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悦达为难说:「那我可没数过。不过我觉得比我的快。」
刘老师内行地问徐秋华:「平时还有胸闷吗?」
徐秋华说:「有一点吧。」
「最近感冒过吗?」
童悦达说:「好像有过的。天很冷,他又挺累。」
刘老师正色说:「可能是心肌炎呢!」
童悦达又吃了一惊:「他的心脏会有病吗?他还这么年轻!」
刘老师用老资格的专业人士的口吻说:「年轻人更容易得心肌炎。感冒了不注意休息就会得心肌炎。」
「这个病严重么?」童悦达着急地问,「要怎么治?」
刘老师说:「你去找心内科看吧。要赶快去。再晚就要下班了,很多检查来不及做了。」
刘老师和心内科的人不熟,童悦达谢过她,拖着徐秋华往门诊大厅去挂心内科的号。到了挂号处才发现必需先预检才能
拿号。而预检台的护士小姐一听心内科就截然地摇头:「没有号了。」
「不会吧,小姐,」童悦达禁不住与她理论,「现在才刚刚四点二十。挂号到四点半才结束呢,怎么会没有了呢?」
护士小姐难得地有耐心,翻出一叠预检号的存根给他看:「你自己看吧,心内科门诊就两个医生,今天下午挂了九十六
个号,怎么看得完?如果我再让人挂号,他们晚饭都别吃了。就算你现在开始排队,也得等到六点半或者七点。你要是
有急病就直接去看急诊。要不就明天再来。」徐秋华小声说:「我们回家去吧。」
童悦达仍然不放心,追问护士小姐:「还有什么科可以看心脏病的?」
「心外科。」
「我们就挂这个科吧。」
「我可给你讲明白了,心外科是开心脏刀的。」
「能开心脏刀的医生,水准肯定很高吧?」
「那是当然。」
童悦达点头说:「那就挂心外科吧。」
心外科的诊室和心内科恰成鲜明对比。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坐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男医生,翻看着一本很厚的英文医书
,书的封面是一颗盘绕着扭曲的血管的心脏。看到有病人进来,他收起书抬起头。「病人是哪位?」他一边问,目光一
边不断在徐秋华和童悦达之间移动。
童悦达推着徐秋华在病人凳子上坐下:「医生,就是他。」说着,递上门诊卡。
「有什么不舒服?」男医生耐心地问了一大串问题,一面问一面记,然后给徐秋华听了心脏,又量了血压,在门诊卡上
足足写了一页纸。然后开了心电图检查单。心电图检查连付费带排队不到十分钟就完事了。童悦达拿着报告单回到心外
科诊室,医生读了报告,把结论端端正正地抄在了病历卡上。童悦达心想,这能开心脏刀的医生好像的确是不同一般。
未了,童悦达问:「医生,他到底是什么病?」
年轻的男医生端详着门诊卡,很认真地把刚才记录的病史通读了一遍,然后严肃地望着童悦达的眼睛说:「我不能确定
。」
童悦达好像被一大块干面包塞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追问:「你说他会不会是心肌炎呢?
」
「从症状和检查来看都不能确定,不过也不能除外。」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最好看一次心外科主任的专家门诊。周三、五上午是秦主任。周二、四上午是赵主任。周一是心外科的主治医生们
看的风湿性心脏病专病门诊。或者直接去看心内科门诊。」
「可是今天看不到心内科门诊了。今天下午能找到哪个心外科主任医生专家吗?」
「下午只有我在。」年轻的男医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我是创伤科的,到心外科轮转进修,心外科是很专的学问
……你明白吗?」
童悦达不明白,他又补充说:「如果明显是一个需要开刀的心脏病,我会打电话给病房的主治医生,让他们下来把病人
收进病房。如果暂时看不出是什么病,就介绍他们去看专家门诊。」
徐秋华小声咕哝着:「我们回家吧?」
童悦达仍然不死心,追问道:「心肌炎是什么引起的呢?如果得了心肌炎有什么药可以治疗呢?」
创伤科来进修的年轻男医生正色说:「心肌炎多数是病毒引起的,除了休息以外没有特效药物。有一些情况下,链球菌
也可以导致心脏炎,称为风湿性心脏炎。链球菌可以用青霉素治疗。」
「打针吗?」童悦达问。
「我不要打针。」徐秋华说。
医生说:「是的。每天打青霉素,或者一周打一次长效青霉素。一共一年半。」
「我不要打青霉素。」徐秋华坚持说。
童悦达又问:「青霉素没有药片吗?只能打针吗?」
「药片啊……」医生为难地抓了抓耳朵,「只有阿莫西林,一种青霉素的类似物。不过到底可以不可以治疗风湿性心脏
炎,我也不能确定。」
童悦达心想,听上去这似乎是唯一现在可能有用的药了。他又问:「这药有什么副作用么?」
医生摇头说:「只要没有过敏症状,青霉素类是副作用最小的抗生素。」
「那就请给他开些阿莫西林吧。」童悦达说,「否则今天看了一下午病,什么药也没有,也不解决问题呀。」
「可是,」医生为难地说,「病人的诊断还不清楚。」
童悦达说:「既然他有可能是这个病,而且这个病只有一种药可以治疗,这种药又没什么副作用,不如开一些吃吃看。
」
医生说:「那好吧。可是你要明确诊断的话一定得来看专家门诊。」说着,他在病历上写上「建议专家门诊就诊,家属
强烈要求开抗生素」,然后开了抗生素的处方。
童悦达领着徐秋华配了药,走过预检台的时候,预检护士已经下班了。「那边有专家门诊的专家名单。」童悦达拉着徐
秋华,沿着墙边的「专家门诊」指示牌仔细寻找。
徐秋华嘟哝着说:「我想回家。」
童悦达说:「周三上午那个专家是美国留过学的,但是年纪比较轻一些,周二那个怎么样?」
徐秋华没有回答。
童悦达转身对着徐秋华问:「嗯?怎么样?」
徐秋华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我——想——回——家!」吼完,眼圈就红了。他双眉紧缩,仿佛在用力逼住即将落下
的眼泪。
周围排队等候付费和配药的人投来诧异和好奇的目光。
童悦达愣了一下:「噜噜,你……」
徐秋华不顾童悦达的解释,撇下他快步走向医院大门。童悦达匆匆向旁人道声歉,连忙跟上徐秋华的脚步。
第十二章
看过这次病以后,徐秋华在家里变得更加沉默了。有时童悦达清晨醒来,看见他坐在窗台前发呆,呼出的水蒸汽在寒冷
的床玻璃上凝成了模糊的雾气。他可以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小时,眼睛始终望向窗外。童悦达看不到他在流泪,
但他可以感觉得到。
他想劝劝徐秋华。他试过很多次,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渐渐地他也累了,累得想不出更多可以劝慰别人的话
。他所能做的,就是按时把阿莫西林胶囊从药盒里剥出来,和水一起放在徐秋华看得到的地方。他没敢直接劝徐秋华吃
药,但当他看到水喝过了,药片也没了的时候,多少有些欣慰。
就在他们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夜里,童悦达接到了马鑫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开场白直截了当,让童悦达无法拒绝
:「请转告徐先生,从明天开始他不用来排练了。」
童悦达心里一沉,他按了免提键,让徐秋华也可以听到。他问马鑫:「这个事情,你要不要自己和他去说!」
「不用了。事情很简单,请你转告就可以了。」
「那我怎么跟他说?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呢?」
「舞剧团预算问题,演出取消了。」
「是吗……」
「明天下午请他来舞剧团艺术总监办公室领排练津贴。」
「哦……」
「就这样。」马鑫挂了电话。
童悦达握着电话听筒,回头望向卧室。他只看到徐秋华弓着身体坐在床沿上的背影,落寞地笼罩在浅黄色的灯光下,一
言不发。童悦达突然感觉一阵恐惧。徐秋华仿佛正在渐渐变薄,变淡,变轻,然后他就要被风吹走,永远离开他的身边
。
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噜噜!」
徐秋华轻轻地「嗯」了一下,慢慢地掀开被子,背对着他睡下去。
看到他的身体的重量床褥边缘形成的阴影,童悦达稍感宽心,跟着一起躺下。他们背靠着背躺着,童悦达很久都没睡着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两个人可以离得这么近,却又这么远。
童悦达终于还是没把排练取消的事情直接告诉徐秋华。他自己去领津贴。
在舞剧团优美宁静的花园里,有一幢单调笨重的水泥办公楼。艺术总监办公室就在二楼的转角里,远离院领导和财务的
办公室。房间像是匆匆装修起来的,廉价的复合地板的化学溶剂气味还没散尽。单薄的办公桌后面放着的一张宽大的办
公椅上也还没留下坐痕。也许忙碌的艺术总监很少有时间坐在上面。
马鑫反复地整理着办公室——其实并没有太多需要整理的东西,除了盘片、磁带和录影带以外,就只有几本记事本。她
瘦高的身体一次次弯曲向地板,把磁带和录影带小心地叠放进一只纸箱里,然后又拿出来重新放好。童悦达的到来使她
略感意外。
她站得笔挺,略侧过头看着童悦达;「你找谁?」
「我是徐秋华的朋友。」见她警觉的目光,童悦达赶忙补充说,「如果不能代领津贴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来问一问,
为什么突然把排练和演出取消。你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里,排练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了。如果演出取消,他恐怕会很难受
。」
马鑫愣了一下:「他又不是主要演员,他在乎什么呢?」不等童悦达回答,她自顾说:「没有人在乎艺术。那些从小训
练成为专业舞蹈演员的人都不在乎,他还在乎这个么?」
「他是想做成一点事情吧。」
「我又何尝不想呢!」马鑫说到激动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可是现在没人在乎艺术了!大家只要看热闹好看的
东西。要观众看一部需要思考的舞剧,贴钱也没人愿意。」
「那个嘛,观众的欣赏水准是要慢慢培养的嘛!」
「慢慢?我能等到那时候吗?」
从她尖锐的声音里,童悦达听出了这个外表高傲强硬的女子的悲哀,如坠落在泥地里的陶瓷风铃,虽然没有碎裂,却被
牵住了手脚,白白看着时光流逝,再也发不出悦耳动人的声音。
马鑫摇摇手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说出来总好受些。」
「说了也不解决问题。所以说了也没用。」她摊了摊手,「在这世道里,要么随大流,要么被别人撇开。只有这两种选
择。要做点自己的事业太难了。只靠自己的努力无论如何也做不成。」
「你一直在努力。」
「努力了没结果,还是等于零。其实徐秋华也很努力。在排练的人当中他是唯一真正用心的。我看得出来。」
「在这方面你们挺像的。」
「他是个有灵气的人。不过,现在是没有人需要我们的努力了。」她低头翻找着记录本,在有徐秋华名字的一行上指了
一下,递给童悦达一支原子笔和一百五十元钱。童悦达在徐秋华的名字旁边签了字。他看了一下名单,徐秋华是最后一
个领钱的人。他随口问马鑫:「这边不排练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以后?」马鑫愣了一下,她收回本子,环视空荡荡的办公室,突然向后背过脸低下头去。不再发出声音。
童悦达知趣地及时离开了办公室。他想给这个要强的女人留个面子,免得她在生人面前落泪。
自此以后徐秋华整天都待在家里。童悦达也花更多的时间在家,他把大量的心思花在精心做好每一顿饭。虽然徐秋华只
是稍微碰一碰,他依然把这当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来做。有时他做着饭,突然感觉悲从中来,隐隐觉得这会是他们两人
的最后一顿饭。他不得不用力驱散这种不祥的念头。这个冬天特别漫长。整个白天太阳只在晨雾中微微露一下脸就不见
了。只要他在家,便把空调开到最大。但他仍旧感到蚀骨的寒冷和沉重的阴霾,缭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徐秋华偶尔在
客厅和卧室之间走动,童悦达看见他的背影,便觉得像在看一幅旧画,一点点褪色,泛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消逝
。
终于他到了疲惫不堪的地步。他感觉再不告诉别人他就要发疯了。他考虑再三,终于给徐美珍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徐美珍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童悦达是在眠火的后门打手机。天气很冷,落水管口结着细长的冰柱。他合上酒吧的门,挡住里面嘈杂的声音,尽量把
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美珍,末了他不得不坦白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也不知道
是什么病。而且他很不喜欢医院和医生。」
「他本来就不喜欢医院的。那地方阴气重。他在医院里有没有碰到什么蹊跷的事情?」
童悦达想了一会儿说:「看病挺顺利的,就是B超检查的时候麻烦一点,等得比较久。走廊上正好有个老先生发病了。
」
美珍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哎呀!会不会冲犯了什么吧?」
童悦达听到这种迷信的讲法就头大,他说:「二阿姐,不会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鬼怪之类的事情的吧!」
美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童悦达感觉美珍也是一片好心,觉得自己不太厚道,有点后悔起来。他说:「二阿姐,你放心
,我会照顾好他的。我会想法再带他去看医生的。」
美珍犹豫地说:「还是……不要去医院比较好吧?」
童悦达明白她担心什么:「放心,二阿姐,我会另外想办法的。我这边也忙,我走不开的时候你过去陪陪他吧?我不放
心他一个人在家。」
但是童悦达第二天下午从外面回家的时候,几乎立刻就后悔主动邀请徐美珍来陪伴徐秋华。忧心忡忡的姐姐们不知从哪
里找出来一面古色古香的铁丝边镜子,挂在楼梯口的门楣上。厨房和洗手间的镜子、窗户上都贴上了符咒。屋子里飘着
淡淡的香火昧。
「他睡着呢。」美珍压低声音对童悦达说,「我和美英请了菩萨来。你不要大声说话,否则菩萨灵气会被冲散的。」
童悦达有点哭笑不得。美珍和美英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他一些敬重菩萨的戒律,然后保持着肃穆的神情蹑手蹑脚地下楼
走了。
他往卧室的床上看了看,徐秋华正在睡觉。姐姐们的好心可能适得其反,他担心徐秋华会受鬼怪故事的刺激,赶忙把这
些东西都收起来。
他在客厅里找地方藏那面镜子的时候,徐秋华出现在门口。
「二阿姐走了?」
「是呀,刚走。你睡醒了?」
「嗯。」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逛?巨鹿路那边新开了家书店,专门买旅游的书。」
「算了,不去了。」徐秋华正要离开,发现了童悦达手上的东西。「你找什么呢?」他问。
「我……把这镜子找个地方放起来。」童悦达连忙掩饰。
徐秋华突然打了个冷颤:「这……这不是爷爷的东西吗?为什么从厨房里拿出来?」
童悦达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镜子,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以前爷爷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面镜子。爷爷过世以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