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无风听得心里愈发沉重。东平国中是什么状况,他心里自然很明白。王皙阳这两年质子生涯做下来,损失的不只是时间。
王皙阳苦笑:“前些日子,想你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是,若想他留下来帮我,只有这一条路。只是,事情似乎被我自己弄糟了。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真是差到极处……”
洛无风忍不住低声道:“但风定尘他,似乎也并没有责怪……”
王皙阳笑笑:“你以为他没有?你可知道他将安定侯的死也算到了我头上?那一刻,我只怕他会勒死我……”
洛无风打了个寒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王皙阳并不等他回答便道:“当时也怪我自己糊涂,居然想那铁笼能扣住了他。竟忘了他那般的人,又怎威胁得住?徒然激怒他而已。只是他实在太过心软,我做小伏低流几滴眼泪给他,他居然就轻轻放过了我,实在不像传言中所说那杀人如麻的角色。有时候我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人当真是南祁摄政王?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真会以为有人假冒。”
洛无风道:“众目睽睽,这如何假冒得了?”心里却在想着:那几滴眼泪,当真只是为流给他看的么?难道你心里不想有人能为你解忧,为你拭泪?只是这些话,打死他也不会说出来。
王皙阳点头道:“是啊,所以我也只是胡乱猜想罢了。当时我觉得几乎便要成功了,可是突然间来报卫清平要来议和,他立刻便走了。”
洛无风不解道:“这岂不正是说他心中怨恨卫清平?”
王皙阳似笑非笑:“是啊,他心中怨恨卫清平,为何不去杀了他?”
洛无风迟疑道:“卫清平已是襄国侯,身边必然……”
王皙阳打断他:“韩扬身边更有亲军亲卫,不是照样被他杀了?”
洛无风默然低头。王皙阳苦笑道:“无风,不必再自欺欺人了。现下赶快找出杀人凶手,洗清了我们的干系还好。若他真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两罪合一,只怕用什么也再休想求他回头。”
洛无风道:“但皇上你并没有杀卫清平的理由,风定尘怎么能随便将罪名安到你头上来?”
王皙阳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卫清平?于公,他骗我与他合作,却在北山重创东北联军,若不是他,我们如今怎会如此狼狈?”
洛无风忍不住道:“那于私又如何?”
王皙阳微微一怔,皱了皱眉:“什么于私?这还不够么?还是快点去查,晚了只怕来不及。”
洛无风迟疑片刻,终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低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王皙阳怔怔坐了一会,低声叹息,立起身来:“摆驾青桐宫。”
北风骑着元文鹏送的那匹马,走得悠悠闲闲。趴在春凉殿上听了半夜,他就确定了一件事:南祁襄国侯的死,并不是东平这位年轻皇帝下的手。他来的时候文程就告诉他了,只要确定这一点,他就算大功告成,立刻回来,至于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有的是时间去查。因此他在春凉殿听完了壁角之后,就踏上了返回中元的路。
山路还算平坦,马也是好马,走得很稳当。正是春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即使像北风这样只对武功感兴趣的人,也觉得这天气十分不错,不错到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耳目也不曾失去灵敏,自然听见了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刀剑相碰之声,顿时精神一振——有人在动手!
若说北风最喜欢什么?毫无疑问,就是武功!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在文程身边,名义上是掌管“北风”,其实所有报上来的事情都是文程在处理,他只负责动手而已。尤其从文程心灰意懒地离开南祁隐居西定开始,他连保镖这活儿也做不成了,实在是郁闷。因此他才会对李越如此感兴趣,可惜李越又没有跟他切磋的意思。因此听到刀剑之声,他好比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一桌酒席,食指大动也是情理之中了。
林中空地上有四个人,一个躲在树后,三个正在剧斗。以一敌二的那个身上已经有好几处伤,一件青衣大半染成红色,但好在都不致命。他手中用的是一柄短刀,跟两个人贴身缠斗。一寸短一寸险,那两个手中都是长剑,被他这短刀抢进了中宫,反而被他攻得手忙脚乱。不过这两人身手也不错,相互救助,虽然有些忙乱,却也能抵挡得住。
北风悠闲地躺在树枝上看着下面。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以寡敌众的那个虽然尚未受什么致命伤,但流血太多,影响了他的体力。他现在完全是拼命的打法,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击倒对手。而他的对手正好相反,就是在耗他的体力,只要拖的时间够长,甚至用不着他们动手,他也会自己倒下去。
有点可惜啊……北风在心里暗暗惋惜。这个人的功夫很是实用,每一招都是攻击对手最薄弱的地方,以一敌二,居然还能将对手逼得手忙脚乱。看他身上负的伤,估计前面已经干掉好几个人了。不过他的力量还欠缺一些,不敢过多的硬碰硬,否则,他还能更占上风。不过,这也很难得了,若是能跟他过过手,估计应该能打得很痛快。可惜呀,这样一个好对手,再过一会就要死了,不能让他也过过瘾,实在是个遗憾。
“快走!”百忙之中,那人居然还能回头怒喝了一声。
叫谁走?树底下这个?北风探探头,没什么兴趣地往下看看。只看树下这个刚才走的那两步,就知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脸上又是泥又是土又是汗,糊得跟花猫一样,被吼了这一声,居然还不赶快逃,留下来也只是碍手碍脚而已。北风撇撇嘴,刚要把目光转回那剧斗的三人身上,突然发现,树下这人,是个男子,而吼他快逃的那个,也是男子!
若是从前,北风绝不会分心去想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可是他刚刚学到了男欢这个词,而且还亲耳听到了活春宫,并且从身边人那里知道了男子之间居然也能相爱,于是,破天荒地,眼中看着性命相搏,他居然生起了其他的兴趣——树下这一个,虽然满脸脏污,但清秀的轮廓还是看得出来的,尤其那眉目,像画出来的一般;还有那腰身,细得似乎他双手就能拤断了,怎么看,都挺符合男宠的标准。再看那一个,模样生得也不错,但比这个可就多了五分煞气,而且脸上那焦急关切之色都不是做伪的……北风觉得更有趣了,活生生的生离死别啊,就在他眼前上演,多有意思!
突然之间一声惨叫,北风一回眼,青衣男子已经和身扑在一个对手身上,手中短刀从心口直插进去。不过对手临死一击,长剑也自他胁下穿了过去,同时另一个对手的剑已经砍在他肩上。青衣男子突然弃刀,双手在死人胸口一拍,身体倒退,生生从穿体而过的长剑上退了出来,一个倒肘打在身后人的胃部。北风几乎都能听到他肩上的剑滑动时擦过骨头的声音,令人牙酸。不过他这一肘也打得对手弯下腰去,长剑脱手。青衣男子一扭身,双臂已经扣上对手颈中,脚下一勾,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北风看得双眼一亮,青衣男子现在身上被戳了个透明窟窿,若是肉搏,体力上就会大大吃亏,可他将对手扭倒在地上,大家发力都受到限制,正好弥补了他的缺陷。现在他双臂锁住对方喉颈处,反而占据了主动。只是他的对手力气确实不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居然还能挣动。他也知道此时二人就是在比谁撑的时间长,因此连踢带扭,就是不让对方安稳发力。两人滚成一团,北风看得连连摇头。那大个子真是白长块头不长脑子,这样的姿势下他是难以发力的,再这么挣一会,要是让青衣男子移到他背后,那他就只有等着被勒死的份了。当然如果他运气好,那个青衣男子支撑的时间不够长,结果就两说了。他在这里摇头晃脑,弄出了点声音,树下的人突然抬头,一眼看见他,立刻叫起来:“救命!救人啊!”
北风低头看看他,没有插手的意思。这几个人根本不关他的事,要他救什么?树下的年轻男子看他一动不动,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此时青衣男子显然是先撑不住了,流血过多耗尽了他的体力,反而被对手压到了下面,双臂虽然还锁着对方的喉咙,但已经无力再收紧。年轻男子看看扭在一起的两人,又抬起头来看看北风,突然冲了出去,从死人身上拔出短刀,一刀向对手后背捅了下去。他显然从没拿刀捅过人,歪歪斜斜的全无准头,力量也不大,一刀捅下去,敌人还没怎么,他自己脸倒先白了,连拔了两下,那刺得并不深的刀也没能拔得出来。
大块头已经打昏了头,被疼痛一刺激,力气反而大了,嗷地一声竟然挣开了青衣男子的手臂,反而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年轻男子一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拔起了短刀,猛地又戳下去。他面白如纸,手上的刀全无章法,却是一下下不停地戳。大块头再打昏了头,也不是不知疼痛,一个分心,被青衣男子再度压到身下。青衣男子揪住对方头发往地上用力一撞,趁着对手撞得七荤八素,反手夺过同伴手中短刀,一刀横过脖颈,鲜血喷溅出来,洒了他一脸。大块头身体一阵抽搐,终于不动了。青衣男子抬起头来,似乎想向同伴笑一笑,却终于一头栽了下去,倒在敌人尸体上。
北风仍然趴在树枝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年轻男子手足无措地撕下衣裳去给同伴裹伤,脸色白得倒像是自己挨了刀一般。果然是伉俪情深啊……就是不知这词是否能用在这里。北风多少年都没有动用过的想象力在此时异样活跃起来。虽然男宠一事他早就听说过,甚至也见过那些描眉画眼的人,但这般活生生的生死不离的一双人出现在眼前还是头一次。在他印象中,那些富贵人家对自己的男宠如同对待案头窗台上的一件东西,今天买来,明天就能转手,从不曾听说过有什么真情实意。唯有在李越身上,他才知道男子之间居然也会相恋而不只是泄欲。既然李越这样的人都会恋上一个男子,那么男欢这种事,似乎也是蛮有意思的。可惜李越的爱人已经死了,想来是不可能再看到他与男子卿卿我我的模样了,那么现在难得遇到这么一对,如果就这么让他们死了一个,好像也有点可惜呢。
于是北风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走过去看看已经昏迷的青衣男子,轻松地道:“他快死了。”
正在努力跟那血不止的伤口做斗争的年轻男子闻言,立刻抬头怒瞪他,只是一双眼睛已经泛红,愤怒倔强之中又带着掩藏不住的哀求和惶乱。北风继续好心地指点:“你那样包扎止不住血,再流一会人就没救了。”
年轻男子闭了闭眼睛,颤声道:“你,你能救救他么?”
“行啊。”北风痛快地点头,迎着年轻男子难以置信的眼神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男人吧?身手不错嘛。”
年轻男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同伴,一时不知是该回答还是驳斥他完全荒谬的问题,最后还是流个不停的鲜血让他做出了决定——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我,我叫如意。”
124.何如不见
李越第三次次回王府休假的时候北风仍未回来,倒是来了封信。李越看文程对着信独自笑个没完,十分怀疑他是不是突发癔症。
“北风几时回来?”
文程扬扬信纸:“暂时不能回来。东平的事倒是查过了……”
又来了。李越无奈地暗叹口气。文程似乎已经养成了话说一半的习惯,好像手执钓钩的渔人,就拿那半截饵等着鱼儿上钩呢。李越有心不问,又怕文程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上来再闹一场,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究竟是谁下的手?”
文程得意地一笑:“反正不是东平皇帝陛下。至于究竟是谁么——”
李越扭头就走。文程立刻恼了,一拍桌子:“你不想知道?”
李越冷冷道:“不想。”不是王皙阳下的手,那就行了。至于究竟是谁……好像,那应该和他没有关系吧?应该是吧……
文程气馁地坐下来,恨恨道:“北风为何现在不能回来,你也不想知道?”
这个李越倒还真想知道。北风这人虽然古怪到叫人头疼,却是个好相处的人,如果忽略他对偷袭的挚爱,至少也比文程好多了。
“若是你遣他去办事,我不知道也罢。”虽说大家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但还是有些隔膜。
文程撇撇嘴:“这次却不是我了。他在路上救了两个人,说是伤势稍好就会带回来。”
李越大为诧异。据他观察,北风此人,除了关心武功就是关心文程,但凡与这两者无关的人和事,死到眼前他都不会看一看的。
“是什么人?”
文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伏桌大笑:“不是什么要紧人,只是这两人……是断袖之好……哈哈哈……”
李越觉得头上仿佛响了个惊雷。北风,不是吧?难道他对男欢的兴趣还没减退?弄这两个人回来,是想在自己家里演活春宫么?
“你也不管他,就由着他胡闹?”
文程直起身来,双手抱胸,斜眼看李越:“关我何事?”
“怎么会不关你事?”李越有时候觉得真想揍他,“北风是你的人!”
文程笑嘻嘻:“可是这两个人带回来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根本与我无关啊!”
李越再次掉头就走,下决心不再跟文程说话了。没错。如今这一大家子都是在吃他那份内廷教习的俸禄。文程的产业都在西定,古玩铺子是大头。仓促之间跑路,只顾得上带些现银细软,还有些小件的古玩。直到在青镇搭上元文谨之前,还是他在支付开销,等到李越做了元文谨的侍卫,他就一文钱也不往外拿了。不但不往外拿他自己的钱,就连李越分给莫田的那一半珠宝,他也藏了个严严实实,说是李越既然带着莫田,就得养人云云,心安理得地吃李越的。莫田翻了好几次也没找到,搞得很是尴尬。李越不是不能去找找文程把钱藏到了哪里,只是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他计较。再者文程和北风在外面打探消息从来不用他付帐,这份开销李越虽然没见过帐目,心里也是有数的,有些消息是花钱买的,文程所谓的一毛不拔也只是故意气他而已。至于莫愁和铁骥,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已经不错,身上自然是没钱,能一路找到中元来而没讨饭,还是全仗着莫愁那条发饰呢。杨一幸本来在东平有份俸禄,现在既然离开了,进项自然也就没有。要说吃饭,元文谨王府里自然不会缺了,可是花钱的地方并不只是吃饭啊。再说李越是元文谨的侍卫,文程北风铁骥莫愁杨一幸他们可不是,不能要求元文谨也养着他们。因此这一大家子虽然是住在元文谨王府里,花的用的可都是李越的俸禄。好在莫愁也曾在贫巷之中吃过苦,来中元的路上又是常常囊无一钱,很学会了精打细算,李越这两份俸禄,居然也足够养活这些人。李越其实也觉得总这么住在王府里不太合适。元丰赐他的那处府第离元文谨王府并不太远,理应大家搬过去。不过一搬过去,那宅子的保养修缮什么的就都要自己负担,这个物业费可不是小数。而且搬过去了,饭就不能再回王府来吃,到时候两份俸禄能不能养活这么多人,那就不一定了。当然他从南祁带出来的那些珠宝价值连城,但李越现在不想动用它们。谁知道在中元能呆多久呢?一旦要跑路的时候,他总得给大家备下盘缠吧?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安定下来的感觉。元文谨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个暂时的栖身之处,除了小武,恐怕谁也没做长远之计。因此,北风要是开了这个往回带人的头,万一一发而不可收拾……好吧,北风应该也不是这么热心的人,至少目前再添上两个人住一段时间应该也还养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