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守卫室到关押路西安的石室一共有一千三百七十五步。直到走至最后一步,萨兰才留意到自己在做着这样毫无意义的计算。在七点不到就赶往宫中求见国王之前,萨兰已经度过了一个绝望的白天和一个同样绝望却又挣扎着想要撕裂这份绝望的夜晚。当清晨第一束阳光投射到他青白的脸上时,他做出了决断,逝去的已然不可追,那么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留下来的待拯救的灵魂!
以“既然不能亲手复仇,至少要让我有机会向仇人发泄一下我的怒火”为由,萨兰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和韧力从半信半疑的国王手中要过了那个见路西安的御令。
国王递出御令时犹豫了一下,不过想必他认为萨兰即时想捣鬼也做不出什么危害大局的事,所以最后他似笑非笑地道:“我是不主张私刑的,所以萨兰,我能满足的也就是你这个还不算过份的要求。”
萨兰躬身表示感谢。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让国王知道了一定会暴跳如雷,但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要能救出路西安,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您只能呆在这里。”黑衣的拷问官幽灵一般地出现,他审视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敌意,萨兰装着没看见。他将手掌放在了冰冷的铁门上,位于头部的窥视窗虽然开着,但因为里面没有灯光,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
“路西安,我是萨兰!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萨兰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铁门后静无声息。
“我在这里,路西安,如果你听到了请回答我!”
还是一片沉默。萨兰迅速回过头去看拷问官,拷问官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似乎对他会怀疑自己把路西安怎么样了而略感诧异。接收到这一让他暂感安心的信息,萨兰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铁门后。
“好吧,如果你什么也不肯说,那就请听我说吧。”
萨兰深吸了口气,沉吟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他要说得只有路西安明白,而旁边的拷问官会一头雾水。
“……我知道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的人不是你。虽然我很迟钝,但思考了整整一天后,我终于明白了我忽略的真相。如果说我的眼睛让我迷惑,让我犯下了愚蠢的错误,那么请你不要因为我的愚蠢而放弃一切,包括我们共同珍视的信念,和远比这珍贵的你的生命。我记得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知道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是我的心感受到的最真实的东西。我相信有着让我敬慕的坚韧与顽强的你绝不会就这样被人打倒,我要你站起来!即便命运注定是残忍的,但我信任的你也一定不会退后半步。路西安·德·法伦,请你记住,在门的另一边,永远有个人在等待着,不管你需不需要,他都会执着地等下去,期望能尽自己的全力!”
从头到尾萨兰一个字也没有提及那个让他误以为是路西安的凶手,对方如此神似,不可能与路西安毫无关系。但萨兰选择了忽视,比起追究真正的凶手,路西安能否从这次灾难中脱身才是他最关心的。
让人震撼的激励的话语不断地冲击着四周的空气,黑衣的拷问官突然惊讶地发现从窥视窗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轻轻地抚上了萨兰的脸。近乎温柔的触摸让萨兰青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你还好吧?路西安?”
“好。”微微的喘息后沙哑的笑,“放心,有你这样猛烈的攻击,即使我真的死了也会被吓得跳起来。”
“如果你死了,我下地狱也不会饶了你!”
两个看不见对方的人隔着小小的窥视窗紧紧交握起了彼此的手。
第三十六章 魂之双生
阿斯泰堡的守卫长从未觉得一天可以过得如此之快,或许是接二连三的奇怪的访客让他有了这样的错觉。继不应该出现的受害人的弟弟探访被怀疑的凶手之后过了大约十三个小时后,又一位覆面的神秘人到访了。他递过来的是有太后御印的御令,特别注明该访客的行踪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违令者当诛。
吓出一身冷汗的守卫长根本连话都不敢搭就放来人进去了。思考着艾佩尔农带来的那人后来奇怪地突然离去,艾佩尔农也以国王的名义严令他不准泄露他们的来访,现在又有太后方面不得泄露的访客,守卫长觉得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触及了面和而心不和的国王与太后之间不可宣明的矛盾。为此他特意对自己人做了一番严厉的训令,主题是国王和太后是至高无上的,他们的御意凡人不可猜测,所以口舌之妄绝对要杜绝。
看见迪特里希的出现,拷问官立即躬身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迪特里希取下了用以掩饰自己真容的面具,默默地打量了一会儿沉沉的铁门,他打开了门锁。
铁门后的石室里摆放着拷问官特意放置的烛台,让阴暗的石室增亮不少。在简易的木床上,端坐着的金发男子像是一点也不意外地平静地抬眼打量刚刚迈步而入的迪特里希。
“你的气色不错哦。”沉吟半响,迪特里希微微一笑,“看来那个萨兰的作用还蛮大的嘛。”
“他是我的天使。”
虽然声音里还有些许的干涩,廋削的面容苍白发青,可迪特里希还是从那双沉静明亮的眼睛里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强韧的生命力的复苏。他又是一笑,充满赞赏的明朗的笑。
“第一次见到萨兰时,我还在想这个和死去的吉塞亚有几分神似的人会带给你什么样的冲击?我没想到你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是力量,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因为萨兰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吉塞亚对我的意义正是你赋予的,不是吗?”
“说的是!”迪特里希轻笑着走向了稍稍远离烛光的一张座椅,腹部的伤口让他无法久立,他也不想路西安从他不正常的脸色中发现他的异样。
“告诉我,你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我十岁时杀死自己母亲的事,那之后陷入疯狂的我被堂兄带来的你治疗的事。你试图用催眠法压制我的精神创伤,可是一开始效果并不是很好,平静一段时间后我又会被恶梦缠绕。”
说到这里,路西安突然问道:“你对我哥哥做了同样的事?”
“是的,比起你来他的问题要简单得多。”
路西安默然了一下,“我不会问你救了奥利维却不把他送回来的原因,你的为人、你的算计我很清楚。可是在这件事上我还是要感谢你,没有让我哥哥回到那个恶梦一般的家里去。”
“能得到你的感谢真让我感动啊!”迪特里希用玩笑一般的口吻笑道:“吉塞亚的事你还记得了多少?”
“那是发生在我十二岁时的经历,可我一直误以为是十岁。为什么会这样我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你扭曲了我的记忆,让我把十二岁时发生的不幸重叠到了十岁那个时段。”
“嗯,那时对你的治疗让我深感挫折,虽然你清醒时正常得很,可一旦失控了,自毁的倾向也挺可怕的。所以为了让你转换你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十岁时的悲剧,我做了个移位的调整。这样,相对伤害性要小得多的十二岁时的经历就出现在了你十岁时的记忆里。”
“不得不说你是个绝顶的天才!”
“又被赞了!一晚上又是感谢又是赞美,我还真幸运到家了!”迪特里希的脸上露出了孩子气般的喜悦。路西安的心微微一动。
“那么接下来发生在我十三岁时我被你诱导成了第二次屠杀我母亲家族成员的凶手一事,也是对我的治疗吗?”
“说治疗也可以,不过我更愿意把它看着是重塑。在被我用心灵暗示锁上记忆之门后,你的内在仍有我压制不住的类似杀气一样的东西。我估计那个悲剧性的夜晚留给你的是双重的伤害,既有着难以原谅自己的痛悔,又有着无法释怀的对造成这一切的命运的愤怒,而后者就是那杀气的来源。如果不把它尽早释放出来,我担心你会再次崩溃。”
“……为什么选择了我母亲一族作为我的发泄对象?”
“那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不是吗?你母亲杀死你父亲的情景虽然你再也回忆不起,但留下来的痛你还是会被轻易地勾起。加之你堂兄也希望一劳永逸地结束和佩利洛家族的孽缘,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合情合理的。难道说你希望我让你去杀与你不相干的人?”
路西安死死地握紧了双拳,曾因为再度回忆起的血腥往事而苦闷之极的他因迪特里希半嘲笑的话而心神大震。
“你没有错,错在我。”慢慢松开手后,他恢复了平静,“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回了丢失的记忆,虽然是地狱一般的过去,我还是要感谢你把它还给我。但即使是被你扭曲的记忆也同样感谢你,没有你,我早成了废人。”
真诚无限的流露让原本表情轻浮的迪特里希微微一怔,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我曾经以为我看透了你的实质,那种无所顾忌的邪恶曾让我憎恶。可是没想到想起过去的我反而对你有了新的认识。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喜欢到可以为我做那么多的事……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那样执着。”
似困惑的低语中有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温柔。迪特里希微微一颤,他好像要掩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但带着苦意的笑本来就不合他的个性,所以他立即停了下来,以更符合他特质的淡淡的微笑回道:“对我而言,内在与外在都强悍到极点的你有如我的魂之双生,喜欢上相似的骄傲的灵魂也是必然的。”
“魂之双生?你认为我们就像双生子一样相似?”这个说法显然让路西安吃了一惊。
“我想让你认可这个说法有点勉强。这样说吧,你与我好比光与暗,正与反,白昼与黑夜。在你的眼中我是恶魔,而在我的眼中你好比炽天使。传说率领天使军团的米迦勒与率领恶魔军团的路西法本来就是兄弟,在我的妄想中,你我就是那种魂之双生,因为另一方的存在而存在的魂之双生。”
纯宗教的比喻让路西安陷入了沉默,聪明如他早已不用迪特里希多说一字就能明白这贴切之极的比喻。
“……但是即使是这样的魂之双生,让我认可你的作为还是太勉强了,我不可能喜欢上一个操纵杀手左右国家命运、让血腥的暴力持久下去的人。”
“那也是一种无奈的遗憾吧,我的米迦勒。不管我多么喜欢你,我也不会放弃我想成为神的企图。”轻轻一笑后,迪特里希站起了身,“很高兴你一如我相信的那样强韧。当年那个在疯狂中挣扎也不愿意伤害别人的你虽然中了我的诱导杀了自己的母亲一族,但在血污中重塑起来的你却挣脱了我的控制,走上了与我设定的完全不同的人生。这或许就是命吧,身为炽天使的你是绝不可能与我一道堕天的……或许我自己早就意识到了也说不定。”
停了一下,“把你哥哥变成堕天前的路西法也是我最后的一点安慰不是?”
以撒旦自居的迪特里希脸上漂浮着神秘的气息的微笑像是带上了自嘲的怜悯。
“很高兴可以有这样一个夜晚与你谈心,这是十年来我一直梦想的夜晚。虽然很想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谈下去,可是话说到了也就该结束了……”
“迪特里希,”突然站起身来的路西安出言阻止了迪特里希向外迈出的步伐,“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呵呵,我的炽天使,如果你是担心着你哥哥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迪特里希回头瞟了一眼被铁链锁住无法近前的路西安,那隐忍着痛楚的温柔像雾气一样散开了。犹豫了一下,他突然回转身,以迅捷的势头搂住了路西安的头,在他惊愕的唇上留下轻柔的一吻。
“这是堕天者对炽天使的祝福,愿神之光可以庇佑你早脱困境!”
迅速放开惊愣的路西安,迪特里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愣了数秒,路西安发出了怒吼,“我是问你的事呢!迪特里希!”
前一刻好像生死诀别的情景让认可了魂之双生的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终章 风逝
震撼宫廷的路西安杀人案最后的结局是让国王颇感羞辱地草率与荒唐,不光原先预定的宫廷大审改为了仅由当事人及相关审理者参与的小审,由国王钦定的大法官更是一边倒地维护起了被告,甚至没让被告发言,就单方面地认定先前所说被告认罪的事纯属谣言。奇怪的事不仅如此,身为被害者的弟弟的萨兰也态度坚决地表示当初没有看清楚凶手,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路西安。感到自己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变成了被人愚弄的傻瓜,国王的愤怒一触即发。
“够了!难道说今天你们要告诉我的仅仅是这只是一场闹剧?”
愤然站起身来的国王怒视着对面表情沉静的路西安,他的身后是事发后匆匆赶来的亨利·德·吉斯公爵。不输于路西安的身高,却显得更加威猛的吉斯公爵轻蔑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国王失控的手还来不及抬起,后面有人拽住了他。
“亨利,安静!”威压似的低语来自于太后,原本从容不迫的她今天显得异常地疲惫,“今天的案子就审到此,各位准备退席吧。”
“可是殿下,凡事总有个定论吧?我弟弟的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处理?”吉斯公爵以不像人臣的倨傲态度询问道。
“这件事王室自然有定论。”手按在国王颤抖的手臂上,太后平静地答道,“既然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那么路西安·德·法伦伯爵的名誉自然要恢复,王室先前有欠妥当之处也会予以补偿。这样处理你满意了吗?公爵?”
身为王室当家人的太后挫败之后仍不失锋芒的目光终于让吉斯低下了头。
“臣不敢。”
“我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国王的怒火终于在其他人离开后只剩下他们母子的大厅里爆发了,“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好不容易把那个眼中钉打入牢狱,可一转眼又什么事也没有了!母后,您究竟隐瞒了我些什么?那个我信任的大法官是不是你授命他改了路西安的供词?还有那个你精挑细选的拷问官,他到底是怎样在拷问犯人的?!至少在我看来今天的路西安比我还要精神!”
面对儿子如山洪泛滥的怒火,太后石雕一般地紧闭起了双唇。其实事情的逆转连她也始料未及,如果当初她指使的假冒暗杀集团的杀手刺杀吉斯公爵的人时没被活捉,那么事情本来会如她谋划的那样顺利。可是吉斯抓住了那些人,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口供和更为要命的她亲笔写下的暗杀令,用它来威胁她。如果继续在路西安的事上纠缠下去,吉斯会把证据公告天下,这样一来,原本只想借刀杀人的她反背上了蓄养刺客分裂国家的罪名。为了自己,也为了王室,太后不得不接受吉斯的条件,放过路西安,允许一度被国王取缔的势力强大的“神圣联盟”恢复活动。
“亨利,这一次我们是败了,败给了一个远比我们高明的对手。”不能向儿子明说自己的挫折,太后对造成了这一切的那个黑发男子产生了强烈的怨恨和敌意。
吉斯那样头脑简单的家伙是绝对想不出这样的算计,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再饶过你!
无言地向今天也没有露面的强大对手发出挑战,太后带着一丝冷诮地言道:“不过仅仅是败了也没什么,只要我们还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