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谷平嘿嘿一笑,并不放开邵家小姐,抽出长剑道:“要对付你,单手足够了。”扯起邵家小姐,竟将她当了盾牌,一面挺剑向路永澈刺来。
路永澈皱起眉头,刀光剑影之间,再怎样自负剑术高明,也可能不小心划伤了她。当下第一要务,乃是救她脱险,于是叫一声:“得罪了!”左手扣过邵小姐的手腕,右手一招“雪拥蓝关”向岳谷平的四根手指削去。岳谷平横剑来挡,路永澈突然变招为“杨花陌上”,袭他胸腹。这一招此刻使来,路永澈只觉得眼前一花,手里攥的便仿佛是三哥的手腕,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一遍遍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三哥眼下正不知在哪里,受着怎样的折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他当下只觉悲怆涌起,绵绵不绝,剑随心转,“杨花陌上”尚未使尽,剑锋早转为“落华春去”,又倏尔转向“杨花落尽”,剑若白虹,劈面而落,只听得岳谷平“啊”地大叫一声,眼见着手腕快被那变幻莫测的剑锋削断,不得已只好撤身松手,向后跃开。路永澈猛一把将“邵小姐”拉到自己身后,柔声道:“没事了。”心神猛敛,便要将她的手放开。
谁料那双手却反而将他攥得更加紧了,手心里满满的汗水,微微地发颤。他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地叫他:“澈儿。”这一声唤他听了十年,因而再熟悉不过。
他强抑着浑身的震颤回过头来,鲜红色的绣凤盖头正慢慢从那人头顶上滑落下去,渐渐地,一点点地,露出那举世无双的倾国容颜。
眼前的人,虽是红妆艳裹,虽是乌发金钗,虽是略施脂粉,虽是盈盈欲泪,虽是微微未言,但路永澈比谁都清楚认得。那是他的三哥,他决计不会认错。
第三回 错成姻缘笑牵花
邵利恬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大叫大嚷,也不左冲右撞,难得地安分下来。她看着台上路永澈的身影,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她低声自语道:“他……他不是死了么?可这不是鬼魂。难道他是特意来参加我的比武招亲大会的?刚刚他是来救我的?呀……这……”她绯红了双脸,只恨不得台上的顾雨溪便是自己,那现在便大可以攥着他的手,含情脉脉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暗送秋波。
她转而又想道:“他竟能从赫连叔叔手下逃出生天,想必本领也是一流的了。这当然也要归功于我和他的姻缘,定是我日日的思念感动了老天爷,因而特意撮合我们。以前还不信命啊缘啊什么的,如今我都信了,全都信了!”
邵群哪还看不出女儿的心事,但也瞧着路永澈暗道:“这小子果然有点本领,竟然没有被赫连杀掉,倒是遂了我这女儿的心愿。”见着顾雨溪头上的盖头落下,当下怕他的面容被过多无干之人看见,徒增是非,陡然飞身上台,双脚一踏,却是用了十成内力,震得那将要飘落在地的盖头反旋而起,左袖一挥,那红盖头便又罩上了顾雨溪的头顶;同时右掌拍出,仿佛轻描淡写,却震得岳谷平躲避不及,倒退数步,跌下擂台,喷出一口鲜血。
路永澈倒吸一口凉气,先前在颜家宅邸里邵群甫一出手便使赫连誉被迫让了一招,便知这中年汉子不是好惹的角色,然而今天见了他这等得硬功夫,才知道他果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要从他手下救出三哥,殊非易事。正思量间,邵群已回转身子,在顾雨溪背上轻轻一拍,顾雨溪当下浑身酸软,低呼一声,不得已松开了抓着路永澈的手。这电光火石之间,邵群已欺至路永澈面前,双手若抚琴弦,正是他独创的独门绝技“舞琴指”,一招之中竟罩住了对手浑身十余处大穴。路永澈心下大骇,不敢硬接,矮身移步,撄其锋芒。邵群冷笑一声,手指一扣,竟去弹他脑门正中“印堂”穴。
路永澈稳定心神,长剑反向而出,倒卷而上,拦在邵群指前。邵群一愣,但见那长剑浑重如江,知道是天下难觅的利器,单凭指力无法将其弹断,于是笑道:“兵器不错。”手臂一翻,伸指为抓,一招“雪泥鸿爪”攻其心腹。爪上劲风迫人,便似钢铸一般。
这一套“舞琴指”的本领,邵群潜心浸淫数十年,方有今日成就,如何是想避就避得开的?路永澈也知这一点,只得铤而走险,竟不去管它,剑尖斜指,“空谷白驹”嗤然而出,后发先至,反削邵群面孔。邵群赞许地点头道:“好功夫,好胆量!”单手一挟,竟将那乱颤的剑尖挟住,路永澈一挣未脱,手腕早被邵群拗住,邵群暗传内力,压得他浑身酸软,却强自撑起一股劲来,不至于当众跪倒;双目炯炯,直视邵群,并无半分退缩畏惧之意。
邵群松开他的手腕,笑道:“这个年纪竟然能接我三招,果然是相当了得。胜不言骄,败不觉馁,这才是我邵家女婿该有的品性!大伙儿都见了,今日比武招亲,这位路公子技压全场,诸位便是见证,我邵群自然不能食言,今日便将独生女儿嫁与路公子!话不多说,还请诸位移步邵庄观礼。”
此言一出,满场欢声、彩声、埋怨声、懊恼声尽皆雷动,邵利恬欢喜得大叫起来,仍觉得不够尽兴,陡然抓过身边一名父亲的亲传弟子,竟朝他的胳膊猛咬一口,看着那人瞠目结舌的脸笑道:“痛吧?!我可太高兴啦!这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美事!”
路永澈急道:“晚辈并非前来应这比武招亲……只是……”话未说完,手早被邵群携起,他还待挣扎,却见邵群另一只手携了顾雨溪,知道三哥的性命是捏在了邵群掌中,当下哪里还敢反抗,只得任由他拖着前行。邵群哈哈大笑,仿佛携着自己的女儿女婿一般,大步朝邵庄走去。
新郎的喜服摆在床上,路永澈哪里有半分心思去换上它,焦躁得满头是汗,抓着伺候他的仆僮问道:“我三哥……不,今日那位邵小姐在哪里?”仆僮们一应是俊美的少年,此时都笑道:“公子着急什么?要见小姐,只要穿上那新郎倌的服色,拜堂时自然就见着了。”路永澈满面通红,却又不好详解,扯开仆僮们阻拦的手臂,便要硬闯出去。谁料面前突然拦了个人,叉着腰挡在门口,竟将那门遮得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空隙。
拦着门的正是货真价实的邵小姐邵利恬。她嘿嘿笑道:“路相公哪里去呀?你要找我,我便在你眼前了,姑奶奶这么听话的日子可很少有!”挥手对那些童仆道:“你们碍眼死啦,别阻着我跟路相公说话,快滚出去!”那些童仆忙不迭地夺门而出,生怕晚了一步,便又被这位得罪不起的姑奶奶寻了差错。
路永澈知道眼前这位便是真正的邵家小姐了,当下也明白了为何邵群要让三哥扮作她去比武招亲——这样出格的小姐,就算再如何地系出名门,一出场纵使有多少应征者也能被她吓得落荒而逃;也许有勉强留下的,邵群也多半看不上眼。
路永澈道:“邵……姑娘,我三哥并没有冒犯于你,还请姑娘告知我三哥的所在。”他本欲随众称她为“邵小姐”,然而看那模样,哪里有半分“小姐”的风范?这一声“邵小姐”便无论如何也唤不出口,只得改称她为“邵姑娘”,才没有违了良心。
路永澈不提顾雨溪还好,这一提起他来,邵利恬登时火冒三丈,但不愿在心上人面前过分撒泼,强自按捺,愤愤地说道:“好哇,你也念着他。我告诉了你他的所在,你便要去救他出来?”路永澈道:“前些日子在颜家少年英雄会上,邵帮主虽然出手救下三哥,却也无故将他掳走;今日我三哥甘降身段,扮作女子,替姑娘主持这比武招亲,这情分也算是还清了。还望姑娘多多美言,劝邵帮主高抬贵手,我三哥不是能被如此折辱之人。”
他说一句,邵利恬心头的火气便上一分,心底也更痛一分,待他说完,终于是再捺不住,指着路永澈鼻子骂道:“‘我三哥’!‘我三哥’!你句句都是‘我三哥’!爹爹也句句都是‘顾三侠’,嫌我碍事,便把我随便嫁了!你却忘了你是跳上了谁的擂台,胜了谁的比试,又接了谁的爹爹的三招?好啊,我正嫌那狐狸精骚得很,你去把他救出去行啊,最好一刀剁了,省得你们在我耳边天天聒噪!”
路永澈大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什么!”抓着邵利恬胳膊,将她猛地往旁边一推,径自跃出门去。邵利恬一跤坐倒,手掌被蹭破了些皮,当下放声大哭,叫道:“你干脆一剑杀了我,这样你便不用娶我,带着你的三哥远走高飞去吧!”
路永澈心下愧疚,暗想这女子今日大喜的日子,也的确被我搅成了一团糟,当下便走不动,回身去又扶起她来,替她拍去了身上的灰尘,柔声道:“邵姑娘,是我错啦,我给你赔罪。”
此时邵群已走到了门口,道:“路贤婿,时候不早啦,你也该换上衣服,不能让礼客们久等。”路永澈起身正色道:“邵帮主,晚辈感你在颜家救我三哥的情,但你要将我三哥当作玩物,晚辈虽然不自量力,却也决不能和你干休。”邵群笑道:“可你跃上的是我女儿比武招亲的擂台,这却是另一码事。你乖乖替我顶过了今天,我们便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我们再慢慢商量。”
路永澈知道自己当初跃上擂台之时只凭一时意气,并未考虑周详,因而自觉理亏,还要辩解,邵群却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顾三侠已经穿了新娘服色去了厅上啦。新郎官要是迟迟不见,谁晓得那些眼馋的能做出什么手段来。”路永澈闻言大惊,一时间也无他法,只得乖乖换上了新郎服色,随着邵群转去厅上。他却没有想到,既有邵群在,谁若敢对邵家女儿毛手毛脚,又怎能逃过邵家独门绝技“舞琴手”?路永澈何等正派之人,因而倒丝毫不疑是邵群在故意拿话诓他。
走进厅院,顾雨溪也的确身着嫁饰,在门边候着了,步子挪得很慢,身上定是被点了穴道。他由两个喜娘搀扶着,手里牵着朵大红绸子花的一头,身上的绦坠微微颤动。小倌上前,将那绸子花的另一头交给路永澈牵了。路永澈怔怔地看着他的三哥,一面痛心,一面惶恐,一面竟不知怎么的涌起些许欣喜来,混得他的头脑嗡嗡作响,只听得见自己胸膛中咚咚的心跳声。
——这辈子竟能与三哥叩首天地,当真是他从未想过的福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路永澈叩得真心实意,没有半分为难。他竟真的有些感激邵群了,若不是他,三哥当天定会被赫连誉杀死;而自己今天又怎能在这里娶亲,而面前站着的,更决计不会是自己日思夜慕的三哥。
喜娘将玉瓷的酒杯交到二人手中。路永澈看着杯中酒,眼前人,一时竟有些痴了。
倒还是顾雨溪先伸出持杯的手,环过了他的手臂,感到彼此肘弯里交错的温暖,一仰头,双双将这陈年的烈酒一饮而尽。
锣鼓喧天,鞭炮轰响。路永澈隐隐约约听见那红缎盖头下传来一声:“澈儿,我……”后面的听不真切了。路永澈觉得自己几乎要哭,却又打从心底笑了出来,将牵着彼此的红绸子向自己手上紧缠了几道。
将新娘子先送进洞房,新郎官还得再出去陪酒谢客。路永澈心下明白,他此刻再一出去,待回来时,这房间里的新娘子,可就要换成那凶神恶煞的邵姑娘了,因而若要跟三哥说话,可就得抓紧这片刻的功夫。然而他只觉得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两人静默了一刻,肚里千言万语,竟不知该由哪一句起头。
倒是顾雨溪先笑出了声,揶揄道:“澈儿,你不帮我掀盖头么?这新郎官可真做不称职。”路永澈面上一红,不敢说自己一时间心神荡漾忘记了,兀自强辩道:“三哥的脸孔我闭了眼也记得,掀不掀还不是一样。”话虽这样说,却郑重地伸出双手,将那盖头掀起了;两人目光相接,路永澈不由得面红过耳,连忙低头,顾雨溪却站起身来,将他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脸颊,连声道:“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心下仿佛一块大石落地,浑身一松,脚下瘫软,竟跌坐在了床沿上。
路永澈急道:“三哥,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瞧瞧!”顾雨溪摇头道:“没有事。只是被邵大帮主点中穴道,浑身乏力;我听信邵群胡诌,只当你死了,强撑着一把劲在,眼下见你没事,这一欢喜,便没了气力。……”他苦笑了片刻,问道:“澈儿,三师叔和大哥他们呢?都没有事吧?”路永澈呆了一呆,他欢喜得过头,一时竟将师父兄弟们的生死斗置之度外了。当下讷讷地道:“我……也不晓得。”
顾雨溪叹道:“希望他们没有事。这些天来我夜里做梦,常常见到师父和二师叔的死状,心里头难过得紧。”
两人都沉默了不说话。游箬向飞死去不逾百日,按理说他们作为亲传弟子,又是孤儿,师父便如同再生父母,这百日内自当戴孝,更是不该办喜的。然而世事难料,到今日这一步虽非本意,但此时提起,两人登时只觉得心下有愧,无地自容。
半晌顾雨溪道:“你也该出去了。外边宾客还等着。”他叹了口气道,“也不用多想了,毕竟今日并不是我俩的大喜日子。若是真的,那即便是九泉之下,师父也要被我再气死一次。”他又想起游箬当初得知他与永澈的些微情愫之后,那愤怒的模样和此后对他冷言冷语的种种,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师父。
路永澈笃定说道:“三哥,我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暂且先忍一忍吧。我们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他邵家并非天罗地网,那便总有逃出去的法子。”
顾雨溪摇头道:“你一个人逃出去简单,却多了我这个拖累。你若不想娶这邵家的小姐,趁早走了,她也是个难缠的角色,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虽然三哥不好替你做主,但也要劝你打算清楚。”
路永澈闻言一怔,转而笑道:“我的终身大事?……那不是刚刚就定好了么。”
他站起身来,在顾雨溪的唇边飞快一吻。
“我有三哥了,让他们妒忌去好了!”
两人一个面若熟柿,一个僵若木鸡;
呆了半晌,路永澈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直到半夜,这婚筵才算散了干净。路永澈喝得大醉,心里说不出的快活。他迈入洞房,眼前的新娘子自然早换成了身粗体壮的邵利恬,她却似乎喝得比路永澈还多,此时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鼾声大作,口齿不清地说着梦话。
路永澈自去倒了杯凉茶坐下,他此时方觉得头痛欲裂。却听得身后邵利恬不知梦到了什么,哭着叫道:“路大哥,你一剑刺死了我吧!”
路永澈浑身一惊,酒也醒了大半。他拾起被邵利恬蹬在地上的毯子,替她掖好,坐在床沿上,看着这不更世事的丑姑娘满脸清亮的泪水,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处,双眉郁结一处,半晌深深浅浅地叹了口气。
第四回 我愿困苦将身替
“邵帮主,我有一事相求。”
邵群抬起头,眼前摇曳的烛光下映着顾雨溪长长的身影,他面庞上藏了点不易察觉的憔悴,连那素来清泠的声音此刻也仿佛欲雨的低云。邵群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样的神仙人物,原来也有求人的一刻。可见所谓神仙,不过也只有这一张皮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