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华觉得很不自在,穿过排练场向马鑫走去。
「当心!」一个女演员大喝一声,一边高速飞旋穿过场地斜线。
徐秋华赶忙闪身避让,不料撞上了另一个。
「讨厌!这个人怎么回事!」那女孩子抱怨着,重新摆好架势,再次起身飞旋。
徐秋华缩手缩脚走近马鑫,尴尬地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
马鑫略朝他微点了点头,皱着眉头看着好不容易一个接一个加入热身的舞蹈演员。过了一会儿,所有的舞蹈演员都加入
了行列,开始跳成套的热身动作。然而一个不懂舞蹈的人都可以看出来,她们与其说是在热身,准备接下去正式排练舞
蹈,不如说是在敷衍。
徐秋华不安地看着心不在焉的舞蹈演员们,默默地复述着自己的戏分。这段舞是一个都市人对生活的迷茫。而群舞演员
表现了整个都市的庞杂喧嚣。都市人应该表情空白地走过飞速旋转的群舞演员,在舞台中央稍作停留,让几个主要演员
跑过他身边时搭着他的肩膀借力做高难度的跳跃动作,然后他再往舞台另一个角落走去。走到一半时被一个舞者阻住去
路,回到舞台中央团身蹲下。听上去很简单,但要表现得娴熟流畅则需要徐秋华和群舞演员之间熟练的配合,因此重复
的排练必不可少。
首先上场热身的群舞演员如同迁徙的信天翁群,呼啦啦地掠过他身边,把徐秋华惊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追随她们的轨迹
,她们已经飞旋着飘向排练场另一侧。
「可以了。」马鑫击了一下掌,朝徐秋华招招手,「你来吧。准备好了么?」徐秋华踮起一只脚的脚尖,在光滑的木制
地板上蹭了蹭,试了试鞋子前掌的摩擦力。他深呼吸了一次,向马鑫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舞者张开双臂飞旋着扑向他所站的位置,让他一阵头昏。听到音乐的节拍,他条件反射地抖擞起精神,提住一口气,迈
步从斜线方向穿过舞群。
走了没两步,只听马鑫说:「停下!」
徐秋华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提起的气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难受。
马鑫说:「徐秋华,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演员,不是舞蹈演员。」
徐秋华尴尬地笑了一下:「嗯,是呀……」
「你走过舞群的时候要自然,要像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人,迈着普通人的脚步前进。不要出现类似舞蹈的动作。」她学
着徐秋华的样子走了几步,「不要做出这个样子来。」
「哦……我明白了。」
群舞演员中传出女孩子「吃吃」的笑声,和窃窃的低语:「哟,了不起死了……高深得不得了呀……艺术总监……」
马鑫顿了几秒钟,那些窸窣的谈笑并没有自己停止。她突然吼道:「大家集中思想!」
舞群安静下来,女孩子们的目光斜瞥向站在答录机旁边的编导。马鑫抿了一下嘴,说:「重新来一次。投入点。」说着
伸手按下播放键。在音乐响起前的一瞬间,离徐秋华最近的女舞者摆着准备起舞的姿势,脸上凝着投入的表情,却从牙
缝里挤出几个冷冷的字:「装什么艺术家的样子……」偶尔进入耳朵的那几个字,似乎骤然箍紧了徐秋华的腰腹,使他
的呼吸不畅。
徐秋华回到家时,童悦达正在起居室里摊开了一桌单据用计算机加数字。看到他从门前飘过的身影,童悦达笑吟吟地起
身追出去一迭声地问:「跳舞跳得开心吗?排练很累吧?要不要先洗澡?想吃什么?」
徐秋华一边摇着头,一边走进卧室,把包随手往旁边一丢,扑倒在床上。
童悦达跟到床头,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吻了一下,揉着他的脑袋说:「嗯,汗味!很累了吧?先睡也好,好好休息休息
,然后再洗澡吃东西。我买了鸦片鱼头,等会儿做汤吃,然后再炒些荷兰豆,放些火腿丝在里面,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想吃鱼头汤,」徐秋华喃喃地说,「也不想吃荷兰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不舒服?」童悦达关切地说,「胃又难受了?给你煮些粥吃吧?」
「我没什么不舒服,就是什么也不想吃。我没什么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什么?」
「嗯。就一会儿。」
童悦达给他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门,回到起居室继续做手头的工作,不时支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他加
完最后一笔钱款,填写完数字,看看手表,已经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他忍不住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几乎立即听
到徐秋华的声音:「我还没好,让我一个人再待一会儿好吗?」童悦达见他仍然以刚才的姿势趴在床上,说:「这样睡
多不舒服啊。换上睡衣好好睡一会儿,也好舒服一点。」
「我不是想睡。我只是想安静一会儿。」
童悦达心中隐隐不安,走到床边坐下,关切地抚摸着他的手说:「你真的没什么不舒服?」
「完全没有。」
「有什么心事?」
徐秋华沉默了一小会儿,一口咬定说:「没有啊。」
「有什么心事可别一个人闷在心里,闷要闷坏的。说出来,即使我帮不上什么,你也会舒服一点。」
「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呐!」徐秋华不耐烦地支起身体挥手驱赶童悦达,」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瞎想些什么!
」
童悦达愣了一下:「那……我烧饭去了。」他关上门,抱着两臂望着走廊柱头的雕花思索了一阵,低头叹了一声,举步
往厨房走去。
他独自吃过午饭,在桌上留下纸条,告诉徐秋华饭菜都已做好放在厨房小桌上,想吃的话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可以。
在纸条的最后,他署名「等着听你唱歌的人」。但是他也吃不准到晚上徐秋华是否会恢复常态。在「落樱」餐厅的时候
,他越想越不放心,用餐厅的电话机给萱萱打了个电话。
萱萱在电话里尖声说:「哎呀!阿达你怕什么啦!马指导说他很聪明很卖力的!又有气质!人家对他印象很不错!」
「是吗?可我总觉得噜噜他有点不对头。」童悦达说,「你听到这话是昨天她离开我们家时说的还是今天从她那里听来
的?会不会她对噜噜期望很高,然后逼得他太累?」
「那个……我搞不清楚了……反正是她对他很满意。」
「听我说,噜噜今天看上去不对劲。如果参加舞蹈排练弄得他这样,还是不去的好。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那个艺术总
监现在对噜噜怎么样,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搞得不开心。」
「不会的啦!噜噜这么讨人喜欢,人家也不是小孩子……」
「话是这么说,你能不能帮忙去问一问。」
「你就不能直接去问他自己吗?你和他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明说的?」
「只是我自己的感觉。他不愿意说。要逼他说也许他会说,但他肯定会更难过。我不想逼他,更不想他难过。」
「唉,你想得好多!你好烦人!要不我把电话给你,你自己去问。」
「这也不太好。我和那个马指导没什么交情,她可能只是说些客气话。还是你去问比较方便,她比较可能对你说实话。
」
「那……」萱萱老大不情愿地说,「好吧……等我做完头发以后行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童悦达心想。他马上说:「行,没问题。还有,以后你能帮我去他跳舞的地方看看吗?我可能不方便
过去。但是不要让他觉得你是特意过去看他排练的,好吗?」
「好啦!好啦!知道啦!」
「那就谢谢了。」
「谢就免了。记得请我吃小肥羊火锅。」
「呵呵,没问题。」
武志正端着一缸腌墨鱼站在一边,听到童悦达放下电话,连忙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便感觉到背后注视的目光。他干脆
放下腌墨鱼缸,大大方方地在水斗边洗手,一边笑嘻嘻地说:「哟,童老板,没想到你‘朋友’叫噜噜啊?叫这么可爱
的名字,人一定也很漂亮吧!」
童悦达矜持地笑了一下:「喜欢的,就会觉得漂亮吧!」
武志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她肯定很幸福吧?」
童悦达手指抹去电话键盘间积的细尘,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说:「希望是这样吧!」
烟气蒸腾,觚盏交错。「落樱」的生意好得童悦达亲自上场开票收银。繁忙的工作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暂时忘记
忧心的事情。童悦达手头稍事停当,抬头一看钟,竟然已经过了八点半。一摊一摊的食客在喝酒聊天。饭店里进出的人
慢慢少了下来。服务生川流不息的速度渐渐放缓。他算计着徐秋华在花园饭店的舞蹈课已近结束,抓紧时间给舞厅打了
个电话。不料舞厅的领班说他已经上完了课走了。再拨徐秋华的手机,却一直是关机。他又拨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却没
人接。他不甘心,又拨了一次。铃声一声一声地响,仿佛一下一下收紧了扣在他喉咙口的绳子。
突然,电话被接了起来:「喂?」那一头传来徐秋华略带沙哑的声音。
童悦达松了一口气,竟然一时无语。
「谁?你是谁?」电话那头传来徐秋华的诘问,语气中含着恐惧。
童悦达忙说:「是我呀,噜噜。」
徐秋华似乎惊魂方定,声音中仍然带着颤抖:「怎么回事?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既然你在我就放心了。」
「哦……我还以为出鬼了……」
「呵呵,这世界上哪里有鬼?你什么时候开始怕鬼了?」
「我才不怕鬼……哪里来的鬼?」
「就是么!上海人这么多,房子这么贵,连人都没地方住,鬼住在哪里呢?对了,听声音你今天很累了吧?」
「我再歇一会儿就去眠火唱。」
童悦达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很累就不要去了。今天不是周末,客人不多,USA一个人唱也差不多
了。」
徐秋华截然地说:「我会去的。我没事。你放心。」
童悦达放下电话,发现武志正从料理台后注视着自己。他指了指料理台前吃寿司的男女,翘起拇指,向那男孩投以鼓励
的微笑。武志眯起一只眼睛,举手做「加油」的姿势。他无论何时都在微笑,无论什么人都会瞬间注意到他那阳光般的
热情微笑。童悦达觉得心里微微地平复下来。他整理好东西,把收银机交给收银员,穿上外套,一头钻进凛冽的寒风里
,独自往「眠火」走去。
第九章
「这是太公的……这是太婆的……啊,妈妈,太婆的妈妈叫什么呢?」
「傻瓜!没读过书吧!连这个都不知道!太婆的妈妈当然叫太太婆。」徐祖亭十二岁的孙子凯凯仰起下巴,很不屑地对
比自己小三岁的表弟阳阳说。
阳阳抿着嘴嘟哝着说:「为什么叫太太婆?为什么不叫太婆婆?」
凯凯一时失语,推开弟弟,用大人的口吻说:「自己一边玩去,慢慢想。」
阳阳没有反击哥哥,自得其乐地翻开一个又一个装锡箔的红纸袋,一字一顿地读上面写着的故世的人的名字。他慢慢念
道:「童——悦——达——之——祖——父」他抬起头看看哥哥,见他正专心地看着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致,又转向自己
的母亲,发现她已经在空气沉闷的车厢中睡着,于是拉着徐美珍的袖子问:「二舅婆,童悦达之祖父是我们家什么人啊
?」
「小孩子别多问了……」徐美珍心神不定地把纸袋塞到大塑胶袋的最下面,顺手塞给他一个橘子,「吃橘子吧。不要在
路上念死人的名字。他们会一路跟着你,甩也甩不掉。」坐在她身旁的徐美英将忧虑的目光投向姐姐美珍。美珍微叹了
一声,双手合十默念「南无阿弥佛」。美英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朝车窗后瞄了一眼。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冻雨,小颗的冰珠打在车窗玻璃上,又很快弹落地面,被后来车辆的轮胎辗碎,化成污浊的冰水流
淌在高速公路单调的沥青路面上。
开往乡下祖坟的面包车坐得很挤:徐美珍和徐美英姐妹,徐祖亭夫妇,他的儿子徐兵和女儿徐敏以及他们各自的三口之
家,美英的还在上学的女儿,还有美珍和美英隔夜准备好的大堆的食物和祭品。徐兵只比徐秋华小半岁,和父亲长得活
脱似像(沪语:非常相像),正在后座上和妹夫聊着足球彩票的内幕交易。美珍没有生育,对孩子却比谁都有耐心。但
是今天从凌晨一出门开始她就始终陷于焦虑之中。
在家里的时候她好几次对长兄徐祖亭提起徐秋华的事情。徐祖亭长得跟父亲徐长海非常像,上了年纪以后方正的脸形外
也像父亲一样挂上了两团松弛的肥肉。
「他很不对劲。」美珍说,「人呆笃笃的,看东西飘,眼神不在一条线上。」
徐祖亭完全不以为然:「他可能是开始老花了,该配眼镜了吧?」
「眼睛老花?老花的人很多,没见什么人会突然变得呆笃笃的。他那样子,整天就像隔夜没睡醒一样,萎头萎脑的。」
「嗨!这个你也要担心?他呀,准是白相(沪语,玩)得太累了。他不是整天跳跳舞唱唱歌的么?一直白相也要累的。
」
美珍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以前也是跳舞唱歌的,可以前没见他这样啊。」
徐祖亭不耐烦地说:「人要上年纪的么!他都四十多了,不是小青年了,精神当然也就没有以前好啦。还有,听说他现
在在跳高级的舞了。」
美珍彻底弄糊涂了:「什么叫高级的舞?」
这下徐祖亭也说不明白了:「就是……就是很多人在一起跳的,一群女人跑过来跑过去,噜噜在她们中间。」
美珍迷惑地说:「我搞不懂。」
徐祖亭咧嘴笑道:「我也不懂。那东西谁能懂?」
「那你怎么知道的?」
「也不是我特意去打听的。我有个麻将搭子,住在里小剧场那边的弄堂里。我最近几次去他家,路过小剧场排练的地方
,在窗外顺便看几眼,正好看到噜噜也在排练的人当中。开始我还不敢相信呢。哟,那个管他们排练的女人真凶呀!」
徐祖亭绘声绘色地讲着,美珍眉间的愁云越来越浓。徐祖亭接着讲道:「可是她再凶,人家那些正式的演员都是老油条
了,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只有噜噜一个人拼命地在卖命。这么冷的天满头大汗。他自己要‘作’自己,我们拿他也没
有办法的呀。」
美珍惴惴不安地说:「也许是他和那个人之间有什么事情。」徐祖亭拍摸着自己浑圆的肚子,烦躁地说:「别提那种事
情!那种事情别人更没法知道了。要不是妈妈当时看不惯和他交往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让他早点结婚生小孩,就什
么事情都没了。人呐,不结婚就是要出怪。」
美珍听他的话刺耳,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徐祖亭知道话说得过头,只好耐着性子说:「别为他担心啦!他都是这个年纪
的人了,还能像个孩子一样整天靠你去为他操心吗?他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和那个人在一起不是过得也挺乐惠
吗?我看你啊,别整天瞎操心别人啦,自己保养保养身体算啦。」
美英见美珍被他抢白一通,憋了一股子气,想上车后再和哥哥理论一番。但美珍阻止了美英。她不想在小辈和外甥女婿
面前谈论徐秋华的事情。
车轮滚滚,雨声扑朔。车上的人渐渐沉入梦乡。见旁人没注意,美珍悄声对美英说:「我昨天梦见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