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万事太平,虞幼棠那边毫无音信,金光耀这里也再未露面。盛国纲观察了许久,见这波风浪已然
过去了,刚要松一口气,哪知这日上午忽有副官走来,双手递给他一封译好了的电报,口中禀告道:「师座,这是北
平致帅刚发来的急电。」
盛国纲那顶头上司何老帅的字乃是「致美」,故而旁人皆尊他一声「致帅」。盛国纲接过电报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
赫然写了四句打油诗:
「混蛋王八盛国纲,
害得我被戳脊梁。
赶紧把布放出去,
否则老子日你娘!」
盛国纲捏着这封电报,知道这是有人在何老帅面前嚼舌头告状了——大概就是金家那叔侄两位!
何老帅这人素来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不过语言很俏皮,专会写诗骂人。盛国纲并不介意在上峰那里挨训,只是心
想事情已经办砸,那自己若这样悄无声息的收了手,显然是很不漂亮。既然此次惹到了虞幼棠那里,不如干脆借这机
会去趟北平虞宅,亲自拜访那病鬼一次!
顺便……顺便也了却这些年的夙愿,看看这虞幼棠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思及至此,盛国纲心里有了计较。他先向码头下令放了那一船坯布,随即预备了几样昂贵礼品,而后带着那张副官便
装出门,乘坐这日清晨的特快列车前往北平去了。
5进入虞宅
盛国纲已经有八年没来过北平虞宅了。
其实他先前也就只来过一次,就是在他十八岁那年,没进门,只是站在外面看热闹来着。那时虞司令正处在一个鼎盛
时代,而虞宅给盛国纲留下的印象,便是上下一片花团锦簇,洋溢着暴发户的喜庆气息;大夏天的也让人觉着是年关
将近,鞭炮齐鸣了。
那天他还第一次看到了虞光廷,以及虞幼棠的一只手。虞光廷那时就很漂亮,现在愈发的俊美了,除了俊美一无是处
。
不知道虞幼棠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虞光廷提起他来,总像是谈及一位病危之人,仿佛对方常年处于弥留之际,言语中
都透出一种心惊胆战而又无可奈何的小心翼翼。
盛国纲站在虞宅大门前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同时就从这黯淡陈旧的门楣中依稀想象出了虞幼棠的面貌——大概会是位
瘦削苍白的青年,声音也许轻而细,因为中气不足,也可能偏于沙哑,虞光廷说过他哥哥有哮喘病。
盛国纲在深秋的寒风中打了个冷战,心想这样的人,单是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便堪称一桩事业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虞司令。虞司令是过时了的人,虽然隐隐约约的有传言说他们是父子关系,可是这终究毫不确定。况
且不是倒也罢了,若真的是,那虞司令未免太过薄情——简直就是招人恨!
盛国纲幼时过的太苦了,他是眼看着自己那娘活活饿死的。
虞宅的门房年纪大了,七老八十的缩在门内的长凳上打瞌睡,偶然间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的盛国纲,就吃了一惊:「
哟,您先生是……」
盛国纲答道:「我姓盛,和你家大爷认识,今天这是特地从天津过来探望他的。」
门房弓着腰站起来,礼数周到的将人往里面让:「那您二位先请进来吧,我这就让人去通报大爷一声。」说着他一眼
叼住了一个搬着花盆经过的小园丁,当即扯着苍老喉咙吆喝道:「小林哪,把那花儿先放下,给我往里面传个话儿,
就说来了位天津的盛先生——记准喽,不是金先生,是盛先生!」
小园丁听闻此言,答应一声放下花盆,扭身绕过一株老树,倏忽间便跑的没了影子。
盛国纲随着门房进了会客室内落座。他很有耐性的等候了片刻,顺便又问门房道:「你说的那位金先生,就是华堂染
厂的金经理吧?」
老门房垂手侍立于一旁,还是个讲规矩的老人儿:「盛先生也认识金先生?我们大爷身体弱,不爱交际,朋友也少,
就和金先生要好。金先生这人爱走动,来得勤着呢!」
盛国纲点头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我先前是你们老爷的部下,虞司令现在还好吗?」
老门房是很寂寞的,这时也愿意陪着客人说说闲话:「我们老爷前两天受了风寒,进医院住着去了——您先生是知道
内情的,我们老爷现在哪里还谈得上好与不好呢?也就是家里这些人心疼他罢啦。」
盛国纲一听虞司令不在家,不知怎的,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是来看虞幼棠的,不是探望老长官的。
这时房门开了,那个小园丁气喘吁吁的探头进来大声道:「盛、盛先生,您跟我来吧,我们大爷等着您哪!」
虞府本是座好宅院,可惜在虞司令手里被改建坏了。
虞司令是一个洋派人物,在家中不合时宜的乱修洋楼,终于亲手造出了一座乱七八糟的迷宫。盛国纲带着他那个拎礼
物的张副官,随着小园丁忽而绕过一座假山,忽而穿过一重院门,七扭八歪的行走许久,最后终于进入了一处小小院
落。这院落四四方方的,内有回廊,廊柱上攀爬着丝丝缕缕的枯黄花蔓,院内正中植了一大丛半死芭蕉,角落处还立
着一架白色的秋千。
小园丁将客人引至院内一扇门前,侧身闪到一旁拉开房门,又掀起帘子,口中低低的说了一个「请」字;而盛国纲下
意识的一扯后衣襟,就觉着自己一颗心怦怦狂跳,也不像是要拜客,倒仿佛是要跳崖一般,慌的很没来由!
房内迎面扑出一股子热气,盛国纲硬着头皮迈步走入,只见前方沙发上坐着一位长袍装扮的青年,长袍是玉白色的,
人也是玉白色的!
盛国纲有点恍惚,因为虞幼棠这人看起来很不真实。
他从未见过一位男子可以白嫩到这个地步,盯着对方那张端庄清俊的面孔,他忽然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几乎怀疑自
己所带进的疾风会刮伤对方裸露在外的手脸。
「虞先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轻快的响起来,带着一点神经质的热情:「真是抱歉得很,我这样贸然的就前
来打扰了。鄙人名叫盛国纲,先前曾是虞司令的部下,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虞幼棠已经拄着一根手杖费力站了起来,并且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盛先生,久仰,不要
客气。」
盛国纲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似的。
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右手,他觉着自己是捏到了一块温软的豆腐——一握即放,他半分力气也没敢用。
虞幼棠微笑着自行坐回原位,又指着对面沙发一点头:「盛先生,你坐。」
盛国纲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这是要丢人了,然而行为已然失控。大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他听见自己压的沙
发「吱嘎」一声。
虞幼棠向后仰靠过去,一名仆人从暗处走出来,将一条毛绒绒的小毯子搭在了他的腿上。
神情温和的望向盛国纲,他那一双眼睛是明亮的黑曜石,发射出善良诚恳的光芒:「盛先生,请喝点热茶,外面是不
是冷得很?」
盛国纲迎着他的目光,并没有感受到丝毫友爱,只是紧张,一颗心狂跳不止:「还好,冷倒是不冷……」他忽然意识
到虞幼棠是个病鬼,便又立刻补充了一句:「虞先生身体虚弱,大概是比较畏寒吧?」
虞幼棠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隐隐加深了——他那相貌和虞嘉棠很像,不过是个双眼皮,五官也更秀气了几分;因为
皮肤一色雪白,半丝血气都没有,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画,是宣纸上一笔一笔描出的飘渺形象。
「我怕冷。」他的声音类似虞光廷,清朗而动听:「所以常替旁人害冷。」
盛国纲清了清喉咙,下意识的微微向前探了身,将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我真的不冷,我……我这次算是负荆请罪
而来的,虞先生,贵厂在塘沽码头有一船坯布,那个……」
虞幼棠没等这话说完,就前倾身体伸出手去,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了他面前:「那件事我知道,金光耀这人脾气太大
,想必是冲撞了盛先生,我前几天发信也劝解了他几句——我说我们和盛师长之间又没有什么过节,人家怎么会是故
意挑衅呢?现在坯布已经进了厂,你就不要不依不饶了。」然后他对着盛国纲淡淡一笑:「盛先生,你不要和金光耀
一般见识,他那个人比较冲动,连他叔叔都拿他没办法。」
这番话一出,盛国纲登时就没了语言——这虞幼棠语气柔和,娓娓道来,句句都是自责,可话里话外仿佛又都藏着针
。盛国纲本就处在下风,如今更是有了一败涂地的趋势。抬头望向虞幼棠,他非常窘迫的笑了笑:「大少爷,你这样
通情达理,我越发是无地自容了。」
他笑,虞幼棠看着他,也是笑。
盛国纲虽然笑得心虚,可那是真在笑;虞幼棠笑的很有风度,却是一脸梦游神情,眼神先前本是亮着的,如今不知怎
的,竟是忽然涣散开来,淌成了满脸的星光。
缓缓的向后仰过去,他笑微微的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了。
盛国纲垂下眼帘,偷眼扫视着虞幼棠搭在腿上的两只手,忽然有点理解了虞光廷的心情。
虞幼棠这人的确是很像一件易碎品,仿佛好玉经过了过分的琢磨,本质就脆弱了。和盛国纲预想中的不同,他算不得
瘦削,从露出的手脸上看,应该称得上是骨肉亭匀——可他白嫩的仿佛少生了几层皮,让人不敢轻易触碰他。
「其实我早在很多年前,就见过虞先生一面……」盛国纲抬眼望向虞幼棠:「那时候我还在司令手下,记得那天贵府
上是要去西山避暑……」
虞幼棠保持着仰靠的姿势不动,呼吸轻的可以忽略不计。
盛国纲的心提了起来:「虞先生?」
虞幼棠毫无反应。
盛国纲扭头环顾四周,只看到张副官还拎着礼物傻站在一旁。
盛国纲忽然就吓了一跳,心想他这是怎么了?这是……死过去了?!
欠起身来伸出手去,他把手指探到对方的鼻端试了试——还有气息!
「虞先生?」他又小心翼翼的呼唤了一声。
虞幼棠脸上的笑意已然全部退去,此刻他一动不动的瘫在沙发中,神情平静,呼吸轻浅。
和虞光廷一样,他也是眉目浓秀,嘴唇更是嫣红的很。死人似的仰在这里,他扒光了就是一具雪白刺目的艳尸!
盛国纲战战兢兢的起了身,骤然回头冲向门口,掀帘子推门大喊起来:「来人啊,虞先生晕过去啦!!」
6虞幼棠醒了
盛国纲是很觉惊惶的,因为感觉好像是自己把虞幼棠给活活说死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根本还没有怎样开口啊!
有仆人应声赶了进来,也许是个有头有脸管事儿的。凑到沙发前仔细瞧了瞧虞幼棠的气色,那仆人起身对着盛国纲「
嘘」了一声,而后贼似的轻声说道:「您先生不要慌,请坐,要不就出去坐坐?我们大爷应该是没事儿,我这就叫医
生过来!」
盛国纲咽了口唾沫,又坐回了原位——他不想就这么走了。来一趟多不容易,见上一面多不容易,对于虞幼棠,他还
没看够呢!
仆人蹑手蹑脚的离去了,片刻之后带进来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小子。那小子是西装打扮,瞧着十分干净利落,进门之
后就直奔了虞幼棠而去,而那仆人跟在后面,此刻便嘁嘁喳喳的说道:「阮医生,您瞧瞧,又这么悄无声息的睡过去
啦。」
那小子——阮医生谁也不看,站在沙发后面深深低下头去,要接吻似的在虞幼棠口鼻间嗅了一下,而后抬起头问那仆
人道:「他又喝酒了?」
仆人耳语般的答道:「我说搀到咖啡里喝,大爷不听,非要兑到酒里去。昨晚儿又是半夜就醒了,上午吃了一遍安眠
药,没效果,中午又吃了一遍,且喝了一杯那个酒,客人来的时候他还精神着呢,结果这忽然就睡过去了。」
阮医生垂下眼帘望着虞幼棠,声音轻成了气流:「不相干,让他睡吧。以后不要给他喝那么多酒。」
仆人苦笑了:「那我能管得了大爷么?」
阮医生和那仆人旁若无人的低声交谈许久,围绕着「酒」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后来两人商量完毕了,那仆人便转向了
盛国纲抱歉道:「先生,真是对不住,我们大爷吃药吃出岔子了,恐怕是要睡一阵子才能醒。您要是不嫌烦,就多等
一会儿;要是还有急事,那改天再来也成。」
盛国纲当然不走。
盛国纲不走,他的张副官自然也不能走,而那位阮医生也是不走,只有仆人用托盘送来一壶热腾腾的咖啡同几碟子点
心,而后小小心心的关门退出去了。
阮医生大概是个冷漠的人,盛国纲不开言,他也绝不主动说话。端端正正的坐在虞幼棠身旁,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
小说来,翻开两页后便一脸严肃的阅读下去。
盛国纲犯不上去讨好这么一位毛头小子似的家庭医生。往后倚向了沙发靠背,他捡起放在身旁的一份旧报纸,也摊开
浏览了起来。
张副官可怜了,又不敢乱动,也不好出声,只能偷偷的将那几盒子礼品放在地上,而后无声的捻了捻勒出红印的手指
。
盛国纲很快就将那张报纸从头到尾的读了个遍,甚至连花柳病的小广告都没有落下。
放下报纸后他抬眼扫视了前方二人——虞幼棠姿势不变,不明生死的还在昏迷或者睡觉。阮医生全神贯注的盯着手中
书本,不时翻过一页。
显然,阮医生是很习惯于这种情境的。
盛国纲有心清一清嗓子,不过室内一片寂静,他暗想自己若是贸然发出声音,定然是很不得人心的;万一再惊醒了虞
幼棠,那罪过就更大了。
端起瓷杯喝了一口咖啡,他藉此润了润喉咙,而后对着阮医生一笑:「医生,请问,虞先生这患的是什么病?」
阮医生正气凛然的抬起头望向他,声音小的几乎只剩下口型:「他没病,今天是吃错了药。」
盛国纲看出这阮医生像个别扭人物,不肯对自己说实话:「没病,那他这吃的是什么药?」
阮医生生了两道斜飞扬起的剑眉,不怒自威:「安眠药!」
盛国纲立刻虚心领教,连连点头,同时觉着阮医生也像个火药桶——这很奇怪,虞幼棠这么个水似的人物,身边围绕
的家伙居然都是性如烈火。
阮医生低下头,继续读小说。
盛国纲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点心,一口一口的啃着吃,偶尔喝一口咖啡。房中太安静了,连他的咀嚼都像是噪音。
可他总得找点消遣来打发时间呀!
约摸过了有两个小时,虞幼棠哼了一声,毫无预兆的忽然抬起了头。
盛国纲抢在阮医生前面,满嘴点心渣子的开了口:「你醒了?」
虞幼棠怔怔的望着盛国纲,足愣了两三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哎哟……」他一拍自己的额头:「盛先生,我今天太失
礼了……」然后他转向阮医生,仿佛很惭愧似的笑着解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我都没有知觉……」
阮医生将小说合拢放到一旁,随即一手攥住虞幼棠的腕子,侧身将嘴唇凑到对方耳边含糊咕哝了几句,听那语气仿佛
是咬牙切齿;而虞幼棠的脸上挂着点安抚似的微笑,抽出手来连连拍着阮医生的膝盖,口中喃喃说道:「没关系,不
妨事,我喝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