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往常,见我这样呆呆望他,他早该恼。而今他却如老僧入定,呆若木鸡,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眼前大片盛开的荷花出神。
连陛下的问话似乎都没听在耳里,他只是看着荷花,静静地看着,思绪象是游移天外。
面对裴元度的无视,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有在场的我们吓了一跳。所幸陛下没有生气,而我此刻方才明白今日陛下宣召我们进宫的缘由。
看到裴元度,我就明白了。
叔父最后的日子,陛下认为我们也该知道,因为我们是叔父的家人。
不过父亲与皇帝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叔父在生,二人见面如仇家相见。即使叔父故去,也依然怒目而视。
陛下的面色很憔悴,听说他偶感风寒病了近月,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叔父故去,陛下应当很伤心。而今他唤我们前来,面色却如常,虽然憔悴,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但我知道这是伪装。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陛下凝视着池前那些荷花的时候,眼神空茫的一片。
据说这里是叔父在宫内所喜的地方,室内有温婉而清幽的墨荷香气迤俪,虽然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而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陛下要宣召裴元度而非厉文道前来告诉我们,叔父最后的情形。
裴元度对叔父的感情太深了,叔父如是在他面前死去,那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我虽然也很悲伤,但叔父的死亡对我而言始终不象是真的,我总觉得这是某人的恶作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者裴元度也只是在开玩笑,但见了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眼里的悲伤与绝望,深沉如海,看不到边际。
也许,叔父真的已经不在世间了。我默然无语。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只有裴元度,在叔父身边呆到了最后。
而这时,裴元度说话了。
“我三次劝相爷走,相爷三次都没有听我的。”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而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停了好久,才低声的,说第二句话。
在他淡然的话语里,时光回溯到了旧时。
裴元度所经历的事情,渐渐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听话的我们,脑海中变成了空白,只有他低沉的话语,象水一样静静流淌在心底。
···
所有的记忆都起自火红的夕阳下,最后一次裴元度劝中书令谢默走的时候。那时安州城尚未沦陷,却在西垣军队的包围之中。
“相爷为什么不走呢?还有很多的人需要相爷,现在走,还有机会。”
人命于乱世,其实也不是,可以随便轻贱的东西。对某个人而言,有些人,是无法替代的存在。象相爷,对陛下而言,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大宁的中书令,风流倜傥的“谢郎”怎么能死在这里,裴元度对谢默的顽固十分不解。
而听了他的话,谢默只是微微的摇头,象前两次他说自己不能走的态度一样。
“‘河西四镇’已有三镇沦陷,安州是最后的孤城,如果安州也陷落了,对朝廷和国家的士气,都是重大的打击。我是整个安州城内,官衔最大的官员,我不能走。”
“相爷!!”
“元度,如果我走了,安州守城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城也就守不住了,你该明白,现在的安州城,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拼死守城,才有这样的成果。能争取多守一天,就能保持国人的希望,只要安州不倒,即使其余的三座城市都降了,都陷了,大宁的士气也不会倒。”
“守不住怎么办?相爷难道要死在这里吗?”
挥舞着拳头,裴元度怒吼出声,他拒绝这样的解释。
虽然相爷迷糊又贪睡,虽然他老是把自己气个半死,可他是国家的栋梁。裴元度明白一点,当今的朝廷,离不开中书令谢默,当今的天子,也离不开他眼前的这个人。
而看他如此激动,那人却在微笑,神态一如往常,那样的宁静而又祥和。一点也不象,正在讨论生死,这样的严肃的话题所该有的语气。
“或许安州十有八九是守不住的,可是元度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全国的人都会悲伤都会痛苦,不是因为我是谢默,而是因为我身为宰相,他们会因此守得住国家。激愤之下所产生的力量,谁都无法阻挡的啊!”
见他默然,拥有一双耀眼蓝瞳的男子,摸了摸他的头,象是在安抚他。
“元度,没有人是重要到非存在不可的。就算是声势显赫如我,也是一样。即便我不在了,太阳依然会在明天升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这世界没有不同,于朝廷于陛下也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
小声的,不平的,困惑的,他抗议。
“我朝典制完备,选官皆选有才之人,到陛下时更是如此,接替我的人多的是。至于陛下那方面,他还很年轻,以后还会碰到很多的人,很多比我更好的人,也许过不了几年,陛下就会忘了我……”
面前的人,语调渐渐低了。
那人目光虽如春水,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山头,他的目光也渐行渐远,只是目光之中那样的悲哀,也渐渐浓了,突然裴元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面前的男人,是政事堂中秉笔执政的首席宰相,官居正三品的中书令,兼领侍中,又为当今天子的爱人。声威显赫,何曾想过有今天呢!
安州本来是个安全的地方,所以皇帝才会安心的将自己的爱人安置在安州,尊贵而聪明为天下人称道的陛下,怕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裴元度突然恨起了他家相爷聪明而又清醒的头脑,他这时好想自己的大人能够自私一点,能够愚蠢一点,这样他就不会去选择死路。
裴元度很清楚,他的相爷,很想活着。即使再痛苦,也想活着,他家大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顽固、认真、善良、很会为人着想,此时裴元度恨极了相爷这些为人所喜欢的优点。
现实向来都很残酷,而在残酷的现实当中,头脑清醒的人,对他而言现实更加的残酷。
很多次裴元度都见谢默温柔的笑颜,在谈起他的家人的时候。谢默的笑颜,总是很灿烂。
对谢默而言,生活里美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象皇帝温柔的笑脸,象他那小小的儿子淘气的样子,名为妻子却有如妹妹的聆音,还有属于过去的,已经消逝的回忆,这些对于一个名叫谢默的男子而言,全部都是无可代替的宝贝。
这些是一次他的顶头上司喝醉酒之后,不慎泄露的话语。那时裴元度见到那样天真的笑脸,也是会心的笑。他希望自己的大人能够永远都能象现在这样,无忧无虑。
当时想不到,自家的大人,会陷入想活却无法再活着悲惨境地。裴元度突然很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真正使他流泪的,是谢默劝他走的话。那时他真正愤怒了,他也不怕死,为什么大人自己宁可选择死亡,却要他选择生存。大人的存在比他裴元度更加的重要,为什么大人不为自己多想想!
而他的抗议却湮没在谢默一句轻柔的话语中。
“你还年轻,未来无可限量,而我已经老了!”
温柔的笑颜,是他所看惯的脸,可是裴元度却没有了平时那样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他突然一阵心酸,相爷才二十八岁而已,正值盛年的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面对裴元度不可置信的眼睛,谢默只是微微的笑。
“总想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吧,即使只是一点点也好,总是要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也是罪呢!他现在已经很累了,如果安州再出事,全国士气低迷,他的位子也就坐不稳了。比起他,我比较没用,总是他在保护我,可是现在,我能为他分担一点责任的时候,我怎么能够不做——”
那时裴元度知道他的大人也深深的,眷恋着对他好的人。大人真是个傻瓜,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就会回别人十分,可是见大人依旧温柔的笑颜,他又迷惑。
其实大人对陛下,不仅仅只是想,回报一点心意吧!
其实大人在不经意之间,话语里的温柔,已经泄露了他掩盖在心底深处的秘密。纵然在陛下逗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害羞地跑走,象是一点也不在乎陛下似的。
后来安州城破了,精明能干的西垣军队一把大火烧尽了全城。那时谢默把他的下属藏在了地窖里,元度不知道自己在地窖里呆了几天,在危急的时刻,对他不肯妥协逃走的顽固,从来不发火的大人愤怒了。
他敲晕了自己,而当自己醒来的时候,四面都是黑黑的,没有烛火的映照,嗅觉和听觉分外的清晰。
墨荷的清芳弥漫在空气里,而地面上传来悠扬的琵琶声。
那是相爷的琵琶,中书令谢默的琵琶,在中略有“国手”之称。他的琵琶技艺与他身上的墨荷香气一样,世称独步天下。
那时他出神的听着琵琶声,悦耳动听的琵琶声,给人的感觉宁静而温和,就象弹奏他的人。即使情势这样的危急,相爷也是不变的沉稳,这让他安心。
可后来大人的琵琶声渐渐弱了,象是大火焚烧起来的噼啪声却渐渐响起。上面出了什么事?
裴元度发疯一样的捶打着门,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呆呆地在那间地窖里呆了很久,虽然有食物也有水,四周却如死一般的沉寂。
而当裴元度爬出地窖的时候,整个安州城都已经是寂静的一片了。
连一个活人都不存在的地方,满地的死尸与瓦砾,其间却还有些亮眼的东西。
象是小女孩爱玩的毽子,小男孩爱玩的竹马,少妇们刚纳完的鞋底,书生们爱看的书。些许的依旧鲜明的色彩露在瓦砾之中,裴元度自己的怀里,也有个小小的布老虎和一个七彩镏金熏香盒。
布老虎是相爷让他转交给相爷儿子的东西,一个小小的,才七岁的孩子。而那个七彩镏金的熏香盒,是要转交给陛下的东西。
“也许我还是个自私的人,不希望他忘了我,我不想在他的生活里,最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交给他镏金熏香盒的时候,大人的笑容很悲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人这样的悲伤,也是他第一次见大人的自私。
大人也许要死了,让活着的人记着已经死去的人,其实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可不知道为什么,裴元度却很高兴,因为偶尔有时会自私的大人,才象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他对陛下毫不隐瞒的牵挂,至少说明大人心里是不想死的,那大人也许会改变主意。
当时他这么想,万万没有料到他再度见到明朗的天空的时候,那些似乎昨天还在的人们,现在却已经没有踪迹了。几天前还是活生生的存在着的人,都不在了。
不远处是镇西副大都护,支世的身影,他的身上插满了箭矢,目光却凝重而安详的看着远方,京城中都的方向。
支将军死了,那相爷呢?
裴元度突然一阵的恐慌。
他发疯一样的挖着废墟,挖的双手都是血,却只挖到一个小小的金印,在火焰中已经烧得半融化的,小小的金印。那是中书令谢默的印信,印信除死,不离身。
挖到这枚金印,突然裴元度没有勇气再挖下去了。
他突然害怕起来,他怕挖到焦黑的尸首,他害怕再看到面目全非的尸首,如果他的大人也是这样,那他不知道他能够不能够接受的了。
于是他不再挖了,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了京城。
···
这就是裴元度所说的一切,当他面对陛下的时候,他羞愧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临行的时候,陛下将自己所爱的人托付了给他,而他并没有照顾好那个人。
但陛下没有生气,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呆呆的看着殿下跪着的人,我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叔父会死去。而叔父死去的原因,竟是因为要替他分担他肩上的压力。
虽然外表柔弱的就象是风吹就倒,可叔父却是一株松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会不在了呢?
陛下只是默默的看着裴元度,看着裴元度泪流满面述说着那时候发生的一点一滴。
突然之间陛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急匆匆的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陛下急匆匆的穿过重重的宫阙,来到那人与他共同的卧房。听说叔父呆过的地方墨荷的香气会留驻很久,那时房里墨荷的香气依然缭绕在陛下身边,就象那个人依然存在着。可是现实却要他相信他爱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陛下那日没有进膳,听说陛下静静地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笛子。
而当众人退去的时候,我与父亲正欲行,裴元度却叫住了我们。
“谢公,相爷说他如故去,朝中必有恩典推及家人。此时正是好时机,可迎他的灵位回云阳,外人无话可说。借赵郡李家与云阳谢家的联姻,陛下也会减少对云阳谢家的戒心。希望谢公好好注意身体,朝中形势变幻莫测,以后还请谢公多费心谢家的事。”
裴元度的话只是淡淡的,父亲闻言脸色都变了,他颤抖的往前走,以往笔挺的腰板,在听到叔父死去的消息后,就变驼了,而父亲日日愈见苍老。我知道父亲是在内疚,但我没想到叔父在那样的时候,还能考虑的这么周详。
后来我又在厉文道那里听到了叔父另外一些传闻。
叔父只是文弱书生,关于军事谋略,他是不精的。而在守备安州城的时候,所有的谋略都是他把关与众人谋划,据说那些时日叔父通宵达旦的读着兵法书。每次西垣的军队打来,他都到城墙上看西垣军的行军布阵,打完之后又通宵达旦的分析计算西垣军的下一步动向。
据说副大都护支世先前也信不过叔父,但叔父说他和本朝“无双将”信王爷独孤贤是好朋友,多多少少也有点耳濡目染,又说听他的没错。支世半信半疑,可他于行军谋划又没有本事,没办法只能听叔父的。后来证明叔父这样的临时抱佛脚竟也有用,支世就一直听叔父的了。
安州城绝大部分百姓撤走,据说也和叔父有关。他说打仗老百姓是无辜的,打仗是中略和西垣国家之间的事情,和百姓没有什么实际的牵连,不要把无辜的他们都牵扯进来,能走的就放他们走。所以,他和支将军商议,叫了全安州城的坊官,让所有的坊官动员百姓们出城去。西垣的樊德将军也认为叔父说得很有道理,所以百姓们出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去堵截,也没有趁机攻城。
听说那时候叔父和兵部侍郎潘琅自愿给西垣军当人质,为安州城的老百姓作保。所以安州城里大半的平民都安全的离开了安州。在敌军中做保的那几日,西垣军将领樊德日日夜夜劝说叔父投诚西垣,还说久仰叔父的大名。每次劝降,都被叔父拒绝了!他在阵前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身受陛下大恩,自当竭力以报,断断不会另投他国为臣。最后西垣军又把叔父放了回来。
这就是在安州城里的叔父的另一面,如今再听这些,我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陇西李家在叔父亡故之后,欲迎小婶婶回去再嫁,而小婶婶横剑站在大厅里,说自己生是谢家人,死为谢家鬼。如逼她再嫁,她就跟着叔父走。
李家人最后无奈的走了,可是裴元度带回来的,叔父的的嘱托上,其实是让小婶婶再嫁的。而当父亲问她的时候,小婶婶只是淡淡的摸了摸小堂弟的头发。
这孩子已经没有了父亲,怎么能再没有母亲!
叔父死讯传来,素来活泼的小堂弟,在一夕之间象变了个人。
在叔父的府邸设立公祭的时候,他就象是一个大人一样。唯一露出该是小孩子模样的时候,是他摸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布老虎,那样的时刻,小堂弟总是很稚气的微笑,而我看到这幕,却总是忍不住想哭。
而后听说裴元度自尽了,又被人救了回来。再后来他出现在叔父府邸的时候,我越发认不出他来了,死寂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