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英翔飞快将手伸进牢门,摀住他的嘴:「别叫了!」
聂乡魂的嘴忽然被堵住,呼吸不顺,隐约闻到他掌心有股腥味,他猛力拉开南英翔的手,退到牢房最深处,惊恐地瞪着他,彷佛他是空前绝后的恐怖妖魔。
脑中浮现一个影象:眼前的男人,他最敬爱的义兄,亲手将那个全心爱他、信任他的女人,交给那群饿鬼地狱爬出来的食人妖。也许他自己也分了一块?顿时一阵强烈反胃,呕了一地的秽物。
「兄弟,不要这样。」
强烈的憎恶和愤怒在胸口搅动,几乎将身体涨破。聂乡魂大叫:「疯子!你们全是疯子!杀人凶手!丧心病狂!」
「这是不得已的。我们真的缺粮太久了,不这样就撑不下去。」
「撑不下去就不要撑啊!不过是一座城池,犯得着做到这种地步吗?」
南英翔正色道:「不准你说这种话。睢阳乃是江淮屏障,睢阳一旦沦陷,大唐半壁江山就危险了。」
聂乡魂怒道:「那你们做这种事,城就守得住了吗?作梦哦!」
「多守一天是一天。」
「不值得啊!」
南英翔斩钉截铁地道:「值得。」
「有没有搞错?」聂乡魂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亲手打死一个人过。「你叫她当郡主的替身,她就乖乖去做田干真的箭靶,到了紧要关头还一昧往死地闯;现在她听到睢阳有难,不顾生命危险,从安全的彭城一个人跑过来,只为了跟你同生共死,你却拿她当晚饭,还敢跟我说『值得』?」
南英翔的脸微微扭曲,平静的语气也变了:「张大人杀了爱妾,许大人杀了家僮,然后其它弟兄也先后杀了妻小,分给所有战士吃;你要我南英翔自己一个人袒护我的未婚妻吗?我要怎么去面对弟兄们?」
聂乡魂怒道:「那是『你』的未婚妻,你扯别人做什么?你亲口发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照顾她,是这样照顾法吗?只为了你的颜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了保家卫国,每个人都得牺牲!」
聂乡魂咬牙切齿地道:「是『谁』说,军人打仗是为了保护平凡老百姓?」
「…杀一百个老百姓,可以拯救几百万的生灵…」
「是『谁』深情款款地拉着崔慈心的手,肉麻兮兮地说『我打仗是为了你』?」
「等燕军进城,城内老弱妇孺一样会被残杀,结果只会更惨。」
「被敌人杀死总比被自己亲人当成牲畜屠宰好!」
「是她自己要过来的,我一直要她待在彭城…」
聂乡魂跳起来大吼:「你有种再说一次!人渣!」
最后两个字让南英翔全身震动,瞪大了眼睛看他;聂乡魂不服输地回瞪,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南英翔深吸了几口气:「你小声点。再这样大吼大叫,别人会以为你疯了,到时候…」
「到时候就会连我一起吃掉,对不对?」聂乡魂怒道:「来啊!你最好现在就动手,趁我身上还有几两肉的时候赶快开伙,因为我绝对不会帮你们打这场发疯的仗!」
南英翔凝视他,脸上完全看不到悲伤或愤怒:「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聂乡魂冷冷地道:「我只知道我是用什么眼光看你。」
「杜瀛也吃了。」
聂乡魂全身巨震,一时哑口。转念想到:「不对。你们从临淮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开始吃人肉,那时候杜瀛已经不在了。」
「要是他真的吃了,你怎么办?」
聂乡魂想也不想地道:「我会陪他下地狱。至于你,连地狱也没有你的位置。」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心甘情愿。」望了地上的秽物一眼,道:「你应该好好感谢上天,至少你胃里还有东西能吐。」缓缓走了出去。
过了多久了?
聂乡魂完全弄不清楚,他时睡时醒,有时梦见杜瀛来救他,一会却又回到街上被大群骷髅追杀,最后全身冷汗地惊醒。
牢门开启的声音让他真正醒来,看见南英翔走进牢房里。
终于要吃我了吗?聂乡魂漠然想着。
「穿上。」南英翔将一包东西扔给他。
「燕军的军服?」
「快点换上再出来。」
聂乡魂一头雾水地穿著燕军的衣服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出牢房,只见夜色正深,屋外没有一个人影。
南英翔对他的发问全部充耳不闻,带着他来到南门边,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上的便门。聂乡魂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南英翔已一把揪住他衣领,用惊人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门里扔了出去,摔得老远。
「南哥!」聂乡魂连忙爬起,往城门跑回来,但南英翔已经把门关上了。在门阖上之前,聂乡魂似乎看到他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半里之外的燕军大营没人看见他,睢阳城楼上的兵士则视若无睹,他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出了城。
聂乡魂怔怔地望着紧闭的城门,茫然想着:也许,南哥毕竟还是有点喜欢他…
49
如果,皇帝李亨能够早几天任命宰相张镐取代贺兰进明担任河南节度使,睢阳的种种惨剧就不会发生了。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当张镐赴任时,睢阳的情况已是间不容发。
说来可悲,张镐似乎是全天下唯一在乎睢阳城死活的人。他一面火速往睢阳前进,一面向东南各道征兵,又派了名使者到谯郡,命令太守闾丘晓就近救援睢阳。
闾丘晓一接到张镐的名札,想到这位宰相的手下去年曾经在彭城对他挑衅,已是一肚子火;再看到檄文内容是要他支援睢阳,当场破口大骂:“睢阳早就完蛋了,张镐居然还叫我去送死?门都没有!叫他自己去!”
张镐的使者急道:“大人,这是张大人的命令,你不能抗命啊!”
闾丘晓道:“我就要抗命,怎么样?倒要看看张镐要怎么让我爬着出谯郡!”
使者呆了一会,随即扑通跪倒,连磕了几个头,道:“大人,那句话是小的我没经大脑,随口胡说的,张大人全然不知这事。您要罚就罚我,千万别为了这种误会耽误了军情啊!”
闾丘晓双眉一轩,冷笑道:“哦,原来就是你啊。看来张大人还真是喜欢你得紧,什么差事都派你来。”
“不是啊!”杜瀛急得差点咬到舌头:“我是最近才到张大人手下,去年那时只是在胡说八道..”
闾丘晓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怒喝:“满口胡言!你当我闾丘晓是三岁小孩吗?看来张镐平日就瞧不起我到极点,才会连手下的小兵都敢拿胡话蒙我!”他本来就横暴多疑;再加上当年在彭城,王文基也是把事情全推到张镐头上,更让闾丘晓恨张镐入骨。
杜瀛又急又气,加上未愈的内伤,已是摇摇欲坠;他死撑着不倒下去,拔出短刀喊道:“大人,我讲话没分寸冒犯您,甘愿在此以死谢罪,只是求您一定要出兵!”
闾丘晓冷冷地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要死去外面死,别污了我的屋子!要我出兵,除非张镐爬着来求我!”说着便命手下将杜瀛轰了出去。
杜瀛颓然靠在太守府的围墙外。那日他被武圣泽从临淮城墙上打下来,很奇怪居然没死。休养了一阵,听说张镐已经启程来接贺兰进明的位置,硬是拖着伤势急奔到张镐车队之前,告诉他睢阳紧急的情况,然后又依张镐的命令带着檄文前来谯郡征召闾丘晓。没想到,一年前自己的无心戏言,竟加速将睢阳推上灭亡之路。
若不是体力不允许,他大可故技重施,挟持闾丘晓出兵。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想到这些事,只是搜索枯肠,努力回想着,自己自从离开飞龙寺后,到底做了几件对的事情?
他想不出来。
唐肃宗至德二年十月九日,睢阳城的末日来临。燕军攻上城楼,奄奄一息的守军根本不是对手。众人用鲜血苦守的城池就这样陷落了。
尹子奇将许远押赴洛阳,至于张巡、雷万春、南霁云诸将,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是绝不可能投降的,只能用一种方法处置他们。
仍是满天飞尘,北风号泣着刮过城楼,阴郁的寒气从睢阳城地底升起,直窜到人人的脚心里,穿再多衣服,也消不去包裹全身的冷颤。空气中弥漫的怨毒化成无数只苍白的手,不时掏在每个人颈子上,让人反胃欲呕。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浓浓的尸臭,因为他们正踩在被神佛遗弃的土地上。
尹子奇将睢阳诸将押赴刑场,准备行刑。说来可笑,监斩官跟刽子手的脸色反而比待斩的人难看。自进城以来,包括尹子奇在内,每个燕军都脸色青白,幻觉恶梦不断,好不容易打下这座城,却是人人都盼着早点离开。
午时将近,尹子奇抖擞精神,端出征服者的威仪,朗声对张巡道:“张中丞,尹某敬重你的英勇机智,再给你一次机会。趁现在归顺大燕,我就免你一死。”
张巡微微一笑:“你瞧瞧我嘴里,我还不到五十,才剩几颗牙齿?谁叫我每次看到你们这群叛军,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你们全嚼烂了吞下肚去,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一口好牙全咬碎了。要我跟你们同流合污,除非我的牙一夜之内全长回来!”
尹子奇命人撬开他嘴巴一看,果然没剩几颗牙。叹了口气,转头对南霁云道:“南将军,你武功盖世,箭术通神,本将军佩服得紧。只要你肯归顺大燕,为本将军效力,这只左眼的事就既往不咎,本将军一定大力提拔你,还有你的公子,自然也是前途无量,你怎么说?”
南霁云低头沈思,没答话。南英翔不明白父亲的沈默,忍不住开口:“爹..”
张巡叫道:“霁云,男子汉要死得其所,千万不能向不义之人屈膝!”
南霁云抬头笑道:“我本来还打算留下一条烂命,混进敌营里再创一番作为,既然被大人识破了,当然只能爽快赴死了。”回头对儿子道:“儿子,你年纪轻轻,累得你陪一群老头子送死,委屈你了。”
南英翔笑道:“爹,孩儿天性懒惰不求上进,要是不跟着您到地下,谁来监督我练武啊?”
雷万春道:“贤侄,说笑话也得打打草稿,你要是不求上进,天下再没一个长进的年轻人了。”说着一群人都大笑起来。
尹子奇摇头:“全是疯子!”伸手挑起杀签,扔了出去:“斩!”
仿佛就像回应他的命令似地,一只羽箭破风而来,正插在他面前的桌上,险些将他的手钉在桌面上。抬头望箭的来向一看,只见城墙上一道黑影背着弓箭,飞快闪进塔楼里消失了。
“抓刺客!”尹子奇勃然大怒,众军士飞快冲向城楼,行刑也暂停了。
黑衣人冲进塔楼,扯下黑斗篷,正是穿着燕军军服的聂乡魂。他在城破后混入城中,准备伺机而动,至于到底能做多少事,他是连想都不敢想。方才那箭本来是想射死尹子奇,可惜还是差了几寸。他原本就箭术不精,这回已是射得最准的一次了。
他将斗篷和弓箭扔出窗外,躲在楼梯角落,等大批燕军冲过来,他再趁隙混入人群中,口中大喊着“抓刺客,抓刺客”,却一面偷偷退出户外。
然而户外也不平静。燕军本来以为睢阳城内只剩几百个骨瘦如柴的平民,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所以也没怎么戒备。然而他们忘了,睢阳城的人是不能以常理预测的。
仿佛被聂乡魂的一箭唤醒了心中最后一丝斗志和杀戮心,观看行刑的人群发出怒吼,开始发狂似地攻击燕军,城中也多处起火,照理已经驯服的城池再度大乱。
尹子奇气得没法子,将原本已卸甲休息的兵队全部调出来镇压暴动。聂乡魂趁这机会,混在队伍中前进,再猛地回过头来砍杀燕军,这一下出其不意,许多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命丧刀下。
“有奸细!拦住他!拦住他!”众人高呼着,回头追杀他。但聂乡魂身材瘦小,动作敏捷,在人群中一下子就钻得没了影子。
这时,军队忽然慢慢退开了,原来尹子奇叫来了神射军,站在民房屋顶上对着百姓放箭,街上顿时血流成河。
聂乡魂绕到屋后,打算爬上屋顶解决那批弓箭手,忽然听见屋顶上风响,几个人惨呼着摔了下来,一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飞鸟一般掠过一排屋顶,所到之处燕军纷纷坠地。
聂乡魂顿时忘了身处何地,冲出来追着那道身影,然而那人去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了。
“杜瀛---!!!”
聂乡魂挤出全身力气,有生以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大喊着恋人的名字。
然而杜瀛毕竟去得远了,没有听见。
聂乡魂呆站在原地,脸上两行热泪缓缓落下。他完全失了神,忘记自己身上还穿着燕军的军服。路旁一名百姓点了一支火把,狠狠地朝他身上扔来。聂乡魂惊觉,飞身闪避,火把落在离他五尺处一堆木桶上。木桶上有个破洞,有些黄澄澄的东西从里面漏出来,聂乡魂认出那正是张巡平日爱用的道具--硫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