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北京城
清晨时分,老树疏枝多半还挂着昨夜冻成的霜柱,但枝头未梢已有着迫不及待探首而出的绿意。天色尚未破晓,北京
城西街已不寻常的微微骚动起来。
在北京城里,林家是数一数二的望族。这天,是林君豪的六十大寿。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挤得满屋子人声鼎沸,沉
寂已久的幽静宅院便喧哗沸腾了起来。
「启禀老爷,端亲王来了。」一名气喘吁吁、胡须被自个儿气息吹得不住飘动的中年人慌忙来报。
「端亲王来了?」林君豪俊毅的脸露出惊喜之色,他迫不及待地吩咐:「还不快请王爷进来,别怠慢了贵宾。」
进来的管家还来不及喘口气,旋即转身,火速奔出门外。而那些前来贺喜的宾客马上聒噪起来。这下子,他们所关注
谈论的不再是这次的主角,而是即将到来的端亲王。
「来了!来了!」端亲王还没出现,四周已经开始鼓噪起来。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位器宇非凡的男子,整个宴会因他的莅临更加热闹。
端亲王──端康,年约三十,俊逸冷漠、亦正亦邪,全身自然地散发出一股迫人的英气,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那
俊秀的容貌;他有着一张令女人看了既羡慕又嫉妒的邪美脸孔,及一双男人看了既心惊又胆战的锐利瞳眸。他那墨黑
如夜空的双眸,犹如两把尖锐锋利的刀,准备置人于死地般;不羁的黑发随意用绢带扎在脑后,高大昂藏的身躯及深
不可测的武功,隐没在一身月牙色的儒袍下,形成一股冷邪又魅惑人心的气质,使女人看了为之心动,男人看了为之
惊惧。
林君豪显得特别兴奋,他没想到端亲王居然会卖他这么大的面子,他的莅临让整个宴会增添无上光彩。
端亲王无论文才、武略都有过人之处,更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自从皇上登基以来,乱党不断的作乱,幸有端亲王领兵
平乱,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他还曾独自带领十大菁英直闯敌窟,靠其机智谋略与英勇身手擒拿鳌拜;为此,皇上特颁
「救国将军」之头衔,端亲王因而声名大噪。也就是如此,许多达官显要们无不想攀附于他,希望他能在圣上面前替
自己美言几句。
像现在,贺喜的宾客们无不趁此机会攀关系而频频敬酒。
端康一脸的不耐,看着宴会上的人,着实让他倒尽胃口。他原本无意前来,要不是有密报说林君豪跟天地会有生意上
的往来,想来探探风声,而适巧弩泽另有要事,要不然他才不愿来蹚这浑水。
这是场盛大的宴会。醇酒、佳肴、歌舞、美人......整个林府呈现一片欢乐的景象,但端康却始终绷着一张脸,连半
点敷衍的笑容也吝于展露,一点也不掩饰他的不耐烦。
长年习武的他练就一身结实的体魄,浓密的剑眉和刚毅的鼻梁彰显着他的狂霸,精锐的眼眸如鹰。然而,这些武人特
性在他独特的沉稳气质融合下,完全没了粗野莽俗之感;而他那张坚毅有如刀凿的脸孔,此时染上了不悦之色。
自从他歼灭鳌拜、获皇帝赐封救国大将军后,一大群想攀亲附贵的人,每回见他就像蚂蚁见了蜜似的,总免不了来一
场众星拱月的戏码。
打从宴会一开始,端康就后悔了。从他一坐定后,不但那些达官显要们猛献殷勤,就连那些在大厅中载歌载舞的舞娘
们,更是个个皆明目张胆地用爱慕崇拜的眼光望着他。若是在平常,他一定不放过一亲芳泽的机会,但现在他只想逃
离。
陡然,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离他最远的座位上,坐在上头的那人就像一株白莲般清纯柔美,那是他见过最美的人。那人
有着晶亮的大眼睛,一双让任何男人都不禁为之心动的大眼,柔美的模样令他心动不已。他的黑眸不由自主的定在那
人端丽无双的姿容上,胸口彷佛被铁锤敲中,莫名的震动一下。
可笑,这太可笑了!端康回过神,偏一下头,试图挥去脑中的影像。
正坐在娘亲身边的林嘉麟突然感觉到有视线射来,锐利得让人无法忽视,像是要看透他一般。他不由得心颤了一下,
偷偷抬眼一瞧。
天啊!多么俊美的男人,五官的线条彷佛是用最严密的雕工刻出来似的,神情极为严峻,光是坐在那儿,就有一种令
人无法轻忽的威势。然而他的脸上却有着不容亲近的冷漠,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就连紧抿的嘴唇也没有半丝亲切
的意味。但他却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只能怔怔地对上那冷情的眼眸,一手摀着胸口,生怕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会被听
到。
贺喜的宾客们仍频频向端康敬酒,他烦不胜烦,最后索性藉尿遁脱逃。
端康往院子深处走去,心中的愤恨未平,冷峻的脸色令人胆战心惊。在沙场上叱风云的他,居然像个鼠辈般落荒而逃
,只要想到就呕!
见鬼了!他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竟然窝囊到此等地步,他愈想愈气愤,恨不得撕了那些人的嘴脸;咬紧
牙,拳头因怒意而握得死紧。
筵席设在正厅右侧的耳房中,林嘉麟悄悄地退席后,便绕至回廊来,信步踱上院子里的小碎石路,朝另一头林木茂密
处走去。他受不了喜宴中的喧嚣嘈杂,偷了个空便溜出来。今天是他爹的寿辰,他并不想坏了兴致。
林家在京城扎根已有数代,代代相传下来,男丁逐渐减少。林君豪成亲数年,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嘉麟,寓
为「天赐麟儿之意」。原本打算如此一路添丁,繁枝荣叶,光大林氏族谱的,谁知之后竟再也没有动静。
为此,林君豪心中一直深感遗憾。林夫人深知丈夫的遗憾,曾多次劝他讨个偏房,但都教林君豪给回拒。林夫人当年
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林君豪深爱着自己的妻子,虽有遗憾,但他不想让爱妻受委屈,所以一直不愿再娶。
林嘉麟年方十七,自小体弱多病,幸亏父母疼爱有加,因此,也算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一般说来,富家公子哥儿难免会气质轻浮,好游冶浪荡,但林家家教甚严,林君豪又自诩为读书人,不愿爱子学成一
身轻贱;因此林嘉麟虽因得宠而任性了些,气质倒是淳厚的。
他生性寡言,骨子里带有一点天生的孤傲,不愿与人应酬。他的骨架纤细,个子虽不高但很修长,一张略带苍白的脸
完美而细致,挺直的鼻,黑白分明的大眼,羽睫如扇,完全承袭了他母亲的美貌;比女人还要美丽,只可惜生错了性
别。正值年少的他,平时没有什么特别交好的朋友,唯有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的表哥偶尔会来伴他;可自一个月前他讨
了房媳妇后,已鲜少来府里走动。
林嘉麟扯了片树芽儿,咬在嘴里发着呆。他觉得表哥已离他很远很远,走到人生的另一个地方去了。这条界限,是他
越不过去的;那一边的事,是他不懂,也无法插手的事。年龄渐长,人事渐知,只不过无论是身体或内心的成长,对
他而言,一样无喜无悲、平平淡淡。
林家院落极大,屋宇坐落在院中,两旁皆是林木。大半侧的园子种了一大片古槐,花开时节会开成满天云雾,但现在
仅是一片光秃秃的。林子里有一方池塘,池塘边种的几株腊梅倒是开得跋扈。
池塘边、腊梅下,阵阵的春风吹落树梢上盛开的花瓣,形成一阵的花雨。
端康伫立在树海中,突地,耳边响起一阵正朝着自己踱来的脚步声,他不想受无谓的干扰,随即隐身在灌木丛中。
林嘉麟见地上满是随风落下的残花,闲着无聊,一时兴起,便拾起婢女们遗留下来的扫帚挥扫。
端康看他挥帚的动作笨拙,暗自觉得好笑,原本冰冷的面容不禁泛起一抹笑。
适才在席间乍见他时,他便暗自惊叹于他的容貌;虽是个男子,却长得标致秀丽。瞧他肤白似雪、冰肌似吹弹可破,
双颊还隐隐透着桃红般的嫩红,教人真想触摸,看看是否如粉桃一样柔软。他穿了一袭白色窄袖的长衫,外披缀有银
绣葵花纹饰的白袍,飘逸的黑色长发以白巾扎起,足蹬一双白色皮靴。那副模样就好比出自名家手下的仕女般清丽典
雅、绰约出众、仪态万千,美得让人怎么看也看不够。只可惜,美则美矣,可他是男儿身哪!端康在回过神后,无限
感叹的想着。
「哇......好痛!好痛!」林嘉麟一个不小心被扫帚给绊倒。
看着他跌坐在地上的狼狈模样,端康莫可奈何的摇摇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灌木丛隔在两人中间,正在轻揉自己膝盖的林嘉麟,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窥探他。他拍打身上的灰尘、
花瓣,然后站起来,不认输的又拾起扫帚继续挥扫。
欣赏他笨拙却又努力的姿态,端康强忍住笑意,拨开面前的树丛,走到他的身后轻轻的嗯了声。
「哇!」林嘉麟没料到竟然会从身后的树丛里蹦出了个人,吓得手中的扫帚掉在地上,他又被绊倒了。
端康毫不在意地轻笑出声,大跨步地逼近他身前扶他起来。他的嘴角微弯,勾勒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慵懒略带邪气的模样,让林嘉麟脸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知道方才的蠢样都让他给瞧见了。他紧抓着扫帚,刻意
拉开与端康的距离;因为与人如此靠近,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
端康无视他的举动,反而更逼近他,浑身散发宛如柔风的优雅气质,似乎能让人放下所有的戒心。
虽然他看起来像是没有威胁性的人,然而林嘉麟却不敢小觑眼前这个男人,他让他紧张莫名。
端亲王在京城里,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他不常与人应酬,但端亲王是大家茶余饭后最爱闲聊的话题,尤
其是府上的婢女们经常谈论,他不想知道也难。他微感尴尬,踌躇了一会儿,不知该离开还是留下来。最后他还是硬
着头皮,有礼的道:「多谢王爷。」随即低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端康深幽的眼眸在他的脸上梭巡了一下,看他长得眉清目秀、俊美绝伦的模样,不禁让他
心里的惆怅和失望又加深几分。
端康高硕的身躯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看出眼前的小人儿吓坏了,他的神情不禁柔和下来,低柔的说:「你们这个园
子很不错、很漂亮。」
嘉麟抬起头来望着他,在他的注视下,心莫名的狂跳起来,他支支吾吾的道:「谢谢!怎么不......继续在里
面......喝酒?」
看着他脸红的俏模样,端康居然有种想逗弄他的荒唐念头。他凝视着他的眼眸里,有着一抹玩味的光芒。双眉一扬,
他淡然而笑,「酒喝多了,出来散散步;你怎么不待在里头,是不是也喝多了?」
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宠溺,让林嘉麟感到一阵心慌。
怎么回事?他的心跳在他的注视下竟失控了!他突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瞪大眼睛深吸好几口气,藉以稳定无法平息的
心。
远离他近距离的压迫后,他总算能正常发声:「王爷,我该回大厅里招呼客人了,就此先行告退。」他脸颊微红的向
端康告辞,逃离似的远离他的视线。
端康目送着他一路跑回屋里,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为什么他是男子呢?这是老天爷跟他开的玩笑吗?
他瞳眸的颜色渐渐转深,眼神益发坚定,只不过是惊鸿一瞥,他的心却跳得比往常还快。有多少公主、格格、名门闺
秀、青楼艳妓让他挑,可是都无法打动他冷硬的心。结果,他居然对一名男子产生莫名的悸动!这下该如何是好?端
康不禁在心底自问。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原本的老树枯枝,如今已是密密的一片鹅黄黛绿。
林嘉麟在家中闷了好些天,这日起了个大早,瞧瞧日头正炽,便把书房里父亲珍藏的书册都搬出来摊在后院里晒。
他晒完书,想着自己已多日不曾出门,适逢好天气,不如到外头遛达去。
天暖了,街上人来人往的也热闹多了,谁说人不是季节性的动物?
走着走着,心情跟着开朗起来,他想到早上替父亲晒的那些书,念头一转便往南街那边走去,他想去看看有没有些什
么新书。
南街附近是商业区,一向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这会儿或许是还早,就显得比较宁静些。林嘉麟走过几家书铺,见
皆尚未开门营业,不禁有点失望,便决定回家。
「小兄弟,请留步。」
转过街角时,他的肩头被人由后头一拍,转过身来,只见阳光正金灿地洒了端康满身。
「王爷......」林嘉麟发觉自己竟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心里有着莫名的欢喜,说不出为什么,每回见到他时,他的心
跳就不由得加速。
一如他,端康满脸笑意的梭巡着他的脸。他真是可爱得紧,心中想什么在脸上都看得到。虽然和他不甚熟悉,但他竟
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很自然,或许有个兄弟的感觉便是这般吧?
他用异常柔和的眼神凝视着他问道:「怎么这么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原本想来逛逛书铺买几本书的,可是这里的书铺开得晚。」林嘉麟慢慢的说着,双颊挂上两抹淡淡的红晕。
端康一直就觉得他长得太俊俏,可是,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更觉他的皮肤白皙无瑕,白里透红得像是掐得出水一般
地让人恨不得咬一口。
天!自己是怎么了?他可是男的啊!
他长得再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他怎么可以为他极美的容颜而心神荡漾不已?不!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太想要有
个弟弟罢了,所以才会不禁想好好的疼爱他。
「今天天气真好,既然书铺开得晚,不如随本王逛逛如何?」端康提出邀约,却一点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随即拥着
他的肩膀往前方的街坊走去。
林嘉麟觉得有点突兀,但又不好拒绝,只好随他拥着,一颗心猛烈的跳动。
两人并肩走着,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端康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衣袍,黑色的长裤。林嘉麟不经意的低头,发现自己穿了一身黑襦裤,白衫则以黑丝织绘纹饰
时,他笑了,因为他觉得两人衣服的颜色看起来很调和。
走了一段路,一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言。
端康领他走到一间气派非凡的酒楼前,林嘉麟原想告辞,却被自己肚子的叫声给打住。今天一早连饭都没吃就忙着晒
书,现在已是正午,怪不得肚子会乱叫。
「用过膳没?」端康温和的询问。
林嘉麟腼腆的笑着摇头。
端康见状,便二话不说地将他带进这间富丽堂皇的酒楼。
「福满楼」不愧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进门即有一条百余步的长廊,此一长廊,或临山、或傍水,蜿蜒而无尽
。中间是个种满奇花异卉的透天中庭,小桥流水、假山造林,无不达到山水造景之最高境界──虽由人造,宛如天开
。
这酒楼的建筑之美,教林嘉麟暗暗称奇,目不转睛的惊叹着。
店小二将两人带上二楼一处垂帘而自成一局的雅座。
然后,待殷勤的店小二上了一些酒菜告退后,终于只剩两人独处。
黑檀圆桌上摆满了各式佳肴,虽然比不上天皇老子的山珍海味,可和平民百姓一较量,已足够称得上好酒好菜了。
「你一定饿了吧?尽量用,别客气。」端康劝着呆愣的人。
「谢谢......」林嘉麟食不知味的慢慢吃着。即使隔着一张桌子,他仍有快窒息的压迫感。端亲王隐隐有着慑人的气
势,虽然他对着自己笑,可那感觉却像是会出其不意将人吞噬的狮子般,予人致命的危险。
「上回在府上作客,没留意你的名字,至今仍不知该如何称呼。」
「林嘉麟。」林嘉麟双颊通红地轻声说道。
「嘉麟......嗯!」端康托着下巴,凝视着林嘉麟似在思考,过了半晌才慢慢的道:「我就称你麟儿,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