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口风不透,一点毫末无法知晓,也就更不好轻举妄动了。
不待细想,张青凤挨著假笑说:「大人力气真大,都将下官给扯疼了。」
尉迟复听得,便一口气往他脸上吐去。「好不易才钳住的凤鸟,我不这么掐著,到时振翅一飞,我岂不是又得干巴
望著眼?!」他加重力道,倾身细闻颈窝的幽香。「到我府里,我绝不亏待,你以为如何?」
这几句话说得很清楚,尉迟复盘算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张青凤也不著慌,反倒沉稳地笑说:「承中堂盛意,改明
儿个下官定当登门拜访。」
「改日?」尉迟复挑眉冷笑,嘴角溢出轻蔑:「只怕有人等不到那时候了。」
心里一惊,张青凤正欲开口问明,可嘴一张,便想起昨夜长谈时元照满目潇索,心底是越发不安了。
是以,他更不敢掉以轻心,只有强作镇定,但越是如此,一颗心越加慌乱难定,几乎手足无措,但眼下他又不得不
装作,没事人般摆出疑惑不解的模样。
尉迟复细观他的表情变化,知晓自己的一言是起作用了,尽管他极力扬笑,毕竟年少生嫩,江湖经历太少,能有几
分能耐?
思及此,他也就更火上添油地撩拨几句:「难得我心情好,索性同你说个明白──就是一并说尽也无碍。」见张青
凤神色大变,他不禁扬起得意的笑,继续说道:「你以为此回皇上急招元照觐见,会是什么几番言语便能打发的简
单事?刑部进呈,据查当年闹得满朝皆知的乡试一案,元照亦涉入其中,罪证在案,仅待圣决。你说这了得不了得
?」
「可据下官浅闻,元大人乃是当年奉旨钦授专办此案的钦差,怎么到了后却成其一要犯?」
「那还不容易,我要谁活谁便活,我要谁死无葬生之地,便是一个全尸也留不得!」狰狞的脸上现出狠劲。
这句话宛似一锭乍雷,直打在张青凤的心口上。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脑中混乱一片,竟无法静心思索。
但在这紧要关头上,又岂能有个闪失?于是他尽量从宽去想,待略为定神后,这才拱手扯笑道:「大人果真心狠手
辣!看来下官得和您多学学了。」
「眼下元照是凶多吉少了,所谓树倒猢狲散,何必在那儿等著挨刀?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个好歹。」尉迟复抬手
自脖梗一划,眯眼冷笑:「时间可是不等人的啊!到时手起刀落,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挽不回。」挨身凑近,「你不
会让我失望的,是罢?」说著便往张青凤脸上一拂,随即大笑而去。
人已走得老远,张青凤却仍留在原地兀自发楞,两眼失神,脸上尽是茫然无措。
难不成,真无力回天了?──
第六章
事情既然已发展到这个地步,唯有宽心以待,再多想亦是无益,何必直揣在心头不放……纵是这样想著,那怏怏不
安的心绪仍让人无法排遣。元照摇摇头,面色沉然,刚走到养心殿前,两腿忽地像绑了千斤重的石块,竟是一步也
走不得了。
走在前头的穆和顺立刻旋身,也是一脸地焦灼不安,急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元大人别耽搁了,万岁爷可是急著
要见您呐!」
「穆公公,好歹你得先同我说说,皇上神色如何?」
「万岁爷的神色,哪里是我们这些奴才能瞧见的?!」明白他的心思,穆和顺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方凑上去道:
「元大人您多想想,若万岁爷有心,何必多此一举?」
此一言当真提醒了元照。
是呀!若皇上真有心拿人,他又怎会在这儿犹豫不决,何况他袖里的不就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喻吗?手不自觉抚上
袖中的密旨,宛如吃了颗定心丸,就连神色气度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一踏进养心殿,元照立时打个抖儿,按规定的礼节行完大礼后,然后在堂上端坐的皇帝一声「看坐」恩赐下,顺意
在一旁的木凳子落座。
谁知皇帝却不说话,好半晌,依旧一语不发,双眼专注地盯著龙案上的奏折,神情无愠,但也看不出喜色。
殿内一片死寂,元照心中疑窦顿起,倒不好率先发言,只偷眼看去,尚还瞧不出个所以,即听得堂上发出一道巨响
,皇帝面无表情狠狠地把手中的几道折子,重重地往案上丢去,深吸几口长气,似在强抑拍案大骂的冲动,冷笑低
语:「好个罪连同诛!」
目光一闪,皇帝哼地一声,使个眼色,立于身后的穆和顺会意,自案上取来折子递至元照的手上去。皇帝也自堂上
走下来,挑眉喝道:「你自己看看!」说罢,便甩袖背手来回踱步。
元照闻言急忙展开奏折,只见上头满载所有案发至今的供词,然却十之有八是假。他仔细看了一遭,鲁大证词反覆
,处处看得出屈打成招的痕迹,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怕这鲁大是在牢狱中,不少苦头了。
阅到最后一道量刑裁策的折子,鲁大因刺杀朝廷命官,罪无可恕,便被判个斩立决,当下处死,而犯官葛及一干人
等,皆以查无实证,恐遭诬陷之由,依旧原职放任……然这诬陷之责,自然由他担当了。
暗自苦笑,想他元照行事素来谨慎缜密,而此一回,也确实按著自己的棋步走,怎知一山还有一山高,稍是思虑不
周,倒真让人拿住短处,硬是教他翻身不得。
再翻至后所陈述的五条罪状,皆是杀头大罪,其中尤以最后一则「查处弊案不力,以公报私,无端牵连有功之臣,
趁职之便隐实欺瞒,应当罪连同诛」等语……明白写出「欺罔」字样。
下如此重的字语,无非欲致人于死,与其说执笔的刑部堂官恨他入骨,不如说是整件事情背后的始作恿者饶他不得
。
而此人,别无他想,还能有谁?自然是视他为眼中钉的尉迟复了。
细阅完毕,元照反倒如释重复地吁了口长气,心头一派澄明,从容合起折子,竟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卿何以无故发笑?」
「句句荒唐,微臣何能不笑?」元照霎时变了颜色,起身拱手问:「敢问皇上,此奏折应当如何处置?」
「倘若朕不办你,难堵百官之口。」这话是皇帝故意说给元照听的,不啻是想探其心思,也好更加堵定真伪。然实
则此道折子,他是万万不能批准,也不愿朱笔划定。他略停脚步,晃眼看去,倒见元照神色泰然,毫无惊惧之态,
他遂补上一句:「朕的意思是,发回九卿会审,事涉朝廷重臣,绝不可轻妄行事。」
这是拖延裁决很好的借口,最后一道请奏等同弹劾廷臣,若自行研议实有不公,也易落下话柄,自能公断处事……
皇上的立意虽好,却忘了满朝文武结党结派,尤其二品以上的高官大多附庸尉迟复,纵是发于九卿会议,结果定然
相同。
此关乎生死大事,倘或是早先的他,心中无所牵挂,是生是死,他当可一笑置之,但如今,他却不得不出言提点。
元照反覆思索,字字斟酌于心,拱手启奏:「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认为刑部之奏和九卿同议并无异处。」
「此话怎讲?」见他面有难色,定是不好启口,皇帝遂摆手道:「卿有话但说便是,朕一概不究。」
纵使皇帝开了金口,过于挺直的板子易折易断,却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于是元照想了想,索性把话一折,变出这么
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在手,何所不能?」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短短的一句话,直逼脑恼,皇帝不觉一怔,惊出一身冷汗。尉迟复权势日益坐大,他不是毫
无所觉,惟自亲政以来,倒算得上辅佐功臣,令人惋惜的是,一旦位居高位,竟不再将其才干用在正道上,这是最
教他感到痛心的事。
想当年,亲政之初,若无尉迟复献计策划、铲除逆贼,现在的大清能如此富强安生吗?
尉迟复虽恃功,却未骄君,可一人独揽大权,左右政令,难保日后不成心头大患,则是他最无法容许的事。此时的
尉迟复,左右专擅,眼下其心不异,但脓包不除,待瓜熟蒂落,又与当初欲起兵夺位的逆贼有何不同?!
官人人可做,清廉最难寻。保全廉吏是大清当务之急的事,但定朝之恩,亦不能忘啊……两相权衡,皇帝依旧拿捏
不定,再次拿起数道奏折仔细详阅,所有前尘往事一并涌上心头,廷臣互劾、言官夺职处刑……种种一切是非,皆
与尉迟复不脱。
该当如何?皇帝不由闭目深思,再睁眼,杀气登现。
环观整起弊案,他何尝不明白,尉迟复尽管瞒饰再好,他并不是睁眼瞎子,其中来龙去脉不难推敲,然延滞四年有
余,刑部竟做出这般是非颠倒的决议,就是再下九卿、都察院覆谳,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眼下是万不得已了!
机会已给过太多,此一回,只能怪尉迟复自个儿不知好好把握。皇帝拿指在龙案上敲了敲,不禁暗自叹息,扳著脸
掂量半晌,霎时冷静不少,乱纷纷的心绪终是有所定夺。
然而要如何拿办,事情尚未成熟之际,这心里的打算自然尚不便宣于口。
是以,皇帝带著试探的口气问道:「世昀,朕的为难你应当清楚明白,现在朕只问你句话,你是否胆敢冒死一搏?
」
不想皇帝一脱口便是极难回答的问题。元照不得回绝,亦不得允诺,踌躇一会儿,索性把心一横,猛地辽袍伏地,
抬起脸来迎向那炯炯目光,沉声回奏:「回禀皇上,微臣不愿造谎。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为大清、为社稷,
微臣自是万死不辞!可……微臣千万不能对不起立有『盟约』之人。」
微一怔,皇帝有些愕然地看著堂下跪在面前的男人,头系红缨珊瑚顶戴,双眼花翎抛后,一身蓝黑长袍,衬得风流
俊逸的脸孔益发潇洒倜傥。皇帝不由忆起先前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登时明了他嘴里所说的与有盟约之人为谁
。
心下了然,纵满腹疑惑,这种事就是身为皇帝的,他也实难启口发问,故仅轻叹一声,背过身去,刻意转开话锋,
敛目厉道:「既有『盟约』在身,朕也不教你为难。死一字是说得过重了,朕要的是,你必死的决心!」他忽地转
身过来,目不斜视地问:「不知你可否做得到?」
「微臣绝不辜负圣上期望!」元照忙伏地叩拜。
「朕给你的密旨呢?」皇帝微微侧过身,以眼角余光斜视。
「在微臣这儿。」元照接过抛来的眼风,随即起身自袖里拿出密旨由穆和顺呈了上去。
拿回密诏,皇帝先是掂量一番,逐条详阅,立即放入一只木匣粘贴封条后递了回去。「此诏为保命符令,你得好生
收著。」接著他便在龙案上执起朱笔加批一道旨意:「查两江乡试弊案,遣刑部定谳,闻元照身居二品大臣,竟妄
违圣恩,系以旁权诬陷忠良,朕予革职查办,暂入天牢,钦此!」念罢,始终立于身后的御前侍卫立刻跃了出来,
连同一旁环守的侍卫各按腰刀,一左一右扳压元照的肩头。
元照当下就是一惊,急忙抬眼上看,却见御座上的皇帝同时也拿眼盯著这边,缓缓说道:「世昀,得暂时委屈你了
。」
听得这话,元照顿时明白过来,看来这牢狱之灾是躲不过了。沉吟片刻,在众侍卫的压制下,他忽然挺身启奏道:
「微臣尚有一事,特求圣上恩准。」
「你说吧!」
「待此事过后,还请圣上恩许微臣辞官回乡,复归布衣──」元照叩头伏地,在未听得圣裁恩准,决意长跪不起。
元照琅珰下狱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过短短半日辰光,即传遍宫内朝堂,元照因江苏弊案一事,恐有诬陷以遮其恶行之嫌,暂且革职拿问。
这是很重的处份,在事情未明朗前,便著人拿入天牢,可以见得皇帝对此案倍受重视,满朝文武皆议论纷纷,向来
不耻依附的一派大臣直为元照叫屈,却没有人公然与尉迟复作对,谁也不愿上书祈恩,知晓此一举元照定然失势,
反越发敬而远之,另以尉迟复为首的廷臣们,则自管得意叫好,拿住要处,便又是一阵批论不绝。
纵观朝廷,有人想著不好,这一回,就算真是诬陷下狱,或言得罪了中堂大人,自难保命,也有人说元照一去,当
无善类,日后怕是小人坐大的天下,因而欷嘘不已。
纷纷扰扰,举朝上下无人不知,尤是翰林院里一片哗论,已官至侍读的陶安匆匆忙忙赶往礼部,方要进殿竟恰好与
人碰个正著。
陶安定睛一看,正是昔日同为登科鼎甲的张青凤。但见他气定神闲的朝宫门走去,神色从容,毫无任何异样,陶安
心中不免奇怪,大步一跨,上前问道:「张兄是在等人?」他凑过身去,低声再问:「是元大人吗?」
身子猛地一震,张青凤回身一见来人,遂点点头,露齿笑道:「陶兄有事?」
「难道张兄还不知吗?」见他一脸疑惑,陶安往四旁瞧了下,顾不上寒喧,直接把手一伸,将人拉至不显眼的偏僻
处,尽量放低声音说:「你甭等了,元大人已让皇上给押入天牢了!」
张青凤惊得瞠大美目,一时间似乎尚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只颤著声问:「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不出半日。」陶安微微一叹:「现宫中早已传遍,我只当你知晓,谁知你竟毫不知情。消息是从干清宫传出来的
,应当不会有错,我也差人打听过了,元大人是给革职拿办,欺罔大罪,怕真得杀头了。」
「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奇了!陶安大出意外地问道:「你怎反倒来问我?」略显讶异的目光,从张青凤脸上瞧去,想看是真不知还是刻意
佯装,于是他复又探问一句:「我以为你与元大人早已结为『腻友』了。」
听得这话,张青凤不由脸上一热,纵是实情,也不好当众坦言,再者元照本欲制造出他俩之间言实相符的意像,更
不得否认。
他闪避似地笑了笑,不答陶安的话,只说:「出了这样的大事,我是真不知道,虽时有耳闻,可我总以为是玩笑话
,也就没多注意了。」
「你也太漠不关心了!」
陶安对他冷淡至极的表现显得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张青凤所处的礼部几乎全是尉迟复的耳目,寻日吵嚷非议是
有的,莫怪他难以当真,而且若非与他尚有交情,一般绝不会多事来探问口风,尤其恰碰在敏感点上,一些不中听
的话要是教有心人听去,岂不自招祸事。
他细细想去,将所有见闻以规避的方式同张青凤简明述要地说上一遍,后下个结论道:「元大人下狱已是铁一般的
事实了,俗话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于官场纵横,必得有权在手──我知道这么问是太多事,可你现在有什
么打算没有?」
「事出突然,我得多想想。」张青凤垂下眼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说得不错,多想想是好的,不论如何,这是很紧要的一步,宁可多费神细思,也不要草率而为。」眼尾一梢,
陶安意有所指地道:「话我只能说到这里了,眼下权臣当道,保有清操绝俗虽难得,但这『俊杰』也非人人可当啊
!」
听出些端倪来,张青凤先是不作声,然后惋惜似地点头称是:「处境难为,只怕里外不是人。」
「那倒未必。」见张青凤抬眼瞧著自个儿,陶安摆出思索的神情,沉吟了好一回才道:「这回元大人下狱,大伙儿
都心知肚明是谁做的好事,我知你不是个甘愿依附他人的人,虽不逢迎,可表面仍来个巧妙迂回,也好过以卵击石
。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若一样都不得,那真是白走这一遭了。眼下有个现成的机会,就瞧你愿不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