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们才算是真正站在对等的地位,用纸墨了解对方隐藏在内的心情。
看到纸上一个一个的“季政”,彷佛她就在身边笑着叫我。
“呐,季政,你知道吗……?”“季政,告诉你……”“季政,最近,我有点累……”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自己是如此接近她,虽然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她了,
她在我心底的影子,依旧是漂亮的像小妖精的国三,穿着洁白的制服,眼神闪亮,
明媚的脸仰得高高的,彷佛随时会远远地奔走,让我再也抓不到。
我想知道她的头发长了没有,也想看看现在的她,所以我告诉她,想跟她要张照。
她在班上也许过得很不开心,因为关于学校的事情她一个字都没有提,我真想帮她打气,
想站在人群中举着大大的布条,上面写着薇瑄加油。
而且,我是只帮她的,其他人想都别想。听到我这么说的阿尧笑得打跌,
他说你啊是个傻的,人家美人胚子,后援要多少有多少,哪轮的到你巴结?
“你这嘴巴缺德的小娘娘腔,我他妈哪轮得到你来教训!”
跳起来抓着他,我张开两手钳他那张滑嫩嫩的脸,两颊被这么一捏肿得高高的,
他捂着脸扯开嗓门:“我这是给你忠告!女孩子一个一个现实的很,到时你带种的别哭!”
我不甘示弱地喊回去:“我可不像你,被抽一顿就眨巴着眼睛装可怜,掉眼泪,在心底贼兮兮的算计!”
其他同学听得好笑,见怪不怪的瞎起哄,“呦,小俩口吵架。”
“季政打老婆打得可狠着呢!”
“床头吵床尾合,你们俩保重身体啊,干流氓活动要短命的。”
我跟阿尧只能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为什么这些人总误以为打架就代表感情好?
薇瑄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一张照片静静地躺在信封里。
沉默地看完信,到了外面,空荡荡的走廊一个人都没有,
拿出照片,站在窗前看下面的草坪。
阿尧在操场上跑步,一个学长亦步亦趋地跑在他旁边说了些什么,
然后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格外好看,彷佛什么烦恼都能简单解决。
“小娘们儿似的家伙”
我皱起眉毛咕哝,想到他听到一定气得大吼大叫,便好笑了起来,
然后视线落在眼前捏着的照片上。
薇瑄成熟得我认不出,头发覆住半边的脸,说不上是诱惑还是傲慢的微笑,
挂在涂了红色的唇上,指甲很长,涂着同样鲜艳的色彩。
我茫然地盯着她削瘦的脸颊,均匀的身体,一面想着过去的她哪里去了。
有什么不太对盘,总觉得心里的薇瑄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这样笑,
她的眼睛也不是这样微微眯着,而是很有精神的。
她应该直着背脊抬头挺胸走在校园的风中,为了梦想而行走,
她的指甲也不应该留得像只野猫。一个魁梧的男子紧紧扣住她的腰,像在耀武扬威,
宣示自己的所有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突兀,
这种感觉就像自以为老婆忠实的老公,有一天见到陌生的男人抱着自己的老婆,
而这个男人无论各方面都让你输得甘愿,但是你还是非常非常地震惊,
因为那个女人居然对此只字未提……
“季政,你人很好,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不确定是哪种喜欢,估计是超过普通朋友的,你待我比谁都好
……可是喜欢并不代表一切,我曾经等着,期待有一天你会跟我说你喜欢我,可是我等得太久,就失望了。我很羡慕
你,你总是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什么而努力,而且从不放弃,虽然每次我好奇的问你到底未来想做什么
,你总是不肯说,我想,一定有什么很棒的理想在前方,值得你拼命去追寻。我已经离开学校,放弃学业了,放弃作
梦了。我总是很简单就放弃了一切。我跟你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又凭什么自以为能得到你的欣赏呢?连我自己都讨厌
自己了。现在我过得很幸福,他虽然有妻子了,可是对我很好……”
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冷笑,那男人王八蛋!狗娘养的!
有了老婆跑来抢别人老婆!
不敢表白错失了时机,现在后悔莫及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其实很单纯,就是把薇瑄娶回家,一辈子相爱到白头,
让她永远不难过,快快乐乐的生活。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为此而努力的,
只是我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更不好意思告诉薇瑄。可是这个梦却很简单就破碎了!
将薇瑄的来信递回来,阿尧担忧的问:“你怎么样?”
我闷不吭声地整理书本,重重地把书包放在桌上。
“能怎样,高考快到了,总不能玩小孩子的把戏,翘课去追爱吧?我疯了我。”
被我ㄧ句话说得灰头土脸,阿尧依然不安心:
“季政,你怎么想薇瑄?倘若她试你呢?很多刁蛮的女孩都……”
“成天女孩女孩的,真那么了解女孩的心理,我怎么也没见你交过女朋友!”
我的话语像一只削利的箭狠狠地射进他的要害,
他哑口无言,定定的望着我,眼神清亮,
他张开了唇想说什么终究又没说,肩了书包冲冲地往外走。
“阿尧、阿尧!”跳起来提了书包去追,他拔开脚步便跑起来。
我现在才发现他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的爆发力,放开腿跑没有人能快得过,
彷佛追着追着就追到了时间的尽头。阿尧像一只愤怒得打开翅膀的鹰,超越了流云,
高飞在苍穹。他总是莫名奇妙就暴怒,莫名奇妙就软化,情绪转换得比气象还难猜,
我实在弄不懂他这臭脾气到底是去哪修来的。
小时候阿尧很静,巴掌大的脸,整齐的头发,眼神天真,标准的乖乖牌。
他很得老师疼爱,我们这些大人口中的“流氓胚子”对于这样的家伙又特不顺眼,
非找个机会痛整不可。所以我三天两头都欺负他一下,然后再对他好,
等他安心下来就又找他麻烦,直到遇到薇瑄,我把注意力放在未来的老婆身上后,
我就完完全全地遗忘了这小子。没想到他会记恨到高中,搞得我高中生涯充满突发状况,
现在两人又忽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会跟个漂亮小男生那么要好,连自己都料想不到。
阿尧跑累了,正眼也不瞧我,一副恨我入骨的样子。
他默默的前边走,我默默的后边跟。
夕阳把我们俩个的影子拖得很长,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出来。
我只是觉得如果迟钝到惹毛了对方,还不做些什么挽救,我们之间的友谊就这么完了。
阿尧虽然翻脸不认人,本性却很单纯,只要待他好,很容易就能既往不咎。
走进隧道,听到打火的声音。阿尧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吸,单薄的胸膛深深地埋进一口气,
再像把郁闷通通呼出一般,长长地吁出白烟。安静地走出隧道,他手指一弹,
烟头画了一个美丽的弧度落到地上。他死盯着躺在地上的烟头,彷佛那是一具尸体。
以他在气头上的状况来判断,还极有可能是我的尸体。
我望着隧道前方的光亮,他的背影像刀刻一样。
“我心里烦,说话不经大脑的。”我说。
“我明白。”
抬起头望着我,他露出笑容。
“专心高考吧——等填报志愿结束再来烦。”
高三那年忙翻了,考题、书本、模拟测验、自习,我不禁庆幸自己的家庭关系还算不错,
有些同学为了将来的事,跟家人沟通破裂甚至决裂都有。
骑着单车飙进长长的林荫大道,会觉得时光就像穿过瞳孔的流影,
刚感觉到明朗就转忽地消失,剩下一丝落寞独自停留。
我若无其事地在压力大时给薇瑄写信,其实要把爱放开很简单,只要一个念头,一个动作,
联络方式丢了,不理不睬,随便去交个女朋友,这份还未开始的关系就这么消失,
连渣滓都不会留下。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我喜欢她喜欢了很久,
我也喜欢全心喜爱着一个女孩子、为了单纯的目标努力的自己。
我知道这样明快的喜欢会持续下去,不敢说持续一辈子,可是会持续得很久很久,
比谁都久,我要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是会站在她身边的那ㄧ个。
即使她变成丑八怪、变成认钱不认人的别人的老婆、变成恶毒的情妇、
变成糟糕而邪恶的老太婆,我还是会继续喜欢她,并且给她我真心的支持,
我可是小学六年级就发誓了要赚大钱娶她回家的好老公,跟那些肤浅的登徒子不一样,
我最大的利器就是我的傻劲与倔强。
年老了以后重要的是留存彼此心中的回忆,你会因为这一个一个回忆越来越爱她,
爱到了一个份量,就会化为生根的树,背负在心里再也抛不开,即使上面的树干被砍断,
或者树生了病死去,树根还是会深深植入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填报志愿送出去了。
我和阿尧一起顺利的上了间小有名气的大学,家人高兴得逢人便夸,
还请阿尧到家里吃了顿好的。听几个朋友在家里喧闹的声音,我对着窗外无声的笑起来,
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未来有了确定的方向,做事也大胆起来,问了薇瑄的电话号码,
我二话不说拨了过去,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跟她聊了一些最近的事,
顺便告诉她我的好消息,她沉默了一阵子,才想起什么似的跟我道贺。
“我想见见你。”
我在话筒里对着薇瑄着急的说:
“好久没聚聚了……两三年了罢。ㄧ直很想当面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干么呢你。”她淡淡地说着:“季政,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天真的孩子了,你为什么总是不懂?其实你何必再来一
通电话来提醒我我的悲哀呢?到了大学就直接快快乐乐去拍拖,不用顾忌我——我没那么大本事牵制你。”
听到她轻描淡写的语调,我感觉到轰一声的鸣响在脑子里面炸开,感觉什么都被抽空了。
“薇瑄、薇瑄,你听我说。”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对她说我从以前到现在都只喜欢你一个。
“你这些话,这些话说得太迟了。”
冰冷溶化,薇瑄在话筒的另一边哭了出来:“你现在才来讲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回来了!”
她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话筒里的静寂像是黑色的井,投下石子听不到回音。
我觉得很难受,我从来没有要让她伤心的意思。
薇瑄说她已经彻底的被现实破坏掉了,而我对此毫无办法。
我背着月光在阳台边发楞,才注意到阿尧。
“我不是刻意偷听的。”
他说,黑暗里的阿尧肌肤雪白,散着冷冷的气息。
我直直瞪着他:“你给我滚出去。”
没有理会心情恶劣的我,他走到阳台自顾自地打火,
顺道塞了一支在我唇上:“看看你,这叫什么样子!你气馁得太早了。”
擦一声,火花在我眼前爆开,缓缓地点燃香烟。
“没有伤害的爱是不完整的,”
阿尧望着满天的星子,忽然开口:“你知道吗,季政,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没有受过伤害的人,是不会喜欢烟的。吸
烟是一种伤害自己的行为,心中空洞的人总是一遍一遍温习这样的苦涩,一遍一遍的自残。”
慢慢将香烟捻熄,阿尧露出讽刺的笑容:
“点燃的是烟,吸的是寂寞,吐出的是惆怅。最后剩下的,就这点灰烬!”
章三
阿尧在大学附近租了屋,骑单车就能到校,房间又大又宽,看来贵得要命。
原本底子就好的他,读起语文特轻松,加上那张脸得女生好感,
很快就受到爱慕眼光的包围,看得我只能羡慕。
有一次他们系花娇滴滴的送了他一包手工饼干,让他当场拆了送给一群饥渴的男人。
我对阿尧说人家一片真心被你丢在地上!长得温柔漂亮,家里又有钱,还自己贴上门,
这样的女朋友哪里找?
谁知道他忽然扳起脸,翻脸比翻书还快,硬是不领情:“我才他妈的不稀罕!”
这小子脸蛋可爱归可爱,脾气比谁都浑蛋!
“朋友好心给建议,妈的你脑子进水!”
我狠狠咒骂,使劲把那张欠揍的脸捏得乌青,他立刻又气又痛暴跳如雷。
“季政你活腻了!”
嘿嘿一笑,我把扑过来的阿尧撂在地上:“胆子小,声音大,重点高中教出个小流氓。”
“我跟你拼命!”
他狠狠扯住我的领子,一脚接一脚死命的往我身上踹,打起架来完全像个匪徒。
“唉唷、唉、杀夫啊——-”
看我不还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就这张嘴皮子厉害!”
我不敢再给薇瑄电话,怕惹她不快。
偶尔还是会写信给她,却再也没有收到回信了。
有时我会想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吗?
没有开始,也没有过程,徒然的只留下童真走后青涩的失落。
我不时会想起阿尧那夜淡淡说出的言语,他应该是希望我看得开些,
不要放太多心思在薇瑄身上,毕竟每段感情到最后,不过就随风飞逝,遁入黄土,
再如何圆满都是会被死亡拆散的。不过我真正惊讶的是他那个小脑袋瓜里装的心思,
太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一副看破红尘的颓丧样,让人家不由自主的心疼。
脱却了年少轻狂的印象,那一夜的他稍稍流露出的自我,才是他最希望隐藏起来的意识。
也许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也许我也是。
我还是想用这双眼睛去确认薇瑄的幸福,我是关心她的,虽然这份关心可能让她觉得有些烦,觉得有些压力,可我就
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喜欢是与日俱增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日益成熟的是对感情的期待与憧憬,有人说初恋最难
忘怀,我也是这么认为,正因为初恋的不成熟,初恋的纯真与稍许的遗憾,成就了初恋的美好,所以才独一无二,让
人难以舍弃。
东门是我们大学的主校门,附近的实是园喷水池,每周五晚间有英语角的集中活动时间,
阿尧在里面出风头的很。我在新华书店购书后,便打定主意跑去找他。
他正在跟中关村的科技人讲话,据阿尧所说,他认识一个电子企业的优秀干部,姓严,
做得有声有色,待阿尧特好,跟亲弟弟一样疼,连阿尧住的那间套房都是对方出钱的。
我那时还笑着说是不是搭上了四五十岁的干爹,被阿尧狠捶了一顿。
“严先生,这我经常提起的季政同学。”阿尧说。
对方比我想像年轻得多,眼神冷酷,
闪烁着一种戒备的企图心,面无表情的伸手跟我握了握。
“阿尧,我找你呢。”我客套完了回头拉住阿尧。
阿尧显得有些为难,望着严先生,严先生有风度地笑了笑:“你去罢,回头见。”
“阿尧,我拿定主意了,我要去找薇瑄。”
听到我这么说,阿尧眉心揪在一起,“你还没死心呐?非挑这时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