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腔作态,不禁眯眼哼笑:「你当真舍得?」
「人各有志,任谁也无法相强。」言下之意,倘若张青凤不愿,不仅是元照自个儿无权过问,他亦不得强行违意。
听在耳里,越发激起尉迟复跃跃欲试之心,光是想象,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涌上全身,血脉贲张,简直是迫不急待
了。
「当年乡试舞弊一案,你没能拉下我,纵有牵连,皇上仍念著我的好,今流言一起,你又有何能奈保人?」尉迟复
挨身过来,抬眼扫向那张白晰俊笑的脸庞,「元兄,你我是同一种人,入仕当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名利二字,
有财有势,还有什么不能得的?」他把眼一梢,掀唇冷笑,「可你,为何总要处处与我作对?」
以上几句等同说开了脸,似乎已无情面好留,元照挺直背脊,扯出一抹淡笑:「此怕是大人对下官的误会,那案子
下官身受皇命,授为钦差,一切循法办理,哪里有什么狭私作对的事来?」他以眼角余光瞟了瞟,「只下官也请大
人别忘了,此次翰詹大考,大人授命为主考,要使上偷梁换柱不是难事,然凡事不过三,到时皇上会如何批示,犹
未可知。」他说得不徐不缓,神情态度从容不迫,简简单单的几句,便抵过高涨不屈的气势。
在官场纵横多年,大小官员莫不巧色逢迎,纵是面服心不服者,也无人敢当面指摘。现在元照不仅不服软,甚至以
言要胁,素来他总隐喻意深,今日竟也学会如何咄咄逼人了。
有趣!真是有趣啊!再见他悠然的笑颜,尉迟复更想看看待自己摘下那张笑面具,他究竟会是何种神情?
是恼怒?悲愤?抑或悔不当初……他光是想象,唇边的笑容不由越扩越大,旋即格格地笑出声来,一时半刻也止不
住。
好一会儿,尉迟复猛地止住笑,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眸透著阴沈,瞥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绽笑道:「满朝百官,也
唯有你,胆敢同我这样说话。」
落下这么一句,尉迟复便带著满脸的笑意,径自转身上轿,几个随从忙呼号起轿,率先走出宫门。
第四章
哪里料想得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偏又是尊大佛,易请难送,瞎折腾一阵后,待得日头偏西,回到府邸已是掌灯时
分了。
一入门,穿过中庭,跨入花厅,元照还来不及脱下裘衣外挂,便带著红缨顶戴匆匆地奔往东阁,回绕廷廊小院,来
到角落边的厢房前。
正欲拍门入房,他猛然忆起房内人的身份,揣想各种景况,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一面担忧房内人的病情,一面又不愿惊扰,元照心下踌躇不定,一来一往原地踱步不知多少回,好不易拿了主意,
挺身欲归,才一转身,忽见一抹粉色的人影自转角处现了出来。
「爷儿,您回来啦!」手上捧著一个装满水的大盆子,春喜歪著头,似乎不解主子净杵在房门口做啥。
像是个偷吃糖的孩子当场让人揪住,元照面色一红,收回往内探视的目光,轻「嗯」了一声,似若平常地笑问:「
今儿让事情给拌住,这才回来晚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府里没啥事罢?」
「大事倒没有,可麻烦事也不少。」提起这事儿,春喜有满腹委屈牢骚似地,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说:「爷儿,您
不晓得,今日晌午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群郎中,全挤在咱们府前直嚷嚷,说是要来给凤少爷瞧病的,门外的小子们
挡也挡不住,本来管家爷爷要差人报官的,可那些郎中说是宫里的太医,来这儿瞧病是中堂大人的意思,弄得大伙
儿没法,偏爷儿您正巧不在,凤少爷也只有让他们进来了。」
好一计声东击西!
原来无意间,他已落入一手安排的陷井中,适才尉迟复前来攀谈,便是为了拌住他,好让一群无能懦弱的太医前来
探究虚实。
元照恍然地挑起眉,挤出微笑:「后来如何?」
还能如何?横著眉,春喜十分不悦地撅嘴道:「太医们瞧过后仍是那几句话,留下几张补身的药单就算交差了事,
病没好,反倒让那一群郎中瞎搅和,害得凤少爷好不易退下的热又犯了!」越说越气愤,她气得红了脸,频咬唇道
:「这么一折腾,直到刚刚,凤少爷才又睡下,早知会弄成这般,春喜就是拚了命,也不让那群人跨进府里一步!
」
剑眉上扬,元照将她满腹的不平和激动看在眼里,唇角微勾,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有趣的淡笑。
「爷儿,您笑什么?」会是她脸上沾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么?春喜下意识地拿手往自个儿的脸抹去,满眼疑窦地瞅著
自家主子。
「我说春喜呀,打从你入府来,从没瞧过你生这样大的气,怎么一扯上『凤少爷』,整个人全变了?我瞧你倒挺护
著他的。」也跟著她叫一声「凤少爷」,元照紧抿著嘴,差点又笑了出来。
若真相大白,这一句句的少爷称呼,不是既讽刺又好笑。想到此,他实在有些忍受不住。
不明白元照的心思,加上春喜本是个实心眼,年岁小,自然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只当主子称赞,弄得她都不好意
思起来了。
两颊漾出两个小梨涡,她不假思索,甜甜地憨笑道:「凤少爷是个好人呀!咱们府里大伙儿都是好人,谁要敢欺负
咱们府里的人,春喜肯定第一个不饶!」
瞧她说得义愤填膺,真不知张青凤是施了什么法,教一个小丫头死心踏地成了一代忠仆。元照掀了掀唇,忍呀忍,
尽量克制心头翻腾的狂笑,可隐约地,却无端多上一道难解的酸意。
波波波,宛如热锅上的汤,本该是道上好佳肴,没来由地翻倒醋瓮,惹得酸味四溢。不去理会心底的怪异,他摇摇
头,再见她手里捧著水盆,复又问道:「他睡下了?」
「睡不久,可还算睡得沈,只热度不退,挺教人忧心的……爷儿您觉得要不要再请个郎中来瞧瞧?」那群算是哪门
子太医,不过就是几个官模官样的老家伙,没把人瞧好反增添病症,她想来就有气。
「看看情况再说。」元照有些担忧地倾身觑了几眼,窗门处处封得密不透风,连个缝隙也没有,更甭说能瞧上个啥
了?
啥东西这么好看?见家主爷频频拉长脖子,不知在瞧什么,春喜亦跟著他的目光看去,最多也只见著紧闭的门扉。
她不禁开口问道:「爷儿,您是在看啥?」
「没事。」他回过头来,拿手指问:「你老捧著这盆水又是做什么?」
「啊!凤少爷额上的巾子还等著换呢!」她惊呼一声,立马就要冲入房,元照一个剑步挡在她身前,转瞬间接过差
点翻倒的水盆。
「由我来罢!你去忙别的事儿。」
别的事儿?她的事就是照顾凤少爷呀!还能有啥事?直觉要说出口,可略一细想,既然爷儿都这么说了,身为奴婢
的她哪有拒绝的道理?睁著黑溜溜的大眼,春喜点点头,也就乖顺地退下了。
待人已走远,甚至听不见一丝足音,元照反手往门扉敲了几回,不等响应,遂直接推门而入。
遥见床上的人睡得极熟,他刻意放轻脚步,尽量不出一点声响,悄悄地将手中的盆子摆放好。
坐在床畔,他小心翼翼地拿开覆于张青凤前额的湿巾,抬手覆摸,仍有些热度,便将巾帕沾了些许清静的冷水,再
往微热的额上盖去。
侧身细观神色,略显苍白的面颊透出淡淡红晕,浅薄微勾的唇瓣却有些干燥……元照直睁睁地看著,忽觉紧抿的双
唇似乎蠕动了下,再看清时,此刻合该睡得深沉的人竟半睁开眼,正对他眯眼瞅笑。
「元大哥,你今儿回来的可真晚。」
「有事,也就晚了。」元照随意找了处坐下,咧嘴笑问:「如何,今日好些了吗?」
「好多了,想再过几日这病就大好了。」语毕,他不由大叹口气。
「叹什么气?难不成你想多尝几日苦头?你这病倒真是怪事一桩,不过是个小小风寒,也能教你拖上一个半月的。
」平日瞧他身强体健,哪里晓得竟是个绣花枕头──虚有其表,中看不中用。
「唉,只能怨小弟自个儿福薄。」张青凤故作哀怨地睨了他一眼,低问:「元大哥,你又在心里骂我了罢?」
「喔?何以如此认为?」难得地,元照不再反唇相讥,只专注于叠枕折被,空出一手撑住他软弱的身子,待另一手
整好被褥,才让他缓缓地靠上去。
一举一动皆轻巧温柔,仿视珍宝般,以往总是讪笑恼怒的脸色却一派柔和。张青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唇瓣微微
颤抖,像是被猫咬掉舌头似地,始终吐不出一字半语。
好半刻,他这才找回声音来,「啊」地惊呼,又立刻抿嘴闭声,只拿著一双眼,极力瞪视。
是自个儿病得过久,头眼昏花吧?打从他一入府,那天起,从未见过元照这样好颜相向。
听惯了话里的讽笑嘲弄,受尽了他的不理不睬,记忆中,满是他的不耐神色,纵使有笑,亦非诚心,或是客气、或
是面子、或是隐讽……或者,这又是他的新把戏?
张青凤紧紧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复又睁开来,再瞧视,仍是满脸温润的笑。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元照直言道:「凤弟心中有疑问,不妨说出来?」唇边的笑,多添上股兴味。
咦?是自个儿耳背吗?这可是头回听他喊凤弟,倒亲热得紧哩!
心头一震,张青凤收回瞅探的目光,眨著眼,很是无辜地笑道:「小弟心中并无任何疑惑,仅觉得元大哥你……笑
……」思索百回,勉强挤言:「笑得真好看。」
「是吗?」元照摸摸上扬的唇角,「你不是说平日老见我笑脸迎人,唯独不对你笑,现下我只对著你笑,不好吗?
」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日他醉得昏沉,又染了病,神魂早不知颠倒何处,只知当他一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拧眉拼凑脑中残余不多的片断回忆,似真似幻,想到后,张青凤也搅不清是真是假,还是从头至尾仅是南柯一梦?
元照将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自是猜出他不吐露的疑心,幽幽地解答道:「当日你确实是喝多了,可一切的
一切,绝非是梦。」眼角一斜,他把唇一勾,笑得有些邪佞。「那时,你真是老实得紧,平日听不得的心底话,也
都坦言相告了。」
「因小弟早已将元大哥当成自家兄长般,许多事,也就心无防备了。」
「凤『弟』,你当真无事同我说?」元照刻意在「弟」字上加强声量。
能有什么事?张青凤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回视。
还装?
「其实我早已明白,之所以不言语,是因我想听你亲口说出,咱俩同住好歹三年有余,想必你也多少识得我性子为
何,既你能酒后对我吐真言,现下何以不能明说?」元照离开床畔,只手将头上的红缨顶戴卸下,顺便斟茶倒水,
转过身来,是一脸温和的笑。
「元大哥指的是何事?」越听疑窦越深,张青凤此刻真是满腹疑团。
元照哼地一声,显然耐心用尽,移身走至床沿落坐,把手里的热茶递过去,摆出一副「再不说,当真要我亲身揭穿
」的表情。
轻道声谢,张青凤接过茶水,慢慢地呷了一口,眼角偷觑,但见那双修长微挑的凤目仍静静地凝视著自个儿,眼色
纷杂。
只一眼,他立刻调回目光,落在茶梗浮起的澄黄水面,怕是瞧见太多不该看见的东西。
人的心思,眼睛是最藏不住的。
咚咚咚,心跳如鼓,目光灼灼,似是一股火焰熨烫他全身,现下他真有一种猫盯上耗子的紧张。
恍然间,一句句低沉的嗓音传入耳里。
「凤弟,我不是要强迫你,只这一件事,非得你亲口道出,日后万一出了事,我也好心无芥蒂地帮你一把。」甚至
是名份……
「元大哥,请恕小弟实在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聪明人,小弟亦大言不惭地自认不居于后,但人有百种心思,甚至成
千成万,人心太过复杂、太纷乱,我不是神仙,没有一双火眼金睛,倘若元大哥不明说,就是花了一辈子,我也猜
不出。」
当真要他说开吗?女孩家好面子,面薄心细,他也是好面子之人,由他亲手将这层面纱揭去,并非不愿,而是他怕
……「他」会怨他……
「依你的聪明才智,怎会不知我要说的是什么呢?」元照笑了笑,尽量教人看起来无害且真心。
从不知道,一个大男人要执拗起来,是比一头牛还难拉的回。张青凤无言地翻著白眼,嘴里咕哝几句,漫不经心地
对上他的眸,见他不目转睛地笑著,眼底带著热切的期盼,索性也抛出一抹无力的笑。
「元大哥,我认了。是小弟愚昧,是小弟自恃甚高,不知人外有人、别有洞天……」
元照立刻打断他的话。「不需谦逊。你够聪明,凤弟。」
要不,怎会老令他气得咬牙、气得难以维持惯有的笑颜,气得经常忘了戴上面具、气得他七窍生烟却又挂念于心…
…有太多的气,可也有太多教他没法视而不见的地方,太多的太多,融合起来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打从见到张青凤的第一眼起,他便认为是个麻烦,一个挥之不去又棘手的麻烦……而今,他仍是个麻烦,却成了刻
在心版上念念不忘的麻烦,教人浑然不觉,回过神来即一头栽落,倒入万丈深渊中。
是错觉吗?他怎觉「凤弟」二字听起来有些刺耳?张青凤抬手搔搔耳旁,一个不留心,似乎碰著了什么,接著感到
自个儿的胸口一片火热,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就压在胸膛上。
「啊!烫、烫──」回过神,一股针扎般地刺痛袭入心坎,他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无奈身子沉重,依旧使不上力。
一旁的元照也被这突然的意外慌了手脚,随即恢复冷静,立马将一块湿漉漉的巾帕覆上他的胸口。
可当指尖不意轻触底下的肌肤,一股异样袭上心头。
来来回回用了冷水浸敷好几趟,一张像是误食黄连的苦脸总算缓和展颜,元照不由松了口气,再见他神情泰然,丝
毫没有任何扭捏不安──尤其他如此欺身相近。
暂压下的疑惑尽浮眼底,双眸不离,元照毫不避讳地注视著他,回想方才不经意地触摸到他的胸口,竟意外地一片
平坦,甚至硬实得教人难以相信,就如现下这般靠近,弥漫鼻间的并非女孩该有的馨香,而是满身药味和淡淡的墨
香。
眼角瞟去,再见他毫无异状,不因自个儿碰触到他的身子而有任何不悦,反气定神闲地露出笑,眉唇弯弯,看不出
一丝臊意。
「你……你是男子?」他颤音道,抖得几不能成句。
对他的异样,张青凤只当视而不见,依然露齿笑问:「元大哥不也是男子?!」
视线下移,元照宛若逃避地闭上眼,好一会儿,缓慢睁开眼来,印入眼帘的事实,却将最后一丝奢望打得粉碎。
这样的发现,怎不惊得他手足无措,甚至是无法思想了。
三年前,初见的那一眼起,惊叹「他」年少有才的同时,亦怨天怨地,怨苍天弄人,无端给他招来撵不得的祸害;
如今,他不怨了,命运轮转,人的心思会变,终日相伴,当日避之不及的一举一动皆牵绊著自己的目光,等他发觉
时,已悄悄地沁入心坎、渗入骨髓。
可现下,如平地一声雷的事实轰得他措手不及,心版上,那细微不清却又无可忽略的部份成了一根针,扎进去疼,
拔出来更疼。
不解元照为何忽然变了脸色,张青凤偏著头,抬手挥摆,「元大哥?……」一句话未说全,手便被大掌紧紧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