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年长的侍婢立马就取来毛巾擦拭,有的人则是回去取衣服,但东方烬哪有这闲情等她们伺弄,烦躁地一把推开,怒
吼:“滚!”
也不管众人是如何反应,就急急走了出去,速度之快,如同奔跑般。
紧随着的侍从何时见过他们的帝王如此慌乱过,短暂面面相觑之后,很是知趣地加快了步伐追了上去。
半途不知怎地,东方烬硬生生地改了道,朝先前遇到落离的地方走去,个中原因,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也正是这
样,才越发地恐惧……
“扑通扑通——”心脏似乎不堪负重,随时要跳跃出来。顾不得刺骨的寒风,顾不得扬扬的雪花,顾不得所谓的形象,
最后,他奔跑起来。
落离……
恍若与十余年前一样,自己就是这样亟不可待地奔回去,寻找那第一眼就吸引自己注意的少年。
“呼呼……”喘着气,东方烬停下了,一步一步走上前。
分不清现实与过往,天塌下来般的感觉,呼吸完全被攫走,身体被抽离了气力,居然奇迹般依旧往前挪动着,只是双眼
再也容不下其他,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那被大雪几乎覆盖住全身的少年。
小心翼翼拨去掩盖在他身上的积雪,动作轻柔宛如生怕一不小心就吵醒了他。
你这么怕冷……躺在这里这么久,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跪地,蹲下身子,抱起他。前所未有地没有遇到一丝反抗,少年柔顺地躺在他怀里,细长的睫毛上依旧黏在细碎的雪花
,破碎得脆弱。柔软的唇瓣因为凝固的血渍而干枯,触目惊心的骇人狰狞。
软软地,他垂着脑袋,似乎倦急了,纹丝不动任人拥揽,毫无生气。
不敢动,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尖,只是紧紧地拥着他,似乎这样做,就能温暖怀里冰冷的人儿。
“落离,”哽咽着,两行滚烫的泪水落下来,溅在少年苍白的面颊上。他俯身,在少年的额头亲了亲,温柔道,“我回
来了……”
额头的冰冷化作做锋利的兵刃狠狠地钉在柔软的心脏,压迫着身躯,站不起来。但东方烬还是稳稳起身,不改轻柔拥着
依旧毫无知觉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回去,艰难而沉稳。
80.沉睡苏醒
冬去春来,积雪初融,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大地复苏,一片欣欣向荣。
众人都洋溢在新春的欢喜里,曾一度因严冬而冷清的街头小巷也重新热闹起来,人来人往,格外地喜气洋洋。
房林彦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心情无比沉重。与这里其乐融融的生气相比,皇宫里头现在依旧是乌云笼罩,愁云惨淡
,完全看不到任何喜气。就连一贯被艳羡的京官在朝堂上也是个个胆战心惊,诚惶诚恐,前所未有地达成默契般放下个
人恩怨,再不复党派相争,为一己私利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激烈。
而导致众人如履薄冰的原因,无非源自近来帝王的反常。倒不是皇上变得如何暴虐嗜杀,相反他甚至比以前更加勤政爱
民了,只不过……当那一双威严的毫无情感的双眸冷漠地注视着你时,这滋味……饶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也是吃消不住的
,何况朝中那大部分文官呢。
帝王不再言笑,就连伴随身边不离左右的大总管杨运也被幽禁起来。甚至是不久前除夕晚上,皇家最重视的年夜饭,皇
上居然首次缺席,导致最终黯然收场。难怪一时,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而这一切,都是自那位五皇子沉睡不醒时开始
的。
想到这,房林彦不禁深深叹口气,他明知恋人与五皇子的沉睡脱不了干系,可是任他怎么劝说,杨运却是不肯吐露半分
……真真是让自己又气又急,好不容易求得皇上饶了他一命,可要是五殿下再不苏醒,难保陛下不会盛怒之下来个斩立
决。
现在,无论对于何人,甚至是那些曾经变相加害或者意图谋害五皇子的人来说,个个都是后悔莫及,只恨不得自己替代
他昏睡,唯盼他早日康复,以解救他们水深火热之中。
饶是已是春日,雅致的房内暖炉依旧烧得正旺,热乎乎的,没有一丝凉意。
偌大的床上,柔软的被下,纤弱的少年贪恋地沉睡着,似乎梦到什么愉快的事,唇边隐隐勾上个弧度,浅浅笑着,如此
眷恋,久久不肯睁开眼。
“梦到了什么?”在唇边落下一个吻,东方烬伏在床边,瞧着少年,不敢去想,在他的梦中是否会有自己……若是有,
恐怕也是噩梦,决计不会这么安详。
又过了一会,御医如常端来了一碗汤药,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他什么时候能醒?”
那日,从雪地里将他抱回来的时候,少年几乎停止了呼吸,任是御医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始终束手无策,只能勉
强吊住他最后一口气……后来,还是北堂世子出手相救,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灵丹妙药,众人只晓,多亏了他,五皇子
的命总算保住了,而他们自己也侥幸逃过一劫……只是,不知是何缘故,殿下却是迟迟不肯醒来……
多日来,皇帝却是从不问及这个,怎么今日他……
御医垂首,斟酌半响,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对答。
“算了,你下去吧。”东方烬挥挥手,不咸不淡道。
“是。”如蒙大赦般,御医很快就退了下去,在另一间专门开辟的小屋里守候,以方便传唤。
“落离,吃药了……”扶起少年揽入自己怀里,东方烬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拿着汤匙舀了舀,放到嘴边吹了吹,抿了下
,才喂到少年的嘴里。
可惜就算他再怎么娴熟,对于想要喂到不露出点来,还是有点难度的:“我知道,这药很苦,但是为你身子好,可不能
不喝……若是你不想喝,那就早点醒来好不好……”
说着,后面隐隐带上了点哀求。
可是,无人回应。
温暖的房内,交织着的,只有彼此的呼吸。
好不容易喂完药,又到了替对方擦拭身体的时间,对东方烬而言,这不得不说是一项很艰难的任务。
退开薄薄的一层里衣,少年青涩的身体展现在自己面前。即便每日拿人参维持着这微弱的呼吸,少年的身体还是无可抑
制地衰弱下去,肋骨清晰突起,惨白的肌肤上,甚至还残留着白日针灸的痕迹。触手所及,一片冰凉。若不是胸膛微弱
地起伏,简直会怀疑这是否是一具无知觉的尸体。
从一开始带着心跳的欲望触摸,到现在,只剩下痛惜悔恨……
日复一日,少年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帝王却是少有耐心地等待,每日在床边批完奏折后,总习惯性地揽着他入睡,说
着一些生活琐事或是陈年往事。
“今天珍儿拿了纸鸢过来嚷着要你陪她一起放呢……落离,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也一起玩过这些,那时我还嘲笑你扎的
纸鸢好难看,害得你当场就把它扔了……其实,那是骗你的,说来你不信,那纸鸢我居然到现在还保护得好好的,不信
?等你醒来拿给你看……呵……真想和你再放一次纸鸢……落离……”
等了会,没有回答,东方烬轻轻叹口气,抚摸少年的面颊,又说了些话,最后终于不堪倦意闭上了眼,没有注意到那紧
贴的睫毛微微颤动一下。
朝堂上,帝王在与众臣一如既往商量国家大事后,沉了沉声:“朕决定,即日起遣散后宫。”
说罢,威严的目光扫视下方。
所有的大臣均被这一句话骇得呆立当场,遣散后宫,这事可是听所未闻。哪个帝王会嫌弃自己后宫佳丽少?即便其中有
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帝王还是偶尔会临幸其她嫔妃的……这事,实在是太过震惊了,他们的圣上怎会有这么个念头?可
饶是这样,却没有人敢开口吱一声。
许久,有一苍老的老者站了出来:“老臣认为,此事不妥,请陛下三思。”
“朕心意已决,至于接受与否……”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可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
正在僵立不下时,突然从侧门有位小太监急急跑上过,在新任的大总管耳边低语了几句。
一般而言,帝王上朝的时候,除非十万火急的事,没有人敢冒着这么个胆量闯进来的,尤其寻常人一瞧便知,如此压抑
的气氛之下。
“何事?”
“回陛下,五皇子殿下……”
“怎么了?”不待大总管多说,东方烬问得甚是急促。
“五殿下他醒了。”突然冒出的压力之下,大总管愣了愣,脱口而出。
……
81.东方青岚
醒了?
东方烬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无法了解其中所代表的意思。直到在嘴边念叨了好几遍,迷茫的眼神才渐渐清澈,熠熠生
辉,堪比星辰。
醒了……他终于醒了,期盼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却不敢绝望,生拍一个否定就让自己万劫不复,落离……
巨大的欢喜膨胀开,反而有种恍若做梦般的不真实……曾多少次睡梦中看到他睁开眼,而每每醒来却只能面对身旁依旧
沉默冰冷、毫无知觉的躯体,那种巨大的落差,一点一点挤碎胸膛内的空气,却只能艰难大口吞气:“真的么?”
这话,问得甚是迟疑,与方才果断凌厉的帝王判若两人。
“是。”小太监被注视着,愣愣地忘记了礼仪,居然直直对上那双蕴藏太多情感的眼眸,呆呆回应。
得到确定的答复,东方烬再不迟疑,当下顾不得其他,竟抛下满朝大臣,离了龙椅,匆匆离去。
只余下满脸错愕的大总管硬着头皮对着同样惊愕复杂的大臣高喊:“退朝!”
犹如青涩懵懂的青年赴约般,奔跑着,从未觉得走了十多年的路竟会这么地漫长!然而越靠近宫殿,步伐却越来越沉重
……欢喜过后,理智慢慢归位……
错了那么多,伤害那么大,那人又会拿怎样的眼神看待自己……
暗杀,凌虐,软禁,这些暂且抛弃不谈,光是那两条性命就足以宣判自己的死刑。
在沾染了手足鲜血后,对于人命,已拥有至高生杀予夺大权的东方烬而言,虽说不上藐视不屑,但绝对谈不上尊重。可
笑的是,偏偏这两人自己从未有过这念头要他们的性命,然而,这一切就是这么发生了,如此地措手不及,如此地出乎
意料,又是如此地……无奈绝望。
这一见,恐怕就是彻底失去他了……
记忆中,落离或经常生气,乃至破口大骂,但从未真正憎恨一个人。哪怕幼时东方翼捉弄他,甚至有些恶作剧远远超过
寻常人的忍耐,那也没见落离怎样去还手报复,顶多演变至此,对他避而不见。只是,饶一个人的底线有多深厚,这一
项项的罪名扣下来,还能指望他对自己再敞开心扉吗?
洋溢的笑意慢慢冷凝,东方烬满口苦涩,而方才还觉得甚远的门已经近在咫尺。
搁在门上的手有些颤抖,东方烬微微苦笑,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内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触目所及,偌大柔软的床榻上,少年低垂着头,手中捧着盛满黑乎乎的汤药的碗,正一小
口一小口抿着。听到声响,微带困惑地望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瞳清澈澄净,没有预料中的怨愤厌恶,就连最起码的疏离
也没有,单纯得耀眼。
一时忘记了言语,东方烬痴迷地注视着那双眼眸,宛如被救赎般。
少年微侧着头,沾有药汁的唇瓣微启,一如本人青嫩:“父王?”
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犹如冬日里的冰雪浇灭了澎湃的喜悦,东方烬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他紧了紧呼吸,才不死心盯着
少年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少年受惊似的缩了缩自己,畏惧地垂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直到那声不耐烦地询问再度响起,这才抿了抿唇瓣,小
心翼翼道:“父王,儿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晴天霹雳!东方烬被定住,好久,他才扯出个不算笑容的笑容来:“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真的,落离!”
少年满脸惊骇,他无措地望着男子疯狂抓住自己的双臂摇晃自己,那么用力,那么无助……完全没有一点往昔的威严,
因此,他忘记药碗打翻溅满全身,也忘记了疼痛……
激荡的情绪沉寂下来,是死潭。对上少年迷茫无知的眼神,东方烬心里阵阵发冷,四肢僵硬,没有,完全找不到他熟悉
的一点迹象。
“来人!”艰涩地开口,东方烬面无血色,“传御医……召国师进宫!”
很快,待命的御医纷纷赶来,他们完全不晓得又出了怎样的状况,个个神色凝重。真奇怪,五殿下刚刚苏醒时诊断还好
好的,怎么这一会又……难不成又有了什么变故?
“怎么样?”
瞧着御医轮流把脉,蹙眉沉思的模样,东方烬隐隐带了些怒气。
“回陛下,五殿下除了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无大碍。”开口的,有些迟疑,有些笃定。迟疑的是,不明白为何陛下满脸
阴沉;笃定,是因为结论,难不成他一个人诊断错误,其他人都错了?
东方青岚局促坐在一边,埋着头,不明白为何他的父王如此复杂盯着自己,那目光刺得自己头皮发麻,阵阵绞痛,好似
自己不被期待似的,为什么?自己是不是该死了才是对的?
缓了口气,东方烬扣紧手,压抑着:“他的记忆……”
御医怔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是一阵耐心的检查。
自己的记忆怎么了?东方青岚虽然对此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纳闷不已,仍旧是乖巧地配合着。
然而,这种柔顺落到东方烬眼里,却化作冰雹砸入心里。
他自然十分清楚,因那年雪后那场大病,落离对医师的避讳简直到了恐惧的程度,平时生了些小毛病,也是能拖就拖的
那种,实在拖不过去,也得旁人又哄又骗外带几分逼迫,才让他勉强收了性子乖乖看,可就算答应了,看病时,仍是一
脸的不郁,好似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般……在这一方面真可谓令人着实头痛。
好不容易,御医诊断完毕,又相互交换了下意见,看着越发黑暗的帝王,不免胆战心惊:“回陛下,五殿下他脑部未曾
受到任何创伤。”斟酌一下,实在受不了那股压力,御医咽咽口水,补充道,“……不过,也许他本人受了巨大的刺激
,不想记起一些事,才选择遗忘……微臣无能,这种事,需仔细观察,才可确认。”
失忆?
一个人失忆会连他的品性都抛弃得彻彻底底吗?
失忆?
会记得叫他父王吗?
落离,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吗?
落离……
“国师觐见——”拉长的尖锐的嗓音,将面临崩溃的帝王重新拉回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