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上————killer

作者:killer  录入:05-27

      落花(31)
      清晨,在外晃荡了一夜的聂乡魂终于回到客店,发现杜瀛已经坐在桌前喝粥了。聂乡魂第一个感觉是惊喜,随之而来的是被戏弄的愤怒。
      「你还好得真快啊。显然杜大侠不是血肉之躯,早就得道成仙了。」
      杜瀛原本伤势危急,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跟一点好狗运,总算是撑了下来。即便如此,身体仍是十分虚弱,没想到却被聂乡魂当成装病。此时他连动怒的力气都没了,一面努力喂饱剩下的半条命,说着:「言重。要是真喝了你的药,只怕是非成仙不可了。」

      聂乡魂微笑:「我说你啊,下回装病记得装像一点,别太早康复,否则再要别人可怜你就难了。」转身离去,他没有回头,所以杜瀛跟崔慈心都没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中午的时候街上来了一伙强梁,大呼小叫地闯进每家店铺,搜查那个杀了他们大护法的小子。镇上的人吓得六神无主,一个个抱头鼠窜。不必怀疑为什么没人报官,在这种状况下,官兵向来是等曲终人散才会出现的。

      匪徒进了唯一的一家客店,搜到最后一间房间,还没撞门,就听见里面一个男子高声喊道:「血虎帮的,我在这里,尽管来吧!」
      众匪徒见仇家出现,立刻一涌而上冲进房中,没想到「砰」地一声,一张大桌竟从大梁上掉下来砸在最前头的两个人头上。杜瀛将点燃的蜡烛往地上一扔,点着了倒在地上的灯油,房内立刻火光熊熊。就在一团混乱中,杜瀛带着聂乡魂和崔慈心从窗口逃了出去,顺便抢了二匹匪徒的马。

      聂乡魂骂道:「一开始直接从窗户走不就好了,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
      这点杜瀛自然也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让敌人头破血流。无止无休的愤怒在他胸口燃烧,看到别人越凄惨,他心情就越好。
      策马奔驰了一段路,追兵已经追不上了。杜瀛虽然凭着极大的耐力从鬼门关捡回一命,身体仍是极虚,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又慢了下来。
      「我明白告诉两位,那姓田的功夫比我强,如果连我都可以下床,他大概也差不多要追上来了,所以这段期间,劳驾两位多跟我合作,别再出什么差错。」
      聂乡魂心中叨念着:「一开始别走这趟不就得了…」虽然他忍住了没开口,但杜瀛光看他脸色也看出了七八分。
      入夜后,他们在一处废屋歇息。崔慈心看杜瀛脸色极差,打了一盆水给他洗脸,让从没给人服侍过的杜瀛奇窘无比,连连推辞。
      聂乡魂冷冷地道:「你就让她帮你吧。原本崔大姑娘的拿手绝活就是服侍男人,你不让她服侍,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喂!」
      崔慈心并没有发火,只是继续拧着手巾:「杜执戟不必生气,当妓女原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聂二爷看不起我也是常理。不过,我并不觉得羞愧。」
      「什么…」另外二个人异口同声。
      「我当妓女是因为我穷,英郎说。人穷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只是很不幸而已。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穷人,所以不必惭愧。而且,要是我没有当妓女,也许早就嫁给别人,永远不会遇到英郎,也不会得到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所以…」她满脸涨得通红,挣扎了许久才找到合适的字眼:「那个…真的不是坏事…」

      杜瀛冷笑道:「嫂子,这你就不懂了。二爷的意思就是,穷人就要认命,乖乖地等着饿死,永远不能找出路…」
      「我没说!」
      谈话又在不快中结束。不过,杜聂两人同时感觉到,崔慈心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外表没什么变化,那副廉价耳环也还是戴着,但整个人的气质就是相当不同。原本总是畏畏缩缩弯腰驼背,现在却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为了假扮郡主,总算换了套合身的衣物,丰盈的身段不再显得淫猥狼狈,而是娉婷有致。几个月前她还是文盲,现在已经认得上千个字,还会用端正的颜体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有时还是会出错,把「声东击西」听成「撑东记西」,不过她确实已经从粗俗的乡下妓女,转变成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贤内助。这自然是南英翔苦心教导的结果。

      南老大果然有一套,杜瀛苦涩地想。他专门捡那些没人要的孤儿苦女回来照料,一步一步依他的理想改造他们,然后他们就会视他如再生父母,对他一生一世死心塌地。这可比趋炎附势,委屈自己去迎合任性的世家子弟有趣多了。真的很高明,连聂乡魂这种异常顽劣的人都不能不受他的感召。

      反过来看他杜瀛,除了「龙池派弟子」的头衔外什么都没有,脑袋也没比人家好,动不动被耍得团团转,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心情不稳。这样没用的人,要拿什么抓住聂乡魂呢…

      然而,眼前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刚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不敢再重蹈覆辙,集中精神专心运气,一夜过后果然颇有进展。为了慎重起见,上路前他再度戴上可笑的眼罩和假胡子,崔慈心则改扮男装,聂乡魂不知该如何伪装,只好将前发放下来遮住半边脸。

      赶了一段路后,三人在路边的茶棚歇息。奇怪的是,杜瀛刚坐下来,就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他警戒地打量四周,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个普通的野店,老板是个身材高大,声音却尖细得让人受不了的汉子,店里的客人也都是寻常老百姓。较特殊的是某一桌旁的四个人,头发略呈褐色,轮廓也较一般人为深,显然有胡人血统。这里胡人虽不像长安那样常见,却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观。而且四人都穿着汉服,举止也与汉人无异,显然汉化极深,没什么可疑的。

      即便如此,杜瀛还是认定此地不宜久留,一壶茶还没喝完就催另外二人上路。但是他们才刚站起来就马上坐了回去,因为从大路的另一头出现了大队人马。带头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白衣男子,不是田阿浩是谁…

      32
      这么快就来了!杜瀛心中恨了一声,暗想这回八成是在劫难逃了。仔细一看,田阿浩骑的马居然是前几天他亲手医治放生的黑神驹,更是火冒三丈:早知道就把它杀了!

      田阿浩跟杜瀛一样面有菜色,显然伤势也还没复原,然而他骑在马上的模样仍是英姿飒爽,不怒而威。杜瀛忍不住心中赞叹:「我当安禄山手下全是些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原来还有这号人物!」

      不过田阿浩的手下就不像主子这么有气度了,呼哨一声,马上像凶神恶煞一样将茶棚团团包围,将吃茶的客人个个吓得半死。
      田阿浩朗声道:「各位不用怕,在下跟弟兄只是想抓几个小贼,等我们查验过各位身分后就会放大家离开,绝不会伤人。」一招手,他身旁几个随从也不下马,就近骑到桌旁,用马鞭将客人的头一个一个抬起检查。

      杜瀛心中大怒:「这里还是大唐辖下,你们这些叛军竟敢如此嚣张!」再看聂乡魂脸色惨白,崔慈心低头不住发抖,不禁长叹:「秦邦,不好意思,看来你是白死了。」想到秦邦,忽然一个念头浮上脑海,立刻低声向聂乡魂嘱咐了几句。

      聂乡魂大吃一惊:「什么?」然而杜瀛已经霍然站起,「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朝离他们桌子最远的一名骑士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脚。
      「飞哥哥啊!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弟弟我了!」
      「什么……」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那名叛军死命地想踢开杜瀛,但杜瀛像水蛭一样吸住他,将脸压在他腿上,哭得唏里哗啦:「飞哥哥,你怎么一去就这么久啊,也不捎封信回来,弟弟等你等得好苦,夜夜孤枕难眠,你叫我这种日子怎么过啊?你好狠心哪……」

      这招正是向秦邦学来,他自己也着过一次道的「混水摸鱼」。他现在正是一肚子苦水,所以说哭就哭,丝毫不费功夫。不过心里倒有些同情这名北方汉子,莫名其妙被一个长着满脸络缌胡的独眼男子泪眼汪汪地抱着喊「哥哥」,还在他裤子上擦鼻涕,此刻一定连肠胃都打结了吧?

      「干什么,给我放开!你认错人了!」举起马鞭抽杜瀛,不料杜瀛总是轻轻一扭身子就躲过去,手上还是不放:「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是小七,你最心爱的小七啊!我这只眼睛就是为了想你哭瞎的,你不可以不认我呀。」

      这时其它叛军看不下去了,纷纷跳下马来拉他,揍他,但杜瀛死抓着就是不放手:「虽然我娶了老婆,可是那是被爹娘逼的,我心里只有你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飞哥哥……」

      「死兔子,给我放开!说了我不是!」在混乱中,杜瀛偷偷拿了一枚铁钉在那人座骑身上一扎,马儿吃痛人立起来,将「飞哥哥」摔了下来。
      杜瀛哭道:「你们瞧瞧!连马都看不下去了!」
      「飞哥哥」大怒,吼道:「毙了这娘娘腔!」旁边一人捶了杜瀛一拳,杜瀛内伤沉重,加上方才哭得太努力,动了真气,一时使不上劲,竟然被打倒在地。众贼动手痛殴他,还有人拔出刀来。这时田阿浩在旁边瞧着觉得不对头,喊道:「住手……」

      「杜大侠!」尖锐的女子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去,只见在三丈之外,立着两个男子,一个身材瘦削,披头散发看不清脸,另一个则人高马大,但那娇嫩的声音却是从「他」口中发出,显然是名女子。

      这两人自然是聂乡魂和崔慈心。聂乡魂依照杜瀛的指示,趁他转开敌人的注意之时,拉着崔慈心缓缓地向茶棚外移动,眼看就要顺利逃脱,却被崔慈心这一喊误了大事。

      聂乡魂破口大骂:「你这白痴!」一把拉住她拔腿就跑。田阿浩一提马缰,飞也似地冲了过去,挡住二人去路。
      杜瀛心中也是恨得牙痒痒地:「怪不得广真师伯常说,天下女子不是废物就是害人精,果然不错!」
      「原来是杜小弟呀。」田阿浩道:「难怪我觉得这声音怪耳熟。不过,这招的确高明,田某着实佩服。」瞄了崔慈心一眼:「哦,多了位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旁边燕军诸军士张口欢呼起来:「抓到郡主了!我们抓到郡主了!浩哥万岁!」
      聂乡魂望了全身是血的杜瀛一眼,一咬牙,伸手扭住崔慈心,短刀抵在她颈中:「放了杜瀛!否则我就杀掉郡主!」崔慈心吓得全身发抖:「二,二爷……」
      「阿乡!」杜瀛差点吐血,吼道:「你们别听他的!那女人不是郡主,是我老婆!郡主跟吴士德一起淹死了!」
      聂乡魂冷冷地问田阿浩:「你信吗?」
      田阿浩一脸饶富兴味的神情:「怪了,你不是负责保护郡主安全吗?怎么会做这种事?」
      聂乡魂呸了一声:「去你妈的!郡主的死活,跟我有什么相关?我巴不得这贱货早早死了,省得我看了碍眼!」这话本来就是他的肺腑之言,出口着实铿锵有力,听来加倍可靠。

      田阿浩摇头:「看来你也是辛苦得紧啊。可惜皇上并没有要我活捉郡主,带尸体回去也行,你想拿她来要胁我,只怕不容易。」
      聂乡魂哈哈大笑:「少唬人了!安禄山恨惜春郡主入骨,当然要亲手折磨她,怎么可能把这乐趣让给你?」
      田阿浩一笑:「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识,实在难得,不愧是杜大侠的朋友。」
      「够了!」杜瀛挣开抓住他的众人,硬是冲到田阿浩马前:「就跟你说她不是郡主,你听不懂人话啊?」
      「你们两个,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我该信谁好呢?还是直接问问这位姑娘吧。」田阿浩转向崔慈心:「说说看吧,姑娘,你是不是郡主?」
      崔慈心张大着嘴,惊恐地望着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田阿浩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二次,她还是没出声,直到旁边一名燕军大吼:「快回话!」她才惊跳起来,嘴巴开始动了:「我……我……」

      「你是谁家的姑娘呀?」
      崔慈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半啜泣半呜咽地说道:「我……我是……惜春郡主……」
      「什么!」这回连聂乡魂都跟着杜瀛惊呼出声,崔慈心仍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说着:「我是惜春郡主,我是惜春郡主……」她说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化成了八哥鸟,一辈子只会说这句话。燕军众人再度欢呼起来,田阿浩反而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杜瀛将全身残存的内力集中在两掌,打算奋力一搏,这时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叛徒田干真,纳命来!」
      33
      一道人影飞扑而来,一掌朝田阿浩击出,杜瀛等人虽然隔着田阿浩还有二三尺,却也感觉到青光扑面,还有一股凌厉的热气。田阿浩在马上凌空弹起,避开这一掌,随即又安安稳稳落在马鞍上。杜瀛定睛一瞧,那偷袭的人竟是那专用假音说话的茶棚老板!

      众叛军一涌而上,不料又是几道黑影掠过,「哗啦」、「铿锒」之声不绝,十来名燕军手中兵器全数脱手。原来茶棚里的四名胡人也非泛泛之辈。燕军见四人这等神威,没有人敢再妄动。

      杜瀛心中暗喜:「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有救了!」
      「原来是鲜于教主,这么久没见,我都认不出来了。」田阿浩的白衣袖子慢慢泛黑,随即破了一个洞,像是烧焦一样。「不过教主的青炎神掌比以往更精进了,真是可喜可贺。」

      杜瀛听到「青炎神掌」,心中一震:「这人是教教主鲜于成泰!」
      教又称「拜火教」,约在魏晋之时传入中土。李唐朝廷对各方宗教向来是采兼容放任态度,自唐高祖时便设置祠及保萨官,协助教发展。教虽然甚少过问江湖事务,对武学倒也有相当造诣;青炎神掌便是教的独门功夫,向来只传历任教主,教主以外的人若是偷偷修习,即被视为叛徒,必遭火烫舌之刑,并废去全身功夫驱逐出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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