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冷断袖————方恒

　　忽听得云向阳叫道：“且慢！”手指着自己方才以黑袍挡下指气之处。
　　路眠雨低头细看，只见黑袍之上印下了三个明显的白色小点，且那三个小点居然是由霜气凝结而成！
　　当今世上，能在瞬间凝水成冰的武功，只有“傲寒真经”；而“傲寒真经”唯一的传人，就是冷轻寒……。
　　路、云两人互望一眼，不禁同时开口道：“真的是你吗？轻寒……”充满期待的声音里，难掩揉杂了兴奋与紧张的微微颤抖。
　　听见冷轻寒的名字，曲虹、乔瑟、简苓、郭羽、玄敬师太、甚至是柳丹凤，无不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人人脑中都只剩下一个意念：“他不是坠崖死了吗？怎么可能复活？”
　　悬疑的气氛，如同此刻偶然升起的山岚雾气，迷幻难辨。
　　只闻一声嘹喨的鹤唳，冰峰后方，突然飞出一只巨大的白鹤来。
　　场上众人见那巨鹤丹顶素翎、姿态优美，体型虽大却毫不笨重，凌霄翱翔时反而更显雄伟宏硕、超凡脱俗，不由得暗暗喝采：“好一只仙禽！”
　　再仔细一瞧，白鹤背上，似乎坐着一个白色的模糊人影，云雾缥缈中，若隐若现，分不清是人是仙？
　　那白鹤在天上盘旋片刻，但听得一阵琴韵传来，柔美的乐音中，乘鹤之人翩然而起，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犹如期待天神降临……。
　　风扬起，烟岚散去，只见一人手抱瑶琴，静静立在冰峰之巅；衣袂飘飘、白衣胜雪，竟然正是冷轻寒！
　　那日冷轻寒突遭暗算，从悬崖顶急坠而下，万丈的高度，让他感觉彷佛在虚空中漂流了一世纪那么久。
　　修习“冰心诀”多年的他，早已能平静面对生死，所以他并不慌乱，只是放松肢体，听着耳畔风声呼呼作响，闭目静待那一刻的来临。
　　蓦地，一声鹤唳自不远处传来，他顿觉有道气流急速横越而至，仔细一看，居然是只巨大的白鹤正朝自己穿云破雾而来！
　　冷轻寒只觉身子被轻轻托住，下堕之势瞬间消失，触手摸去，尽是柔软光洁的羽毛，原来自己竟恰巧落在那巨鹤的背上。
　　那巨鹤昂首振翅，拍了几拍，立即调头朝西直飞而去；虽然背上负着一人，仍是毫不费力地平稳飞行。
　　冷轻寒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幸运，从万丈悬崖上坠落，本是必死无疑，但他却意外遇上了救星；也不知是怎样千载难逢的机缘巧合，才会让恰好飞过的巨鹤，变为专程前来解救自己的恩人？

　　他想着，不知不觉，月升月落，已是过了一夜。
　　那巨鹤的速度奇快无比，用“日行千里”亦不足以形容，飞了一夜至少也有数百里的距离；伏在鹤背上的冷轻寒，抬头遥望，只见熹微晨光中，出现了一座白皑皑的巍峨雪山。
　　那雪山虽然与霖山的冰峰相类，都是终年冰雪不融，但山势陡峭险，更胜冰峰十倍，寻常人根本无法攀登其上。
　　那雪山北边侧面，也是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难得的是，壁面光滑如镜，连一株杂树也无，端的是岧至极，恐怕连擅长攀爬的猿猴，都只能摇头叹息。
　　那巨鹤在崖旁徘徊旋绕，似乎有所用意；冷轻寒凝神往崖壁看去，只见宽阔的壁面上，在离地数百丈处，有个小小的洞口，若不仔细观察，极难发现。
　　冷轻寒寻思：“难道这只巨鹤连夜负我来此，是要我进入这个洞穴吗？”
　　那鹤似乎能通灵，高声鸣叫数声，接着缓缓飞近那个小洞，彷佛在回应他的问题。
　　冷轻寒见那洞口甚小，仅容一人进入，他虽然身中内伤，然而轻功仍未丧失，当下算准了距离，用力一跃，便轻轻巧巧地钻入洞内。
　　那山洞阒寂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冷轻寒沿着弯曲狭窄的通道，摸索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冷轻寒只觉得周围气温越来越低，洞壁触手所及之处，俱是布满一层薄薄的寒霜。
　　复行片刻，顿觉眼前不远处有团微弱的亮光。
　　“莫非此地别有洞天？”冷轻寒心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随着距离的逐步接近，他赫然发现，原来这通道的尽头，居然是一座面积颇大的洞穴；至于那团亮光，乃是因洞穴中央顶端有个碗口大的小孔，直通雪山之巅，将山上的天光折射下来所致。

　　然而最令人惊奇的，还不止于此。
　　那洞穴并非由一般的岩石所组成，而是坚硬且极寒无比的万年玄冰，因此就算仅有碗口大的微弱光线，经过了透明冰面的重重反射，亦能将偌大洞穴照明得一清二楚、如同白昼。

　　那洞穴之内共有三块隆起之处，宛如三张方几。
　　中央那块端坐着一具枯骨，身上衣服早已破烂不堪，显然是去世甚久；左边那块搁着一张白色瑶琴，那琴的形状结构虽然与一般并无不同，但却是由某种特异材质所造，光滑温润、晶莹剔透，似水晶又像琉璃，再加上琴徽乃是以翠玉镶嵌而成，白绿互衬，甚是美观；右边那块则是摆着个金盒，那金盒色泽澄黄纯净，看来的确是由纯金打造而成。

　　冷轻寒不禁好奇：“这金盒中，究竟收藏着什么贵重的东西呢？”
　　他试着将金盒开启，但那盒边细缝封得极密，费了一番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仔细一看，只见金盒内放置着八颗白色丹丸，每颗约有指头般大小，除了寒气逼人，并散发出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雅花香。

　　“这是莲花的香气……”他忽地心念一动：“莲花！寒气！莫非这就是当初师父曾跟我提过，可以助我功力大增的“九品冰莲”？”
　　传说这“九品冰莲”乃是雪山秘湖中所产的奇花，此花世间仅有一朵，且每隔六十年才开一次花，因花中莲蓬共有九颗莲子，故名“九品冰莲”，食之可令体内寒气滋长百倍，对于修练阴寒内功者大有助益，但对一般人则反而不宜。

　　冷轻寒瞥见那枯骨身旁有本蓝皮册子，上书“神奇秘谱”四字，揣想应该是纪录琴谱曲调之类的东西；书底垫着匹白布，走近拾起一瞧，却是此人死前撕下衣襟前幅，以手指蘸鲜血所写的遗书。

　　那遗书上的内容虽然不多，但叙述大致详尽，只是字体甚为模糊潦草；冷轻寒勉强辨识了半个时辰，再加上自己的推敲，才大约拼凑出其中的前因后果来。
　　原来此人便是“七弦风雅”乐读诗，乃当今武林的奇人之一，能以琴音杀人；只是他武功虽高，却不爱管江湖之事，长年隐居山林、甚少与人交往，一心只喜欢收集与琴相关的物事。

　　某日乐读诗于幽谷中弹琴时，突然飞来一只巨大的白鹤，这巨鹤竟然能以鸣叫声与之应和，并随乐音翩翩起舞，显然是只颇通音律的罕见仙禽，乐读诗叹为知音，自此一人一鹤便成为好友，经常结伴云游四海。他还给这只巨鹤取了个名字叫做“逐云”。

　　数年前乐读诗乘鹤游历，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神秘的玄冰洞穴，并在洞中找到这张奇异的瑶琴。他爱琴成痴，自然欣喜欲狂，马上便想抚琴弹奏一曲；可惜这瑶琴非常奇特，必须以极寒内功催动方能弹奏，尽管他内力深厚，却非阴寒一派，当下只能望琴兴叹。

　　后来他遍览群籍，知悉雪山秘湖中的“九品冰莲”能助其解决此问题，遂乘鹤前往寻找；也算是他幸运，适逢“九品冰莲”六十年开花之期，又恰巧有逐云这只通灵仙鹤相助，否则那雪山秘湖幽微隐秘，且高高座落在极峰之巅，寻常人又岂能轻易获得？

　　乐读诗摘得“九品冰莲”后，取出九颗莲子，置入随身携带的金盒中，立即乘鹤返回玄冰洞。他知晓洞中寒气对于锻炼阴寒内功可收辅助之效，当场迫不及待先服食了一颗冰莲子，盘坐在中央那方玄冰上运气行功。

　　不料，他企求速成，兼之体质并非极阴之体，内外双重寒气夹击之下，竟尔承受不住、身受重伤！临死之际，写下了这封血书，并遗留其毕生武功之精华－－“神奇秘谱”，期盼日后若有身怀寒功的有缘人得之，练成之后可以弹奏这张奇异的瑶琴，替他完成心愿，了结他今生唯一的遗憾。

　　冷轻寒看完，只觉得乐读诗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爱琴之人，他虽为琴而死、却丝毫未曾埋怨，反而希望后人能替他完成心愿，果真不愧为“七弦风雅”。
　　正感叹间，突觉体内脏腑隐隐作痛，他知道是昨日断崖上被偷袭一掌所受的内伤，正欲运功调养，忽地想起师父说过，“九品冰莲”除了可帮助他功力大增，对于治疗内伤亦颇有神效。

　　他拿起一颗冰莲子仔细观察，或许是那金盒封口极密，食物放置其中不易腐坏，加上冰莲本身可散发寒气保鲜，所以尽管那八颗冰莲子已放了数年，却仍旧新鲜可食。
　　他当下先向乐读诗的骸骨拜了三拜，再拿起一颗冰莲子服食；过了半晌，不觉身体有异，然后才拣了右边那方玄冰开始打坐练功。
　　那“九品冰莲”对修练阴寒内功者果然是疗伤圣药，冷轻寒运功只不过一个时辰，便觉神清气爽、内息顺畅，体内之伤已然痊愈。
　　冷轻寒望着剩下的七颗冰莲子，灵机一动，想起“傲寒真经”的内功心法亦刚好分为七层，自忖道：“倘若我每练一层心法，便搭配服用一颗冰莲，说不定便能克服我至今迟迟突破不了的几处难关？”

　　他打定主意，遂依各层心法顺序搭配冰莲修练。
　　冷轻寒内功本就深厚，如今再加上“九品冰莲”之助，当初难以突破的几处瓶颈，而今纷纷轻松通过，犹如水到渠成；尤其练至最后一层心法时，更是只觉丹田中寒气大盛，丰沛不绝的内力充盈着四肢百骸，就连原本奇寒无比的座下玄冰，都顿时变得温暖起来。

　　这“傲寒真经”的内功心法与道家的“炼雪大法”相类，同是以蓄积自身寒气为主，若功力越深，则体内寒气便越宏大，体温也便能降得越低；普通人因受基本体温限制，故阴寒功力仍有其极限，然而冷轻寒乃是“极阴之体”，根本不受限制，所以尽管服食了八颗冰莲，又有洞内万年玄冰的寒气侵袭，对他而言，非但不受影响，反而还成了最佳助力。

　　因此当他将心法练至最深一层时，本身所散发出的寒气便已远低于周围玄冰的冷度，自然会觉得座下玄冰反变得温暖起来。
　　当他结束吐纳，收起元功，再次睁开双眼，已是整整度过了一天一夜。
　　那无瑕如玉的面容，俊美依旧，却多了一份暧暧内含光的自信。
　　因为经历了这一天一夜的潜心修练，今日的他，终于大功告成，将绝世秘笈“傲寒真经”内所记载的武功，彻彻底底地领悟修练完毕。
　　他将所有的招式从头至尾默想数回，当年难以领悟的境界，如今都已豁然开朗、融会贯通；他想起师父生前的遗愿，便是希望他能将“傲寒真经”练至绝顶，如今心愿已了，长期压在他心头那沉甸甸的重担，也顿时减轻不少。

　　他自顾自地微笑着，忽然从洞外传来逐云的鸣叫声，他连忙奔至洞口一看，只见洞口摆了几串鲜嫩欲滴的朱红色果实，原来是逐云特地为他准备的早餐。他练了一日一夜的功，此时也早已饥肠辘辘，只听他道：“谢谢你啦，逐云！”随即将那些不知名的朱果尽数吃下。

　　他只觉那些朱果甚是甜美多汁，食之精神大振，尽管整夜未眠，却还是体力充沛；其实这朱果虽然无名，却也是相当难得的养生圣品，对人体极有助益，常服可强身去病、延年益寿，逐云乃是通灵仙禽，自然晓得其好处，于是便衔了来给冷轻寒食用。

　　冷轻寒见逐云在空中回翔飞舞，似有节奏，想起它曾与“七弦风雅”乐读诗酬和之事，心道：“乐前辈辞世已久，逐云少了个知音人陪伴，这些年来的孤单寂寞自是不在话下………”想到此处，他忽地灵光一闪：“难道逐云载我来此洞的目的，是希望我能练成乐前辈遗留下的“神奇秘谱”？”

　　他忆起乐读诗遗书中所言，但愿日后有身怀寒功的有缘人能练就“神奇秘谱”，替其弹奏那张白色瑶琴；莫非……那个身怀寒功的有缘人便是自己？
　　此番揣测，终于令他大澈大悟。
　　原来所谓命运，的确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中掌坠崖、仙鹤搭救、冰洞奇遇，诸般因缘巧合，皆只为了成就一段既定的将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与云向阳的命运，也是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将来，忍不住心下戚戚。
　　他取出怀里珍藏的那一块龙形玉佩，以及那幅染血的青色断袖，轻轻抚摸着那断袖上的织纹，彷佛那衣袖上还留有云向阳身体的余温；他感受着，脑海中满是这些日子以来和云向阳的种种回忆，甜的涩的，齐涌心头；望着望着，良久，不由得痴了。

　　直到逐云高鸣一声，他才从跌入的无垠旧忆中，重返现实世界。
　　他轻叹了口气，将玉佩与断袖小心收起，缓步走回冰洞中；他瞧着左方玄冰上的那张白色瑶琴，默默散发着琉璃般的莹洁光泽，不禁想起小时候师父也曾教过他几年的琴艺，当时他认为学琴只能修心养性，对于练武根本就毫无用处，不料现在竟然能派上用场！

　　正当他横抱起那张白色瑶琴、准备练习之际，突然感到此琴远较一般琴来得沉重许多，审视再三，更发觉琴面中隐约浮现长剑之形，心下疑道：“难道这琴内暗藏玄机？”
　　他仔细摸索着这白色瑶琴的每一部分，摸至琴背时，感觉其上刻有四个小字，微加分辨，乃是“玉露瑶光”四字。
　　“玉露瑶光……玉露瑶光……”他重复念着，印象中自己似乎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啊！是了！”他拍手喜道：““玉露凝霜雪，瑶光伴月寒”，原来这就是百年前寒尊所使用的“玉露瑶光琴”！”
　　他记起当初师父在传授他琴艺之时，曾经约略提过，百年前“灵山双尊”中的寒尊尝于天池之底，发掘出一种非金非石的奇异物质，如冰似玉、洁白无瑕，看似脆弱如瓷，然却坚硬逾钢，实乃作为兵刃之良材美质；而当时其身边正好欠缺一把适合的随身兵器，于是便费心将此物打捞上岸，铸造成一柄白色长剑。

　　谁知试剑之后居然发现此剑锐利无比，不仅是吹毫断发、削铁如泥，更可藉着其特殊传导性质，将自身的寒冰内力完全发挥，使“傲寒真经”中的剑法威力顿时增强数倍，遂将此剑命名为“冰雪神剑”。

　　那“冰雪神剑”铸好之后，奇异物质剩余犹多，本想拿来作为剑鞘之用，然因寒尊平时也颇爱弹琴自娱，当下灵机一动，便将其造成一张素雅美观的白色瑶琴，镶琨玉以为徽，设冰蚕丝以为弦，名之曰“玉露瑶光琴”；中有机栝可藏剑于内，既可享受弹琴之乐，复可作为剑鞘之用，果真是极尽巧思。

　　后来“灵山双尊”退隐江湖，自然毋须再抡刀动剑，寒尊乃将“玉露瑶光琴”连同“冰雪神剑”，埋藏于此极为隐密的万年玄冰洞中，希冀这冰清玉洁的一琴一剑，从此不必沾染人间的恩恩怨怨。

　　只是任谁也料想不到，这座万年玄冰洞竟会被“七弦风雅”乐读诗发现？而且“玉露瑶光琴”与“冰雪神剑”竟会于百年之后，重新又回到灵山传人的手上？
　　面对这诸般曲折离奇的遇合，冷轻寒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寻到机栝，轻轻一拍，琴额猛然开启，立即自动弹出一柄寒气森森的白色长剑来！
　　冷轻寒顺手接过，随即施展“傲寒真经”中的“凌仙剑法”加以测试，才使了几招，便觉这“冰雪神剑”果真非凡；那剑握在手中颇有重量，但舞开来却又变得极为轻盈，直斩横劈时沉猛有如泰山压顶，点挑戳刺时灵动有如东海扬尘，流水行云般一路使将下来，招招随心所欲、式式毫无滞碍。

　　尤其附于剑上的阴寒内功不仅传导极快，尚有加乘之效，须臾，剑身便已散发出阵阵凛冽的寒气，锋芒到处，所向披靡，真不愧是专为“傲寒真经”所量身打造的神兵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