼睫上也
厚厚堆积了一层。
朦胧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人沿着回廊缓步走来,风雪穿透那人的单薄衣衫,轻轻地覆到地面。可直到面无表情地从他
身边经过,那人的目光也没有分给他一丝半毫。
「如瑄……」知道那是幻影,只是自己所想象出来的场面,他还是忍不住地慌张,就好像是明知道自己最近很不对劲
,却根本无力克制……
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听到如瑄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你回来之后,不会再见到我了。
就是这句话,如瑄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因为他说再也不想见到如瑄,如瑄回答他的这句话……
「不是的……」他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只能反反复覆地说:「如瑄,我不是那样……我不是……」
反反复覆地……最后只剩下了麻木和僵硬。
就好像之前心还会隐隐作痛,但是最近,却只是闻到一种怪异的味道。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如瑄离开日久,慢慢地
死去又腐烂了……他捂住脸,缓缓地跪倒在地上。
被束缚着、缠绕着……那些十多年间,本以为模糊忘却的往事,突然细节鲜明地日夜往复纠缠……
他在冰冷滑腻的青石上坐了许久,满身的汗水把衣衫都浸湿了,冷风吹得他遍体生寒,才重新恢复了一丝神智。
「会过去的……」他对自己说:「这些都会过去的。」
只要一会,在一切过去之前……
扶着柱子站起的时候,他脚下一滑,差点又踉跄着摔到地上。
之后,站在长廊犹豫了半晌,最终他却还是朝着来路走回了如瑄房里。
风雪几乎没有片刻的停息,彷佛不将万物冻结就不罢休的架式。
在百里寒冰记忆中,那是一生之中最冷的冬季……不,是从那一年之后,每一个冬季都是难耐的寒冷。
每一年……
番外《岁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