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她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撕心裂骨,惊惧不堪。
瞥一眼女人在地上打滚的凄惨模样,我扯下一瓣小小的白樱,指尖随意一碾,花骨吱吱咯咯地碎了,再也活不长了,只得归于尘土。
樱,总是开得迟,落得早,生了的有几多,死了的又是如何,终究不是长久的神魂,缘断的地方,也只不过,不过,拈花一笑。
“断锦……那个孩子,真的很像这个名字。”
我浅眠时,错过了樱开,京都的烟花轻薄无依,是模糊了的旧事。而樱谢的时候,怕是再也躲不过。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水祗醒来,睁开了幽蓝的眼眸,我的身躯猛地被穿透,握剑的手腕上,一方纱锦腥红得盲了瞳目。
——棋子——
今世之前的月亮,古老而莽荒。
山之巅,水之涯,一小截青叶挽留了淡泊的月光,我将坚硬如石的心卷成翠微的横笛,凑近唇齿,便是一倾千里的渺远悠扬。
是谁说,浮云,浮萍,浮生如梦。
我,从来漫不经心,任凭着自己一身骄傲。
只可恨的一日,翻卷的碎花飞了满天,妖妖馥馥,由是贪恋迟开的嫩椿,在芬夜繁花中,遇见了他。
细长的黑眸,紧紧锁着水中的月亮,漫起淡薄的浮花,若远若近,凤禽张开了遮天的金色羽翼,攥住了我,再也不肯放开,逃不脱,逃不脱了。
山苍老,水东逝,我追不上,已是山穷水尽。
而后,被迫托身为人,被迫禁锢于这个脆弱的躯壳,无人的夜晚,那淋漓一地的椿花,都是血泪。
白的子,黑的子,在方寸阡陌间厮杀,不知年月里,只剩下一步一惊心的缠斗,几生几世交替后,连伤害都成了一笔淡墨。
“断锦近来如何?”指尖执起白子,落下,清脆有声。
“半数之多的分家已归其所用,天皇对他也青睐有加。”眯起眸子,淡漠地瞥过棋盘,白子黑子,二分天下,“不愧是有你教导了他七年。”
“而今他若发难,你可有胜算?”
慵懒一笑,“我,不如他了。”
“是吗?”落子,眼波戏谑,一方天地,胜负不知。
“当年你让我下令将断锦带回本家,不就是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嘛。”
扬起长长的眼睫,遮了几瓣落花,目光相遇,隔了太多的前尘往事,总不是种种皆明。流年偷换,川水都已干涸,只有我们纠缠得太深太深了,骨骼凄厉地惨叫,轻轻重重地扣着,放开!放开!!放开!!!
“神主,天皇召见。”匆忙的脚步声,下仆惶恐来报。
“知道了。莲见,这局棋以后再下吧。”
他起身欲走,衣袖上的金翅鸟婉转回首,望定枝头的红椿,不自觉的,总有几分不年轻的沧桑。
“……藏人……”唇启,有点恍惚的。
微微的不信,他缓慢回头,黑眸罕见地飘摇着,流光逝影。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天地中只有他听见,也许我不语,只是,只是风过而已。
“保重。”
我笑,已是身前的回忆了,妖红的月亮下,万千乱花飞过了枝头,初遇于大片大片的嫩椿丛,小小的红狐藏在其中,杏眸玲珑地一转,美得有几分妖气。
夜凉如水。
风铃倦了,叮呤,叮呤,乏乏地晃着旋儿,总是恍然一念,一念三千又三千尽作了尘土。
深深浅浅的红花丛,迎风摇曳,笑弯了腰,说,他来了。
苍青的木阶埋在椿花中,我静静坐下,不知过了多久,单衣上睡了几只小小的白蝴蝶,微风吹来,黛眉如嫩叶舒展,我知道,断锦来了。
如海繁花,隔了人远,天涯却近了,莫不是三年前分离时的风光,只是弹指一挥,听不见惊雷,万事不过水月镜花。
“莲见。”他沉吟,冷淡的声音绞在夜风里,就有了一丝无奈。
“断锦。”我笑了,天真清浅,长长的青丝顺着风的波纹,飞到他的掌心,指尖缠绕,“你,回来了。”
酒是寡情的,越喝,越冷,所以,要一口、一口地饮。
他的杯中漾着一轮月,青玉色的,轻轻一晃,就碎了,了无凭依。
我凑近,就着他的手,饮下了那一杯碎月。五脏六腑都被浸透了,凝上薄霜,绞起来,绞起来,痛得生恨。淡淡扬眸,看定他,水色漫漫。
“莲见……”他的眉目,清冷且锋锐,我知道,他看得,分明清楚。
“再等我一段时日。”修长的手依旧揽过了我,捋起一小络青丝,缠绕,缠绕,疑是岁月的阡绳,追着过往。
“再等我一些时日。”
“好。”
风铃下的小小棋盘,横着几片枯败的花,我细细一笑,许是酒意彻骨,连微笑都是冰寒的。
断锦,我的断锦,你不明白吗?
月碎了,就不再圆。
浮云,浮萍,浮生如梦,永远由不得人。
——娃娃——
春蛛织了网,便成了漂泊京都的云,偶有飞过的小雀被缠住了,纤骨烂在那里,只剩下白白的羽毛,沉沉深深,望久了,前尘也被压得淡薄了,往事终是不再鲜明,只剩下稻荷的微风在晨昏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飘着,淡淡的,有熏衣草的香味。
莲见,那个人是这么唤我的。
他给了我名字,给了我身躯,给了我一个,憎怨我的母亲。
“我不要生!!!我不要生!!!”
女人在床榻间撕心地挣扎,指甲生生抓破了下人压住她的手,红浪翻滚不止,我仍是落了地,走过前身的血,就是今生的路了。
百目藏人……
他是我的父亲,是我身前身后两茫茫的爱和憎,滔滔不尽的烟云奔涌而来,我们的三世都过去了,载沉载浮后,什么都不见了,或许,原是什么都不曾有过。
“莲见,你寂寞吗?”
春夜的胧月下,他的黑眸瞥过花影扶疏,深邃不明。我只是乏乏一笑,掌心中的红椿花,弃若了流水。
八年后,我从他那得到了一个鬼娃娃。
“这样,你就不会再寂寞了。”
可爱的娃娃,有着稚嫩的童音,漂亮的眉目,纤长的四肢。我喜欢他的名字,细细念来,总有寂寞且苍凉的意味,我最亲爱的弟弟,百目断锦。
细雨斜飞时,他会在长檐上挂起小小的晴天娃娃,会折很多很多雪白的千羽鹤,素青小袖浮在水洼中,没有了声息,然后,冰凉的手指会滑过我手腕上的伤痕,小声问,还痛吗?
摇了摇头,不。
是了,伤痕总有消失的时候,哪怕曾被囚禁,水岸青草下骨血淋漓。娃娃睡了,恬眠于怀中,岸上烟火炎凉,我只愿他能够平安长大。
后来,我一时兴起,告诉了娃娃,我不是人,是妖。娃娃眨了眨眼,波澜不兴,你对我来说,就只是莲见而已。
我笑了,飞檐上无主的雨点落在嫩红椿上,微微一颤,花,哭了,偶然回首,泪水是一层薄薄的浮生梦,并非全都是由谎言洄滴的。
只是有一天,在我恍然不知的时候,娃娃长大了。
他问,对于你,我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断锦啊,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心只是一块顽石,世上过了千年,我仍是冷眼翩跹,不问苍青。
长夜深了,春蝉无眠,在小小的花叶后纺起了纱,垂下细微的呻吟,只有这一地的花了,同我携手无梦。
焚着幽淡的熏香,十指弄琴,细抹慢挑,微凉的烟水打在青嫩的小叶上,和着一丝半缕的歌声在夜风中飘,连乏乏的红椿丛,也不由地听住了。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莲见少主。”烛火颤了一下,一个人影晕淡开在纸门上,隐隐地,衣袖上生着一小截嫩青的菖蒲。
“蒲草,有什么事吗?”
“断锦少主吩咐小人转告,请莲见少主今夜务必小心。”
“他,打算做什么?”
“集合分家的人手,逼神主退位。”
“就只是如此?”
“神主和拥护神主的分支,全部斩草除根。”
“很好。”我的指尖搭上琴几上长长的武士刀,黑眸瞥一眼门外,小小的烛火下,影影绰绰,“那就不必留下这些烦人的东西了。”
云卷起了,狰狞地吞没了月亮,天地漆黑一片。
白光一闪,青色的烛火灭了,寒晃晃的刀光从黑夜的深处劈空而来,映亮了我的眼眸,是一只山野中的野兽,肃杀而冰寂。
我听见了清风的声音,白蝴蝶藏在风后,欺霜赛雪,乍然惊现,连惨呼都措手不及,血溅起来了,温热的,浓稠的,是春末最后一场樱花雨,舍不下,舍不下,也只得妖妖娆娆地落下来。
月亮自云后掉出一截残肢,雪白的地上,几具拦腰斩断的尸骸,五脏六腑淌了一地,死不瞑目。
“是小人不慎,竟被人跟踪了。”蒲草离了月光,枝桠的阴影交错在和服上,面目模糊。
“无碍的,你走吧。”一声脆响,薄如蝉羽,武士刀随手丢下,淌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莫不是花红雪白。我笑了,很纯净的,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赤裸着双足,我走过庭花丛生,尸体凌乱地横了一地,越过,越过,落地无声。素白的织绣曳过青叶,浮起了浅浅淡淡的红花,不知又是谁今生未了的痴怨嗔笑。
没有慈悲的夜,只剩下了惨叫声,忽远忽近,白白的人骨,红红的内脏,寒光飞过,全都碎了,呻吟总是在最痛不可当时,猛地掐然停止,然后,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了声息。
天地冷眼,杀人无数,恍然一夕中,这里成了离黄泉最近的地方。
我停下了脚步,夜风中飘来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等的人来了。
月儿开了朵朵红花,青年的素青上,斑斑鲜血,辨不清本来的面目。
冰瓷的眼眸,着了些清寒,总有些荒凉。他手中的绣绢划过一个猩红猩红的弧,飘忽着进了我的怀中,浅苍面上的金翅鸟折了首,早已僵死了,一迭迭掀开,垂下满掌浓墨长发,尚未阖上的黑眸望住了我,道不清的情意,终是无解,末了,凝成一个宁静的微笑,在岁月中悠漾而去。我低低垂下眼睫,那,是藏人的头颅。
“他死前,说了什么?”
青年的目光飘忽了一下,在他身后,钩月攀在郁郁的枝头,利得怕人,“他说,他不后悔。”
“是吗?”戏谑一笑,父亲啊,你临死前仍是如此狡猾,稻荷的清风,京都的浮云,一路同你走来,因果惨淡,回首,回首全是枉然。
细白的指尖撩开那一些血淋淋的黑发,一个淡淡的吻,落在已经冰冷的额际上,寒澈入骨。
“父亲……藏人,我们,终于还是走到尽头了。”
月亮杀死了小小的蝶,青白的碎尸,扑颠逐狂地飞舞而去,没了气息,终越不过三尺苍青,掉下来,掉下来,红椿织就了棺木,唯成尘泥,那是我们初遇时的光景。这一生和你纠缠了大半,一捧黄土飘洒在坟头,终是无人会来凭吊。其实,世上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遗忘的,血涸了,泪干了,也都只是曾经而已。
撩起长长的红袖,小心地将藏人的头拥在手臂中,扬起头,白皙的颈映在皎洁的月光下,几近透明,疑只一碰,便要碎裂。
“不要走。”青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我,紧紧的,骨骼几乎都要折裂,手一滑,藏人的头颅长笑着滚落在花丛中。
“断锦……”
“请你别离开。”
“……”
“莲见,回答我,你照顾我只是希望我能杀了父亲?”
“是。”
“从你让父亲将我带回本家的那一刻起?”
“是。”
“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离开?”
“……是。”
秀挺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闭上眼眸,良久,再睁开时,碎瓷埋在白雪下,藏起了所有的情感,“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
“对于你,我究竟是什么??!!”
微微一笑,仍是温柔的,“我不知道。”
“你,真的很残忍。”一字一顿,惨烈如花。
“他,也曾这么说。”瞥一眼蔓草上的头颅,几瓣落花飘在长长的浓墨里,狭长而漠然的眸子几近是嘲讽地看着这一光阴。
花开了,花谢了,都只是晨昏交替中的一瞬间,我从来不曾有半点留恋,无心无情的孩子,藏人曾如是说过。而今,唯想见自己遥远的故土,苍茫的月光下,白蝴蝶停在青叶尖上,欲飞还止,摇曳生姿。
火石电光,我听到了青竹催折的声音,尖锐而刺耳,长长的剑穿透了我的颈项,没有痛楚,已是麻木了,回过头,迎进一双清凛的曈眸。
“断……锦……”艰难地动了动唇,吐出来的却都是一瓣一瓣枯萎的鲜血,“我不愿自己一个人痛苦,那种感觉太寂寞了。”狠狠地抽出了剑,长长的幽蓝,梦走得远了,只留下满满一地的腐蝶枯花,从此,不再醒来。
血溅,如盛了一树红椿,乘着夜的青丝飞向月亮。我伸出手,一点点,一点点,身躯禁不住地一软,绯红的月光在指缝中错落。
无言的,有一双修长的手揽过我,像过往一样,紧紧地拥在怀里,一滴水珠打到我颤抖的指尖,冰凉的,一片湿润。
“莲见……莲见……”优美得几近凄惨的声音。
痛楚地牵起唇,天上的冷月细细倾斜,成了一朵有些忧郁的微笑,“断锦……你知道吗,被寂寞……侵蚀的人……其实……是我。”
月亮很近很大,我的娃娃在哭,怕是心伤成灰,可我倦了,已经再也伸不出手为他拭泪了。
小小的烛火灭了,没有天地。
莲见,对于你,我究竟是什么?
断……锦……
或许,或许,你是我心上最柔软的一滴泪。
卷二 未折花 完
卷三 萍水抄
我低手,一叶浮萍了无凭依,飘下来,交还了川水,它身前的漂泊我不曾见,身后的漂泊我再也见不着。
——青竹——
多年之后,我仍会想起那个夜晚。
浮世绘上垂落几笔浅浅的葱郁,钩住了月亮,如一把小且利的青锋,冷眼翩跹,刺得人生疼。
大梦不觉晓。
梦里,梦里,血雨腥风。
红狐屏风前,他沉静地跪坐着,浓黑长发顺手挽在了身后,垂下一根淡石青的古式绳结。凤禽栖息在浅苍面的和服上,惊惶地拍打羽翼,月光漫了过来,曲曲折折,要淹死,要淹死了。只一盅茶温在白皙的掌心中,漆黑的面上用金釉描了几笔雏菊,夜风吹来,任凭其慢慢冷却,几片嫩叶青得沁出了泪水。
“初遇那个孩子是在稻荷,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晚的月光和今夜一样,红得妖艳。本是为了祭典而去的,没想到绕过山径时,在漫天的嫩椿丛中见到了还只是一只妖狐的他,风中飘摇着单薄的红衫,非常非常的美,现在想来,或许有点可笑了,但那一刻的心情应不是虚假的。我将他带回了京都,强迫他摈弃原身,只留魂魄,并以抚子为依凭,让他托身为人,可他的妖魅之气未消,容貌也就一直停留在了十六岁。后来,为了继承百目家,便有了你,只是你的母亲太过愚蠢了,怀了你,还想用水祗伤害莲见,你成为而今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也全都由于那场意外,可惜我当年一番心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