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是环绕的回廊模样,廊间天井里除开种满奇异植物,还堆放了各色缸子,廊间充溢着淡淡药香。
一个女童细步前来,向落白鞠过一躬,轻声道,“请随我这边来。”
女童引他们穿过大院,穿过长长花苑,进到半月形门厅里。厅内案几上亮一盏小小油灯,十分昏暗。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在纸上写划着字,不时抽出几本书来比照。
看见落白等在门外,老人咳咳几声,示意他进来。
“如何?”
落白摇摇头,说,“扶苏殿下病况依旧没有多少好转。”
老人叹了口气,说,“早些治治,也不会至于是这样。”
说罢回头拣出一只冬青木盒,将几只药装进盒里,仔细盖好,吩咐落白说,记得药引。
落白点点头。
“你做事我总是很放心,”老人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说,“那日你说过的中了水华妖蛊的少年,可就是他?”
疏影一惊,愣在槛外。
落白说是。老人捋捋长须,说,“治妖蛊,我这里有个好办法。”
落白回头对槛外人说,你过来。
老人仔细端详了疏影,说,“水华妖吸人生气,用来维持自己的形态,但是吸后人类都非老既死,这少年如今变了孩童模样,着实有些怪异,但确是中了水华妖蛊。”
落白急问,“药医,你可确定?”
老人起身,伸了伸惺忪泛花的眼,不急不慢的踱着。
“让他在这里待三日。三日后,我自让黑魄将他送往月转廊。”
——
疏影活了这十几年还从未如此紧张过。
几个女童在屋里配着药,疏影独自一人走在昏暗回廊的竹阑外,幽幽的凉风刺起了他的鸡皮疙瘩。
被假山绊了一跤,他心里轻轻咒骂着药医吝啬几个灯钱,拍拍屁股,爬起来四下走着。还未用药,原先的疏影倒又回来了。
活灵活现的在院子四下乱窜,好容易摔了腿,静静坐下来,林子的风吹的他脊背发寒。
等到变回来,大人看到自己是什么表情?
疏影还未见大人笑过,到时候是否在他面前做个鬼脸,看他是否会笑笑?
还是去月转廊调戏调戏那些狐媚小妖,舞姬美娟?还有……
想到这疏影在黑暗里独自嘿嘿笑了两声,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女童,在他面前垂着头,像是已经等了一些时候了。
“是药好了么?”
女童点点头,迟疑着对他的称呼,最后索性略去,“随我来。”
“药浴中浸泡三个时辰,连续三日。子时到药医先生处来。”
疏影差点就忘记。在泡了两个多时辰,睡着在浴盆里。还好女童及时来提醒,不然定会睡到通天明,浪费了这好端端的药材。
药医先生又交给他一只香炉,吩咐他将这炉子升上,还特别交待,要褪净衣服睡觉。
被熏了一夜,小疏影黑着眼圈到了药医的厅堂外面倚着。药医还没有到,女童带着一盆紫色泛烟的水来,让他用这个洗脸。
一张洁净的白色脸布,丢进那水中,瞬间被玷污。
更可恨的是,那水的气味飘忽在整个厅堂里,几乎可以熏死一百头牛。
疏影拿指尖掂起布,拧了拧,那水竟然还是半粘稠状。他摒着呼吸往脸上擦了几把,擦完女童来端盆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连带几个女童也在身后轻笑着喘着气。
不用照镜子,疏影也估摸出了自己的脸是什么模样。黑眼圈,紫色的脸,现在还把脸给死死的黑着,看着药医走进厅堂来。想来即便是说书先生所说的包公也比不了。
药医看他,倒也不笑,严肃的看了看他,说,“疏影,用丹田说说话。”
“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
疏影并不知道丹田是什么,随便张口便说了句“今天中午吃肉”,药医摇了摇头,说,不是用嗓子。
药医鼓足了一口气,对他演示了一遍。说,“是用整个胸腔和腹腔说话,再试试。”
疏影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话还没说,那口气就喷了出来,伴着唾沫喷了药医一脸。疏影抱歉的看着药医,伸手帮他擦着,一时间竟说不出道歉的话来。
药医却也不生气,说,“有一些对了,再试试。”
疏影站直身子,努力吸了口气,沉下丹田,轻轻说了两个字,“锦端”。
说完疏影吓了大跳。这那里是自己在说话?分明有三个声音。
一个是稚气的小疏影的童音。
一个声音妖冶邪媚,疏影记得那便是那日在洞中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水华妖的声音。
再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便是原先自己的声音。
他错愕的捂了捂嘴,药医笑着看他,“这就对了。水华妖已经死了,但是她控制你的意思还存活在你的身体里,将你束缚了。接下来,你随我到丹房去。”
接下两天疏影做着同样的事情,洗药脸,吃丹药,在丹房里扇着丹炉里的火,在丹房熏上几个时辰,泡药澡,然后睡觉时闷在屋子里用药熏自焚……
两天下来,疏影感觉自己带了三个魂魄一起上路,声音是变了回来,模样还是那个小疏影。他开始怀疑药医的功力。
“最后一晚。”药医将他叫来厅堂,身后的女童手中拿着长长的白色棉布,其中一个在往上涂着依旧黑乎乎的药。
疏影在椅子上坐下,一个女童双手持着棉布往他身上绑。
“诶,诶。”他推了两把,回头看了看药医,又乖乖坐下。
半个时辰后,一身白棉布的疏影持着一只药熏炉走会自己房间,将药炉神灵一样供在案几上,拜了一拜。
“拜托你了,炉仙大人。变回来我就把你带着你天天奉着,不用再在药医老头这里受烟熏之苦……”
疏影扯了扯绑在脖子上的棉布。要是明天变回来,自己岂不是会把这布条绷坏?他试了试布条的强度,果然不是二流货色,想来今晚会被绷得睡不着。
炉子静静升腾着颜色古怪的烟,疏影翻了翻屋子里的东西,翻出的全是他不能认全的字。无聊的坐下,摸摸屋子里的玉器,最后熄了灯,往床上躺去。
不觉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他只觉得身上生疼。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原来昨夜是用药的最后一晚。
这样想着,竟不敢起身来看自己的模样。
心里一个说道:大不了就多等个十年罢,你还不是疏影,多活十年岂不好?
另一个说:呸呸,哪里来的那么多十年?指不定十年一过,你的玄廷大人就给别人先夺走了。
这样想着,扯了被子来捂头。这时才发觉蒙了自己身体的棉布竟然还完好无损的生在自己手上,心里一凉,下一刻便起身直直的冲往药医的厅堂。
这老头,说可以把我治好,骗了我傻乎乎三天转,结果什么都没有。
说着风风火火在回廊里冲着,看着一个女童,看着他笑了一笑,刚要张口,疏影就径自从她身边冲过,跨进厅堂。
“药医老头,你说过可以把我治好的!”
药医和几个女童趴在一张桌子上研究着一张药图,见了绑成蚕蛹一般的怪异疏影气呼呼进来,几个女童有又噗誎的笑出声,在桌子上的手肘几乎支撑不住。
“你说什么呢,公子。”一个女童代了药医回答他。
疏影挥了挥自己的手,说,“你看,这绷带还好好的。”
药医算是明白了过来,朗朗的对他说,“侧屋里有个铜镜,你自己去看看是怎个模样。”
疏影扬扬手进了里屋,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出现在铜镜里。
清秀的五官,洁净的肤色,淡淡的眉黛双目,一汪浅浅的清水双瞳。那人也木木的看着他,微微有些动容。
他愣了一愣。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清俊可人?
暗自感叹自己的容貌一番,旋即走上去紧紧抱住抱住铜镜。
“久违了。”
十二.锦端之死
【 黑魄送疏影出门时,疏影看见药医的门墙上贴了几行大字。听黑魄讲后方才知道原来这北地住有极少的居民,十分困窘,一日竟将药医门前的两尊虎背佛像给盗走了,有惦记着害怕佛祖怪罪下来,就写了这么一个打油诗贴在药医老头门口:
佛是西天佛,铜是本地铜。
请佛西天去,救我一时急。 】
如果说比黑色亮一些的颜色,便是没有月亮和星辰的夜。那么此刻华灯依旧的月转廊,背景下的天幕便是这样的黯然的色彩。迷醉的黑暗沉下来,沉入深海般的色调里,隐隐的光淀下来,映照了这万般不破的色彩,如画上水色,破开墨色。
整个城市一如往常,市井图闹之声不减,酿窑烟火升腾袅绕,腥晕灯火依旧如往常。
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同。人们取下烤架上的烤食,在盏柜的椅子上喝着市上陈酿的烫酒,没有人谈起月转廊。
或许有人注意到了,今夜的月转廊,没有拆去白日的镶叶扇疏窗,换上一色的帷幕。也没有妖媛女子的嘤嘤歌舞,在廊幕上,就着夜色,给人留下遐思的魅影。
略略谈及,也只是轻轻道,廊主是个怪人,贵人,脾性当然不可捉摸。
茶酒之后,笑颜过去,再不提及与月转廊有关之事。
不需要整个城市也跟着齐声哀悼。人们的欢喜哀愁,本与我无关,我也无需去涉足他们的喜怒。
这也是月锦端的意思。
而那今日倏然沉寂了的被万万世人所敬仰的月转廊,廊外依旧华丽,廊内却是层层挂起的黑色缎带,将昔日月转廊的华壁包罗,被窗风吸入,再吹起,若然一个个无骨的丽人。
拨开翩飞缎带,回廊深处站着一个着白衣的男子,所立疏窗正对一片红色林子。宽广的林子,整个镶入窗框,映得那幽深瞳仁也隐隐透了红。
瞳仁深处,是两个不谙少年。
裹起衣袍的裤脚,光洁的腿浸在清凉的红色溪水中。一个银发少年埋下身去,抱起一条扑腾的靳花黑罗鱼,鱼在他怀中轻轻翻腾,水色四溅。
锦端哥哥……你看我捉到的。
岸边少年的神情纵容疼爱到宠溺,轻身垫地一跃,抱过他怀中跳动的生物。
眼中闪过万种思绪,红色渐渐有些迷乱。
万种纠结,紧紧包裹,仿佛一个永不得解开的结。
低垂银发,飘乱在窗外的风中,远远亮过星辰。
我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
这便是你要的么。
——
原本以为今夜的月转廊不该如此明亮。
几个戴斗篷的黑色男子骑马将一位着相同黑衣的翩翩少年带进了月转廊曲折环绕的街市。疏影下马,款款扬了扬衣袍。
“就送我到这里吧。”疏影说道,“虽然这身黑色装束太煞我的脸色,但是还是谢过药医老头了。你们就回去吧,长途劳累,好好睡个觉儿。”
黑衣男子向疏影拱了拱手,迅速策马扬袍而去。
疏影不由暗暗感叹那隽永的上马姿势,想必是自己辈子都学不来的了。
想罢回头,看着这一如往常的明亮月转廊,不由觉得自己失策,却又欣喜了一番。
搓了搓手,对着一家香喷喷的包子店铺,将喉咙里的唾沫生生咽下肚。
端了两只模样粗犷的包子,对着里间坐下。店角挂了只小铜镜,恰好墙脚的座没有人,疏影便腾挪了过去,对着镜子吃。
原先倒不觉自己模样生的还算不错,当了几月小肉包子,好容易变了回来,疏影马不停蹄的欣赏一番。
确实长的不错。
满足的想着,咬下最后一个包子。桌边摆了近十只蒸笼搓搓落落的堆叠着。疏影拍拍屁股站起来,大大的喊一声,“店老板结账。”
老板忙里抽了空,架了一只大锅过来,站到他面前。
疏影大大落落将手往人字形里一掏,摸了几转,顿时胸口凉乎乎,手指凉乎乎,心里也凉乎乎。
再将两手交叠搜了搜袖管,两只手仿佛黏在了袖管里,再拿不出来了。这死药医老头,硬是一个铜子也不给我备着,
正想着,店老板红色的头发根根往上竖了起来,肩上架的锅往桌上一搁,操操袖子,黑茧子手就往疏影伸过来。
疏影往后一躲,双手掌在胸前拨浪鼓样挥动着,“老板你听我说,我去月转廊,您再等等,我忘记带钱出来,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眼神哀求着,躬了身子一点点往后退着,退出门槛,绊倒在街市地面上,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一溜烟就往街市上跑了去。
几个红发小妖追在他身后,速度不逊亚于腿比他们长许多的疏影一分。追得越急,疏影跑得也越慌。失了头眼一般不着方向的满街乱窜,最后硬是生生的被一列长长的车队撞停了。
被撞的为首两名黑衣男子身体钢筋铁骨般硬,这一撞撞得疏影全身发麻。两名男子反手将他擒住,将双手狠狠扳到身后押到几个官人模样的妖身前。那几个小妖见了这形式,反身就跑,再不管疏影之事。
一辆素色马车里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几近会酥化了人的全身筋骨般柔和动听,却是不像个女子。
“怎么了?”
几个官人拱手上前,讪讪的笑着说,“扶苏殿下,是一个无知小子,胡乱不知冲撞了殿下车队,我们这就把他拖下去施刑……”
疏影在那两个男子手中几乎没有任何一丝挣扎余地。
施刑?头皮一阵发麻,仿佛万根银针扎了进去。
正待硬了头皮臭骂一通,忽然帘子动了动,马车外立的两个狐侍立马上前去替帘内人掀帘子。
帘中人探出头来,疏影这便看清楚了先闻其人却没有见到过的龙族二殿下扶苏。
眉眼中有三分与当日的月锦端相似,只是少了几分为男子的气概。
齐到腰际的橄榄色长发,迷蒙双瞳与发色遥遥如青山绿水相对,氤氲万点水色,染了周遭一圈空气。肌肤如凝脂般有吹弹而破势态。
惊艳,便是这么一说。
若这扶苏是个女子,定是祸害人心的所谓红颜祸水,可以终至天下大乱的一流,盈盈一笑便倾倒众生的势态,只可惜却生成了个病怏怏的柔弱美男。
柔柔看了那位官人一眼,官人低着脑袋不敢抬头,不知是畏惧眼前人的权势,还是怕自己一抬头便会抑制不住血涌七窍。
“最毒妇人心”,疏影立马想将这词用在眼前的美人和即将赴刑的可怜自己身上。正准备着这扶苏下一道极刑的号令,不想他却淡淡道:
“不过市井小儿,无知便是,权且放过他罢。”
那几位官人听闻,连连道,“殿下说的是。”随后责骂了疏影几句,便放了他离开。
美人谢了帘子,马车依旧素净暗淡。长长的车队护了这几个车驾,不知道随后几辆车里有谁,但一定没有这辆车中的人尊贵。
与他哥哥不同的是,一个随和不端,一个贵傲不亲。然而不论怎样,想必也是个和善的人。
疏影呆望了这长长的人马,横越了两条长街,一时才想起自己也要去月转廊。
确信了那店铺里的几个小妖不会再追来,疏影混迹在人群中,从那家店铺前偷摸了过去。
再次站在月转廊长街下,疏影颇为得意的向这玉色长阶炫耀了一下自己长了近乎一倍的引以为傲的长腿,迈开步子直往阶顶奔去。
一月前站到这阶顶时,是由落白用镜中幻影带着他上来的,当时只顾回味了那镜中幻影的速度奇快,并未仔细去看廊门。如今看来,这廊门口竟立有上百持长刀,青面獠牙的侍卫。疏影心想,还好那日落白带了他走另一条道,否则今日是进不去了。
沿了悬崖旁的阶梯下去,疏影轻车熟路的下到了那个回廊。今日没有着桃色衣服的女子在廊边嬉闹,清静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