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这样说,我反而觉得你还是去见他一面比较好......」
「耶?我不要......」
没想到表哥竟然穷追猛打,吸着汤里的粉丝,名灿含糊地发出拒绝的话语。「我不想去。我......我不想看到他。」
「怎么,我又没叫你去跟人家演出大和解。」
「我,我说过他被同学排挤钦,现在去找他不是要大和解,难道要大决斗吗?」
花了好大的力气将哀号声压到最低,要不是人生地不熟,名灿可能已经丢下碗筷当场落跑了。
「决斗什么?你真的跟他有宿怨啊?」
「......」听见家煜疑惑的低语,坐立不安的名灿,很没说服力的回了句「没有」。
「那不就结了?干嘛扭扭捏捏的?我也是为你好--」
啪一声将碗放下,温热的汤汁溅上铺着塑料桌巾的桌面,名灿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唉,算了。」
耸耸肩膀表示放弃,起身走到电饭锅旁边,家煜的问句和锅盖被掀起的声响,一起传了过来。
「......所以,你在上大学以后,也都没跟那个人见过面啰?」
「欵?」
接近正午的阳光从天窗的位置照进室内,在家煜的脚边,划出了灰蒙蒙的轮廓。
「我还以为,你的底细我全部都知道......原来你有事瞒着我。」
第七章
天空很蓝。
那美丽的程度,完全不是向来欠缺文学素养的苏名灿,能够以言语形容的境界。
在名灿的记忆里,除了国中毕业典礼那天,自己在那之前、之后,都没看过如此湛蓝,连一丝杂质都没有的天色--
「......怎么还剩一本?」
背对着刚从毕业典礼会场回到教室、三五成群地翻着纪念册的同学们,将包装用的塑料绳给卷起,盯着废纸堆中最后一
本无人认领的毕业纪念册,名灿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翻开放在桌面上的名条,他的视线从上滑行到下,最后在靠近名单末尾的位置停住。
......果然,在某个名字前面,没有勾上表示已经领取的记号。
转过身,发现靠窗的那个座位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名灿连忙拿起毕业纪念册,拔腿冲出教室。
从群众在走廊上拍照的学生身边穿过、三步并做两步的冲下楼梯横过穿堂,奔出校门的名灿,最后终于在离校门口不远
的垃圾子车旁边,发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沈士杰!」
深怕就这么错过,名灿连忙死命地扯开喉咙大声呼唤对方的名字--用同班三年来,从来没用过的高分贝音量。
对方应该是听到了,本来要开书包的动作,很明显的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脸,望向因为剧烈奔跑,还在喘气的名灿。
「干嘛?」
完全不像是在看同班三年的同学,反而像是面对没礼貌的陌生人一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的眼神。
「这,这个......」忽然觉得心虚到无法正视对方,名灿连忙举起手里的厚重书册,向士杰晃了晃。「你忘记拿了。」
用平板的音调说了句「谢谢」,士杰用另一只手掀开书包,把随身听和几本漫画拿出来以后,忽地扬起右手,将毕业纪
念册扔进了身边的垃圾子车。
「......欸?」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眼前的士杰已经解下肩上的书包,做出了和五秒钟前同样的动作。
轰然声响伴随着大群苍蝇从顶盖敞开的母子车里喧腾而起,在刺眼的正午阳光下,扬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尽管还隔着一段距离,名灿却产生了腐臭的气味、混在南风中朝自己扑面而来的错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着在半空
中盘桓的大群苍蝇,他忍不住惋惜地哀嚎出声。
「沈士杰,那,那个要五百块耶。你......」
「拜托,要不是班导说不买就不给毕业证书,谁想要那种东西。」
像觉得很恶心似的,将摸过毕业纪念册的右手掌在垃圾子车边缘抹了抹,士杰露骨地「呸」了一声。
「可是那也是钱啊--」
「所以说,我要的是毕业证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出声把名灿的话给打断后,士杰的口气似乎瞬间放软了。
「我不需要什么毕业纪念册。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阳光很毒、很灿烂,炫目到名灿几乎无法将眼睛完全睁开的地步。
所以他分不清,昂然地站在烈日下的士杰,脸上究竟是愠怒着,还是带着苦笑--
「名灿!名灿,你还好吧?名灿!」
家煜的呼喊伴随拍门的声音穿过厕所的门板,将意识还在梦中世界载浮载沉的名灿,给拉回了现实世界。
午后阳光透过背后的气窗照进室内,看着脚边反射着灿白阳光的瓷砖,呆愣几秒后,名灿才惊觉自己竟然坐在马桶上睡
着了。
慌张地应了句「我没事」,他连忙侧过身子,拉起手边的卫生纸。
卷筒以顺时针的方向开始滚动,脑袋还没完全清醒的名灿听着那规律的声响,整个人不自觉地又陷入轻微的恍惚状态。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个被全班欺负的转学生,在自己眼前把毕业纪念册丢掉以后,名灿就再也没办法对任何现实生活中的女孩子产生好感
了。
高中念的是男校基本上还无所谓,上大学之后的联谊也只是负责吃东西、拿到的MSN从来没加进联络人过,除非必要、
除非对方是工作伙伴或同道中人,否则和女生的对话顶多是「嗯」或「喔」,不会有其它的反应。
就像当初,在响应带头的女同学以饱含恶意的口气、问着:「你也觉得那个转学生让人很不爽吧?」时一样。
......凭良心说,当时的苏名灿是很不爽。
自己向来是全年级第一名,却莫名其妙的被一个段考前两天才转来态度又跩得要死的家伙,轻轻松松地拿走榜首的位置
;对才刚升上国中的小毛头而言,这根本没有不震惊不嫉妒的道理。
或许是输不起的心态作祟,即使隐约觉得这种行为很卑劣无耻、即使早就猜到带头的女生只是不满那个转学生吸引老师
们的关爱、即使知道这是去找老师谈谈就可以解决的事、至少,只要老师们不再对转学生另眼相看,那个女生就会收手
--自己明明很清楚。
可是名灿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
就算没有以实际行动加入欺负人的行列中,但名灿很清楚,选择了漠视这一切而没有站出来阻上的自己,也算共犯。
国中三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现在的名灿已经不复记忆了。
直到很久以后,在毕业典礼当天目送着沈士杰的背影逐渐远去,名灿才恍然大悟。
--自己真正感到不爽的对象,是把成绩排名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怀恨在心的「苏名灿」。
还有,当年的自己,曾经很喜欢那个带头欺负人的女孩子......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真的会食物中毒。」
家煜似乎已经等在门外很久,名灿才推开厕所的门,立刻发现了那站在洗手台旁边的颀长身影。
「是啊。」连强打精神的心情都没了,名灿只能尴尬苦笑。「而且我们都吃了,结果只有我中标。」
「这是托你的福喔,还好及早发现,没把蕃茄给国中部的吃。」
「是啊,真是太好了的说。」
不知道是因为食言而肥遭到报应,还是受到食物中毒之神的特别眷顾,总之在那场鸿门宴之后,名灿当真出现了食物中
毒的标准症状,也就是上吐下泻。
拉到在厕所睡着就算了,还梦见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果这是砍掉客人订单的报应,也未免太悲惨了。
回到房间躺下,用脚掌压下电扇开关,名灿呼地发出疲累的喘息。
......结果,自己最后还是没有勇气确认对方是不是沈士杰,就这样狼狈地逃回家。
又是一阵轻微的腹痛袭来,无力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想将这一波疼痛给忍过去的名灿,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叩叩」的
敲门声。
「我进来啰,起来吃药。」
和家煜一起进房的,还有装满开水的玻璃杯和胃药。勉强撑起身子说了句「谢谢」,名灿接过杯子,咕噜噜地喝掉了半
杯水。
「我后来想过了。」把床边的缝纫机推开,家煜小心地将放在地板上的白T恤给挂上椅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不
该勉强你去学校的,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反正那一餐很好吃啊。」
若有所思的瞇起眼睛,等待名灿把药给吞下肚后,家煜才缓缓开了口。
「其实那个小朋友......他叫沈士杰对吧?他那天就跟我说过,他是你同学了。」
「蛤?」
险些打翻杯子,反射性地担心起对方不知道讲了多少,名灿有点害怕的抬起脸来。
「因为你也跟他一样,都用同样的信箱走天下呀。下次要做坏事,记得换个信箱。」
似乎没受到多大惊吓,用食指戳戳名灿的脸颊,家煜将胃药放回袋子里,催促着「把茶暍完喔」。
「他只有说,因为他是转学生,跟班上同学不熟,没先打过招呼不好意思贸然来找你,怕你会吓到。被同学排挤的事,
是你说了我才知道的。」
「......」
没想到对方是这样告知表哥,双手捏紧玻璃杯,名灿不由自主的垂下头。
......觉得自己好龌龊、好可耻。
人家都没多说半句了,还只想着事情要是被揭穿该怎么应对、要怎么瞒住表哥直到最后。
苏名灿已经号称是大学生了,其实只有虚长了岁数,到头来,内心还是那个懦弱又卑鄙的国中生。
澄澈的开水因为杯子晃动而扬起小小的水波,听着细微的水声,名灿整个人无法克制地,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里。
「我本来已经决定,如果你说不想去就算了。可是想到你竟然有事情瞒着我,就忍不住想逼你讲实话。还说什么是为你
好......」
以孩子气的动作抓抓头发,家煜侧过头,朝呆坐在床上的名灿发出苦笑。
「这样很讨人厌吧?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注意--」
「不......」
杯子里的水因为用力摇头的动作而微微溅出,也顾不得擦掉洒到大腿和手臂上的水,名灿的语调忽地变得很低。
「我也不是故意不讲。只是......我很怕。」
尽管脑袋里有个角落、还犹豫着不想让表哥知道自己心中的黑暗面,名灿还是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假装没看到其它人欺负转学生,只顾着自己不要被扫到就好......我怕你知道以后会看不起我。我怕你会觉得我很
卑鄙、很阴险。我怕--」
「你不用管我怎么想。」
冷静地出口打断名灿白暴自弃的低语,家煜换了副表情。
望着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的名灿,家煜温和的语气中,混入了不容名灿反驳或逃避的刚强意志。
「真的有资格对这件事表示意见的,需要在意他怎么想的,只有你那个同学而已。」
「......你不会讨厌我吗?」
我这么卑鄙狡猾幼稚,只想着保护自己,只想在安全距离内付出感情,根本只是死小孩......
苦笑说着「你脑袋里想什么我会下知道吗」,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坐在床上的名灿齐高,家煜伸手轻轻拍了拍名灿
的脸颊。
「傻瓜。我哪可能因为这样就对你另眼相看?我这么喜欢你。」
「欸?」
脑袋瞬间因为后半句话产生了短路的错觉,手上的玻璃杯险些翻掉,名灿吃惊地瞪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
忽然觉得头昏眼花整张脸又热又烫,连坐部快坐不稳了。
「名灿?」像是对名灿的反应有意外,家煜扬起视线,声音似乎有点不自然。「你脸好红喔......怎么啦?」
「哪有--」
急急地别过脸,也不知道自己忽然紧张到全身颤抖的原因,名灿狼狈的结巴起来。「因因因因因为你说你那么--」
......那么喜欢,是哪种喜欢?
像被人从背后敲了一棍似的,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很苦涩,呆愣愣地望着墙上铭黄色调的海报,名灿一瞬间什么都
说不出来了。
经过一段漫长的怨言,那厢的家煜忽地弯下腰,伸手接过快被名灿翻掉的玻璃杯。
「......嗯,你是我弟,我当然爱你啦。不行吗?」
......家煜的口气很平稳,平稳到像是在说着我今天想吃甘蓝菜炒沙茶牛肉,要不要一起出去买菜。
连分毫的动摇都没有,当然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轻佻感觉。
明明到刚才为止还在发抖、整个人虚浮浮地像是踩不到地面,名灿现在却清楚地感觉到地板没有在摇晃,自己也没有坐
不稳,连吸气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像是全身都忽然冷下来了。
第八章
「......好久啊。」
「嗯,真的很久。」
「苏董,我们不是被放鸽子了吧?」
「......应该不是......吧。」
将近正午的阳光毒辣得很,只是稍微晒一下而已,就让人产生了热度似乎穿透衣物、直接剠痛背脊的错觉。
准备打招呼的话语卡在嘴里,在已经能够听见两人对话的距离内,看着表弟与他的好同学坐在咖啡厅外头的长椅上,一
个怒火冲天地按压着手机的回放键,另一个满脸无奈地喝着可乐,忽然觉得在这种时候出声打扰似乎不太好,家煜于是
停住要向前的脚步,转身走向路边的便利商店。
站在柜台前面,将收集了大半个暑假、准备给名灿意外惊喜的集点卡递给店员,家煜还没来得及说话,店员已经抢先一
步开了口。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换CD的活动上礼拜已经结束了喔。如果要换绿茶跟口香糖,可以兑换到月底。」
「呃......好。」
再怎么说CD与口香糖之间的鸿沟实在太深了,犹豫一秒,家煜还是说了声「谢谢」,将集点卡给收了回来。
无奈地走向书报架随便拿了本汽车杂志,与店门开关时的叮咚声几乎同时响起,家煜听见了清朗的呼唤声。
「家煜哥。」
转过脸,刚才还和表弟一起坐在长椅上发呆的少年,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五步的距离内。
「因为我想你们约十一点半,就没跟名灿说你提早到了。没关系吧?」
「不......我要跟你说谢谢才对。」心中赞叹着少年的机敏,家煜随手将杂志放回书报架上。「要是名灿发现我比那个
要面交的先到,铁定急到抓狂。康南,谢谢你啰。」
「也没什么啦。那个女生超有种,迟到快四十分钟咧。」
在家煜身边站定,目光越过玻璃墙、在对街的人行道飘栘片刻,康南伸出手,指向某个位置。
「你看,就是对面跟名灿讲话那个。」
在两人视线的落点上,站在名灿身边的女孩不知道说了什么,听得他先是有点讶异的张大嘴,然后嘴唇很快弯曲成开心
笑闹的形状,整个人乐到像要飘起来似的。
「我看是遇到也喜欢雅美小姐的同好了。」
看着康南用力点头赞同自己的推测,家煜不禁莞尔。接下来两人就这样无言地从店内注视着对街的名灿,直到家煜打破
沉默。
「......康南,名灿这阵子没跟你讲什么奇怪的话吧?」
「什么奇怪的话?」
「他呀,最近因为买到什么压轴演唱会的特区票,整天嗨得乱七八糟。」眼角目光瞥见名灿和那名少女挥手道别后,一
直线地朝便利商店的方向走来,家煜态度轻松的说了下去。「他跟我胡言乱语无所谓,我习惯了。要是吓到你或其它同
学就不好了。」
「嗯,最近是常常听他说他在追的那个试演会下一轮绝对是谁被淘汰......大家是不相信啦,其它我没注意耶。」
......果然。
不露痕迹的说着「你不要太在意喔,他在家里讲得更夸张」,家煜朝走进店里、正在左顾右盼的名灿招了招手。
大概以为在此地等待自己的只有康南而已,两人视线相对的瞬间,名灿的脸上明显闪过类似惊恐的神色--然后在发现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