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节的间奏过后,他继续唱下去,调子变得非常柔和,一也知道这首歌,是相当古老的曲子,大概二十年前吧!一
位黑人女歌手洁西卡唱的,在日本也非常走红,歌名应该是“温柔轻唱”没错,有个即溶咖啡的广告还用这首歌当广
告歌曲。因为母亲非常喜欢这首歌,每次一有空就会放出来听,所以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用你的歌……温柔地杀死我。”等到他长大懂英文后,才了解这句反复劝诱的歌词的意思,也因此记得特别清楚。
其实这首歌的感觉,并不像歌词字面含意那样骇人听闻,相反的,其神韵却与歌名相当相配——是首很漂亮的歌。过
去听惯了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想法,现在听来,这种感觉却非常强烈,给人一种渗透心肺的温柔与温暖的感觉,是因为
——是这个男人唱出来的关系吗?
听得出神的一也,这时才突然发现,重复唱的副歌部分——Killing me softly with……他唱的是“his”而不
是“her”。
由于歌词本身就是这样,因此并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但是,一般懂英文的人在唱情歌的时候,通常都会把歌词中的第
三人称改得符合自己的性别。因此在这种时候,应该会把情歌里的his改成her(她)才对。不只这首歌如此,像披萨
诸亚的名曲“伊佛奈玛的女孩”等歌,如果是女性在唱时,通常都会改成“伊佛奈玛的少年”。然而,这个男人却唱
成“his”,但是,能唱出这种歌声的歌手,应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当然,这么唱也没什么不可,没人规定非那
样唱才行,但是不知怎地,一也在这时就很确定,这个男人是因为自己喜欢、自己选择要唱“his”的。
虽说没理由这样就贸然断定那位男人温柔歌唱的对象是“他”,也不能确定那个“他”指的是他自己的事,可是,当
那个人唱着“他”的时候,一也的心也跟着盈满了暖意,心中的伤口像是被静静抚过一般,冰冷的气息一扫而空,僵
硬紧绷的身心渐渐松驰下来。
全身都松懈下来后,一也深深叹了口气,感觉自己逐渐溶化,心里顽固紧闭的某一部分慢慢溶解。或许,自己不管什
么事都太强求了,什么事都要求完美,所以把多余的力气花在一些不必要的事上。凡事总是先想到自己……如果留意
四周的人,那么在想到自己之前应该会先想到对方才对吧……这么简单的事却今天才注意到。
真是太愚蠢了,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吗?只要多一点心,既不会伤到自己,也不会伤到别人。老是只注意到自己的伤
口,却没有发现别人也受伤了,这种行为跟小孩有什么两样?活到这把年纪了,听了一堆道理,却什么也没吸收进去
。多么愚蠢、多么肤浅的自己呀!真是太可耻了。
一也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没出息了,真恨不得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消。
但是,温柔的男中音轻声低语,柔软地裹住一也的心,像是抚愈、像是指导,又像是在鼓励,让他从耳朵、肌肤到心
底都非常舒服。
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已泪流满面。只不过是这样……只不过这样他就哭了出来——又多了一件丢脸事,一也慌忙地在
别人注意到之前把泪水擦干,模糊晃动的视线中,男人拨出最后一个音,停下温柔的演奏。
一也向他投以崇敬的注目礼,毫不吝惜地大力鼓掌。
这时,一也突然发现他邻座的男人也在吸鼻子,由于背向这边,一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看得到他不停抖动的肩膀
。
那个男人应该和一也一样,也是独自来这里喝闷酒的吧!斑白的头发看得出来似乎是个中级主管,也许是工作上遇到
什么困境,不想立刻回家,所以来这里喝酒杀时间。
不可思议的气氛弥漫在屋内,一也与那个上班族男人不论在年龄或环境上,都没有丝毫共通点,但他们却有相同的感
觉。
他能了解那个男人的感觉,要是在稍早,他一定会笑这家伙是个没出息的笨蛋,而今,两人却产生一种微妙的气氛。
虽然还是难免有几分难为情。
不只是自己这个样子,脆弱的心稳定了些……他知道在场的其他人也同样寂寞、同样烦恼、同样痛苦,承认自己的脆
弱并不表示自己真的比别人差。
“……义人!”
有位女士叫出那个人的名字。男人睁大眼睛,似乎吓了一跳,轻轻皱皱眉,说出下一首歌的歌名,然后调了弦开始弹
奏。
他叫义人吗?在午夜俱乐部唱歌的男歌手还真少见,但是,看来他还蛮受欢迎的。虽然一也不常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不是很清楚,但这样的歌手在欧美还好,在日本应该不是很多吧!
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我是被“义人”的歌声魅惑了,也因他的歌声得到救赎,如果再遇到痛苦的事,我一定会再
来的。
只是,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不会再来了。这里是特别的避难所,专属于我的休憩地,只要知道有这个地方存在,心
就有了支撑点,明天又能继续再努力。
一也将杯中残余的酒含在口中,享受酒香在口中扩散的滋味,再慢慢将酒吞下,此刻,无论口中胸中都不再感觉到苦
涩。
义人还在唱,温柔的嗓音、和缓的调子满溢在店内,仿佛被音波拥抱住一般,一也缓缓呈出一口气。
夜,变得优雅而多姿。
明明没睡多久,但出乎意料,醒来的时候竟觉得非常清爽。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午夜三点,由于一个人住,不用在乎会吵到谁。于是冲个澡、准备一下第二天的东西,等他爬上床
时天边已经泛白了。可能是喝了点酒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上班第一天就迟到,所以一个晚上醒了三次。但是起
床后却没有宿醉的头痛,胸口也不会闷闷的。一也发现自己还真是个单纯而实际的人。
穿上烫好的西装,选了一条颜色明亮的领带,西装虽然不是新的,但剪裁非常合身,明亮的灰色非常合适他这个年纪
的人。本来在营业部体格就算不错的一也,只要稍作打扮还是人模人样的。
用发雕整理好头发,便站到镜子前面。嗯不赖!气色不错,精神也很好。虽然睡眠不足,不过黑眼圈并没有跑出来,
眼睛还是很澄澈,没有血丝,很好,就是这样子,加油!
接下来得好好吃顿早餐。体育社团出身的他,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才是一个人过日子,合宿的经验也很丰富。但不管是
哪一种生活方式,早上都会好好吃顿,这个习惯已经持续多年了——再一次在镜子前检查一遍仪容后,一也走出房间
。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紧张,简直像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的时候一样。
天气很好,秋阳洒在肩上的感觉很棒。时间还很够,不需要赶,放慢脚步缓缓走向车站。因为今天是一切的开端。
走下地下道,被人潮推挤着搭上电车,比起九州,东京的步调果然非常匆忙。突然间,他有股浦岛太郎般的感受。和
自己当初离开乡下的老家比起来,这种感觉更强烈。
一也出生于关东最北的沿海县份,父亲供职于当地的企业公司,家世不差,也算是当地的知名人士。母亲也是地方仕
绅的女儿,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的女子大学。一也和妹妹赖子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没吃过什么苦,所以多少有点
少爷小姐那种少根筋的行为。
妹妹赖子比一也小四岁,在当地短大念书,她原本打算上东京念大学,但是,一方面双亲觉得寂寞而舍不得,另一方
面高中时代又交了男朋友,于是就留在当地。等明年毕业后也许马上结婚也说不定。一也曾经问过她:“二十岁结婚
不会太早吗?”
可是赖子却笑着回答:“反正是早晚的事,我也不是做职业妇女的料,还不如早点和喜欢的人共组家庭。”虽然自己
身为哥哥说这种话好像有点怪,不过,她从小就非常有女人味。喜欢作点心、织东西,与其和同学到处跑,她反而喜
欢静静待在自己房间里。
皮肤白皙、留着一头长发的她,颇受一也同学的欢迎。就是在那个时候,让一也觉得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议。前不久还
像个别扭的小孩,曾几何时,曾蜕变成能掌握自己人生方向的大人了;只有我,还在为一些无聊的事烦恼迷惘,一点
长进都没有。想到这儿,一也不禁苦笑。
一也现在住的地方是东京都内绿意面积比最高的世田脊区。由于离涉谷很近,所以他很喜欢这儿,打从学生时代就一
直住在这一带。虽然离开了两年,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在这里住了很久的居民外,还有川流不息的学生,因
此很有活力。
母亲是个思想相当开通的人,身为长男的自己,必须和妹妹一同分担家务,所以现在即使一个人住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一也知道有很多男人因为受不了一天比一天脏的房子,和洗不完的衣服,所以急着要结婚,不过他本人至今还不曾
为这种问题伤过脑筋。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如果自己也是那种人的话,也许现在已经和麻美结婚了吧!
不行……不行……第一天上班,不可以去想麻美的事。那……已经结束了,不要再纠结在这件事上面,现在应该要全
心投入工作才对。
因为要换车,一也随着人潮踏上月台,走下楼梯,再走到干代出线的月台上。还是不是很习惯东京的步调。哎……算
了,一定很快就会适应的。
走到总公司门前时,竟然开始紧张起来。通过柜台、搭上电梯,来到应到的楼层时,一也的以及开始砰砰跳,在这层
走出电梯的只有他一个人。而正对电梯的就是那扇写着“福利课”的玻璃门。一也深深吸了一口气,有所觉悟般推开
门。
“……早。”
坐在电脑前的女职员转着看向他这边,另外三位女职员大约和他同年,还有一位年长的男职员,虽然还没有到上班时
间,大家都已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
“我是从今天开始被分派到福利课工作的高坂一也,请多指教!”
说着,他低下头深深一鞠躬。运动社团出身的他,早已习惯这样的行礼方式。
“……我听说了。你是高坂对不对?”
五十开外的中年男性露出笑容,很快地接口。原本以为他是课长,但是坐的位置不对,背着窗口的课长座位还是空的
。
“我是副课长须藤,你好。课长应该快来了,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叫须藤的男人仍保质笑容,一面向他伸出手。副课长?这个年纪了……虽然这么想有点失礼,但是一也还是忍不住在
心中独白……看来是个好人——但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上,人善良未必是优点。
“……我是山口。请多指教。”
坐在电脑前的女职员中,年纪最大的女性站起来说。大概比一也年纪大些,漂亮的瓜子脸,和一头乌黑的头发相当搭
配。
“我是佐藤,请多指教。”
“我是小宫山,接下去的话和他们一样。”
剩下三个像小麻雀般的,朝气十足的女职员吱吱喳喳说不停。三个人大约都二十岁出头,穿着蓝灰色的制服。佐藤剪
了一头短发,内海烫着大波浪的发型,最娇小的小宫山则配合小麦色的肤色,一头直发染成栗褐色。
“……我是高坂,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到福利课工作,有很多地方不懂,如果给各位带来困扰,还请大家请多包涵。”
为了博得人家的好感,一也再度深深一鞠躬。太好了,这里的气氛很明朗,这样一来,工作起来感觉应该不错。
“请到这边来,这是您的位置。……你喜欢喝浓茶还是淡一点的?”
山口很快替他介绍了一下位置。她口齿清晰而且态度温和,应该是喜欢茶道、花道或是作菜的女孩吧!
“呃……浓一点的,谢谢。”
一也边坐在办公桌前边回答。
唔……很好,这里不错,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位置,坐起来感觉很好。
“……高坂是从九州分公司调回来的吗?”
坐在他正前方的须藤问他。也许是打算对他来段身家调查吧,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子们,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这里来
了。
“是的,进公司的同时被分派到那里去了。”
“你是那里人吗?”
“不是,我是水户人。”
“咦?那怎么会把你派到九州……是因为营业部所以才会到那里去的吧?”
虽然脸上笑容始终没消失,须藤却很有技巧地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是的,我被分派到和田部长的底下。”
“哦……和田部长呀!他是九州分公司以磨人出名的老手,你一定学了不少吧?”
“是,学到很多。”
坦白点头称是的同时,一也的胸中还是有些疼痛。
是啊,自己一直在九州分公司第一能手的下面作事,当然他下面还有其他人,但是,被分派到这种上司手下作事(还
特地从东京飞过去),是同期的人作梦都不敢期待的好运吧!虽然在那里并没有让业绩突飞猛进,但也没有犯什么大
错,至少还得到不错的工作评价,没想到好不容易回到总公司时,竟是被分到福利课?
不行不行……不是已经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了吗?
“哎呀,那你不是营业员吗?高坂,为什么会到福利课来呢?”
鬈发的内海兴趣十足地插嘴。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的吧?被戳到痛处的一也说不出话来。
“……内海,,我们是上班族嘛,所以只能接受上头的安排,而且福利课也没什么不好呀,福利课可是我们公司很重
要部门之一啊!”
须藤柔和地说。
“是……须藤先生,对不起。”
内海缩缩肩,道了声歉。福利课也是我们公司重要部门之一……吗——没错,他知道这点没错。
但是,比起待在福利课,他还是比较希望能到营业部去……
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了,但终究还是有些恋恋不舍。他并不是打算一生终老在福利课,而是希望自己的实力能得到公司
正面的评价,那么,总有一天能回到营业部吧!所以从今天起他要尽全力在工作上努力。
但是他的心还是在动摇。不安、焦躁、自信丧失,让他整个人消沉了下来。突然间,他好想再听听昨晚听到的那首歌
和那温暖的声音。
“……早。”
这时,玻璃门开了,耳中传进柔和优美的声音的同时,有人走了进来。他反射性地转身确认是谁来了。瞬间,一也屏
住了呼吸。
“啊……瓜生课长,早安。”
须藤站起来说。其他的成员也站起来纷纷向他道早安。一也也跟起身,椅子撞到桌子,发出很大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那个男人立刻转过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捕捉住一也,看到不熟识的脸孔,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