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记忆 下——苇间风

眼见进入最终决战的两人一步步走近，从今天开赛以来就一言不发的国王突然说话了。

“迪特里希，你觉得今天谁会赢？”

“这……好像不是问题呀，陛下。”

迪特里希越过太后望向脸上带着一丝阴冷的国王。

“那么，凭你的眼光，德·法伦伯爵会在第几回合获胜？”

“嗯～第十回合左右。”

“为什么是第十回合？前天你不是还说伯爵在不到七个回合就打败了英国的冲刺神手德维尔吗？”

迪特里希没有回答国王的问话，反而笑笑地反问道：“陛下是想让萨兰·德·奈穆尔一剑倒地吗？”

“啊，那倒不是，”国王有些慌乱，“我只是奇怪萨兰·德·奈穆尔难道比德维尔还要厉害？”

“这个怎么说呢，萨兰·德·奈穆尔的剑技或许不是最犀利的，但他的韧性却也属个中楚翘。从这一点来考虑，他能够比以冲刺见长的德维尔更能持久地抵挡德·法伦伯爵锐不可挡的进攻。”

“当然，”迪特里希略停了一下，意带恭谨地继续道，“这也只是区区十个回合，德·法伦伯爵仍然会不负陛下的期望取得最终的胜利！”

国王的脸一阵通红后又变得青白。就在他尖刻的眼神的注视下，决战的两人已同时举起了长剑。

第二十一章

较量（下）

“萨兰·德·奈穆尔！”

“路西安·德·法伦！”

依照礼节各自报出姓名的两人同时挥下了举至额头的长剑，剑影划过的瞬间，凝望对方的两人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笑，一切不能言明的心情也在这和风一样的微笑中得以传递。

笑影还没消失，路西安手中的长剑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以斩断一切的气势挥出。萨兰纵身后跃挥剑一挑，相斥的剑锋发出的尖锐鸣叫，撕裂了紧张得近乎压抑的空气。

因为意想不到的迅猛与激烈，看台上的国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剑刃分开的瞬间路西安再度逼上，细长的剑峰画出尖锐的银光飞扑萨兰的胸口。萨兰回转的剑锋贴住路西安的剑顺势逆行滑上直挑路西安的手腕，路西安手腕一抖，弹开了这攻势巧妙的一剑。下一秒，他的手腕掀起一阵旋风，宛如银瀑一般的剑光倾泻而下。华丽到极点也凌厉到极点的剑招让所有人都为之心神激荡。

这一次，那个新教徒应该挡不住了吧……

理所当然的猜测刚刚在脑海中闪现，视野中红发青年不退反进，敏捷地向路西安的右侧一跳，斜刺里破下他的攻势，随即以间不容发之势向路西安的锁骨斩去。

哎哎！真是意想不到到的激烈呀！迪特里希暗自发出了感叹，如果照这样下去，这个萨兰可能有机会与路西安拼到二十回合的样子！

不过，路西安真的尽了全力了吗？

迪特里希有点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迪特里希王子，我能请教一事？”旁边的太后突然问道。

迪特里希有点不舍地把胶着的视线从反转着身体、以堪称绝妙之极的流畅动作化解萨兰强势一击的路西安身上移开。

“请教一词让我惶恐，不知凯瑟琳殿下有何事需要我效力？”

太后微微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在血腥的竞技场上，能够激起男性狂热的激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嗯～我想是力量吧。”

“喔？这种通过肉体的撞击和彼此的伤害而产生的力量难道比由至高无上的权力产生的力量还更能让人发狂吗？”

听出太后话里有话的迪特里希微微一笑，“这个怎么说呢……竞技是最原始的权力诞生物，古希腊人通过各种竞技来彰显自己的优秀，以此获取与之相配的权力。虽然人类的进化让这种原始的方式渐渐退为纯粹的竞技，但在动物性还根深蒂固的男性眼中，它所产生的力量是最纯粹的。”

“这个观点我有些无法认同。不过王子口中的‘动物性的男性’的说法倒是颇为有趣！”

太后瞥了一眼迪特里希，眼中微露出观察与盘算的心机，“男人们的相互欣赏也是那种原始的动物性的表现？”

一半的注意力还放在路西安身上的迪特里希感到了毒蛇般试探意图狠扑的危机，他略略耸了耸肩，故意露出一丝无邪的微笑。

“太后的说法我深以为然。对于男性来说，比起柔弱的花来，还是有着美丽的肉体、野性的优雅的动物更能让他们心醉神迷。”

“也就是说，比起像花朵一样的女子来还是跟自己一样是动物的男人看得顺眼许多？”

借题发挥的太后含笑的口吻里已喷出了嘲弄和蔑视的毒液，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一旁的国王脸色陡然变得无色。

迪特里希平静地露出了若无其事的微笑，“如果是优秀的男人，的确是比绝世的美女更让人动心的存在。”

“那么王子的心中也有这样的存在啰？”

步步紧逼的太后的话让四周不得不沐浴在两人唇枪舌战的折磨下的人吃惊不小，在是否该继续听下去的动摇中挣扎的人们终于还是顺从本能地张大了耳朵。

“怎么说呢，”

迪特里希慢悠悠地交叠起了双腿，他既没有看一脸险恶的太后也没有理会国王焦躁的凝视，他的目光悠然地望向激战已经入白热化的两人。

“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不是最最特别的存在都无法占据我的心灵。”

说了又像等于没说，不过国王多少也明白自己绝对进入不了迪特里希的心灵。自昨天被逗弄得心痒痒而最终一无所获的国王再次受到了猛烈的一击。

相较之下，太后觉得自己还是有所收获，毕竟从迪特里希话里的弦外之音来看，能够当得起最最特别的存在的也只有路西安一人而已。不过这点收获没有带来半点喜悦，反倒因证实了迪特里希的必然插手而变得前景不妙起来。

就在宫廷中最有权势的女人与最神秘莫测的男人进行着精神层面的较量时，众人瞩目的决战已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在剑光中突进又迅速分离的两人敏捷的身手让人不禁联想到草原上既凶猛又优雅的猎豹，跳跃、翻滚、扑近，在高高低低不断变化着的尖锐的金属音律中，两个美丽绝俗的男子舞动着最为魅惑人心的剑之舞蹈。

几乎就在路西安的剑闪过萨兰的肩侧时，萨兰闪避的身形第一次有了轻微的迟钝。路西安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他明白萨兰已快接近体力的极限。很想让恋人就此歇息下来，但恋人坚定而倔强的眼神让他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不管怎么说，想要畅快地与最爱的人分享力量之舞的魅力也是自己求之不得的愿望。

左右上下的斩击，白刃与白刃的相互咬噬，路西安继续前进，动作宛如流水般流畅。萨兰为了躲闪这强劲的一击，顺势向后滑去，斜挑的剑尖承接住银色的斩击。伴随着刺耳的金属鸣叫，耀眼的的火花在两人的胸前绽放。被剑气鼓动起来的垂肩的红发向后飞舞，露出了萨兰汗湿的雪白的脖颈，那微微露出的红色的吻痕让路西安忍不住心神一荡，手中的剑势也随之有了些微的变弱。就在这瞬间的失神的一刹那，萨兰倏地挥出破空一击，挟带着强烈气势的长剑辉映出彩虹一般的光彩罩住了路西安的全身。

关注的众人惊得一时间竟忘却了呼吸，有点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堪称神来之笔的一招。

只有表情纹丝不动的迪特里希微颔了一下首，也该到了强弩之末了吧……

下一个瞬间，如黑色的地闪电一般突出萨兰剑网的包围的路西安击中了萨兰的剑，在几近听觉极限的凄厉的鸣叫声中，钢剑裂成了闪亮的碎片四散飞出，一丝细细的血线划过路西安的手背。

惊骇的众人在短暂的死一般的沉寂后爆发出了暴风般的狂呼。

“路西安！萨兰！路西安！萨兰！路西安！萨兰！……”

果然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迪特里希的眼中泛起感叹的微笑。

在接近最后的时刻，迪特里希终于确认了路西安的确尽了全力。这场竞技赛无论谁来判断都是无懈可击的完美，路西安一如既往地神勇非凡，而萨兰可以说是让人惊喜地发挥出色，虽然他必败，但他败得颇为光彩。最后的那一剑，简直可以说是让人铭记于心的经典一剑！

不过……也只有我看得出，路西安操纵了整个比赛，他不露痕迹地将比赛的节奏与强度都压低了让人不易察觉的一点点，正是这一点点，让萨兰可以支撑到二十回合。

而他这样做的动机我想绝不是单纯地为了宠溺或取悦情人，只要听听这四围狂热的呐喊就明白，国王已不敢轻易对已成为英雄一般的萨兰出手。间接地，由于萨兰出色的表现而引发的激情也将部分消融天主教贵族针对新教贵族所筑起的冰山。

这是路西安用心良苦的一战！是卓绝的智慧与力量的完美结合！

在心底涌上无限欣赏的喜悦的同时，迪特里希的心也因对方的动机而迅速地沉入黑暗的深渊。

不管多么出色的表现都不是为我而作，我永远只能是那个默默守候着的旁观者……

多么让人不甘心啊！努力地追逐着你的影子的我难道只能是你不肯回头看一眼的沉寂在过去里的阴影吗？

如果我默默地等待只换得你如此绝情，那我也将不再沉默……

幽深的黑眸瞬间闪耀着强烈的光芒，仿佛暗夜的宝石中燃起灼灼的火焰。

“迪特里希，这一次你猜测错误了！”一脸郁闷到极点的国王愤愤地抱怨道。

“陛下，我也不是圣人，偶尔的失误也在所难免。”迪特里希微微一笑，“不过我的失误也仅在十与二十之间而已，最终的结果并无影响。”

国王冷哼了一声，“哼！至少这下德·法伦伯爵的神光也要褪去不少吧！想到这点还真是让人愉快呢！”

国王的口没遮拦让太后颇感尴尬，她只能归咎于儿子的粗神经与缺乏观察及判断力上。为了让儿子少出洋相，太后连忙催促着国王，“陛下该给最终的胜者颁发奖品和桂冠了！”

“为什么该是我？”国王一反常态地冷言道。

“陛下什么意思？”

“哼，母后难道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我自己说过的……”

太后惊奇地眨了一下眼，刚明白儿子意指何事，国王已不管不顾地挑明了。

“前天母后不是说今后的事还是让我作壁上观，由您亲自为我操办吗？既然是这样，那就请母后为获胜者颁奖吧！”

霎那间，一股近乎绝望的情绪击垮了太后。

……我才是今天最大的输家！

惨白着脸的太后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第二十二章 暗流

缠人的喧哗声已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精神上的疲乏却并没有因此有所减轻。

萨兰沿着布罗瓦堡著名的弗朗西斯一世楼梯向下走，企图避开一整夜都在向他展开魅力攻势的宫廷贵嫔们。本性中的女性至上让他不忍做出伤害花朵般娇嫩的淑女的事，或许正是看穿了这点，对他有意的女性也特别地爱撒娇。

我果然还是不善于应付这种事啊！

心底微微苦笑的萨兰叹了口气。

白天的竞技赛引发的激情在夜晚的布罗瓦堡继续发酵，无论走到哪里，萨兰都得到了比男性先一步伸出手臂的女性热情的欢迎，在不到一个时辰内，他已经先后收到了不下二十家的邀请，其中还有几家是相当顽固的天主教贵族。

面对这意外的惊喜，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雅克也不禁感叹道：“萨兰，你让我们举步维艰的破冰之旅大大地迈进了一大步！”

听到哥哥的赞赏，萨兰感到很高兴，不过，对他来说，最大的满足还是缘自与路西安难得的交锋。虽然以前曾亲眼目睹过路西安超绝的剑技，但也只有亲身体念过，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路西安的强大到了何等地步。

那已不是我今生能够期望接近的地步，那种直击人心灵的强大也只有路西安才可拥有！

满心都沉醉在对恋人的无限仰慕中的萨兰转入了一楼的走廊，从后面的侧门出去，定下密约的恋人正在中庭深处树丛环绕的罗马式圆顶凉亭里等待着。

刚刚走过一道虚掩的门前，一个有些陌生的略带日尔曼口音的声音让萨兰的脚步稍停了下来。

“……您问德·法伦伯爵和我什么关系？”

“您不想说吗？”

反问的是个很年轻的娇柔的女子的声音，口气里充满着挑衅与怨愤。

因为听到有人提到了恋人的名字，萨兰忍不住驻足一听。

屋内的男子似是发出了笑声，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

“德·美第奇小姐的提问让我困惑，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您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一时间没有回音，只有压抑一般的静默。萨兰的心中浮上一丝疑云。

“……我……我想……我想要知道您什么时候认识伯爵的……”

“啊，这个呀，嗯～让我想想，我和伯爵认识大概有十来年了吧……对，刚好是十年！”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不，我是说我想知道伯爵在你心中是……是怎样一个人。”

吞吞吐吐的女子情绪似有些激动，被她追问的男子却依然保持着温和宜人的口气。

“德·法伦伯爵给我的印象是强大、美丽、智慧集于一身的完美典范，可以说是我平生遇到的最有魅力的人物。”

“……那么……您喜欢他，是吗……”

“这样的人物好像没有人不喜欢，不是吗？”

“……喜欢到什么程度？”

话题似乎已经滑向了奇怪的方向，无论是欲说还休的德·美第奇小姐还是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神秘男子，他们谈及路西安的口气都是那么暧昧，这让原本还觉得偷听很不光彩的萨兰完全坠入了迷惑的漩涡。

“喜欢的程度？”男子轻笑的口吻里有了些许讶异，“哎，我是越来越不明白德·美第奇小姐想要知道些什么了。请恕我愚钝，要不，您直说了好吗？”

“那么丢脸的话我怎么……”

禁不住大叫的德·美第奇小姐抽泣了一声，勉强截住了失控喊出来的话。

站立在门外的萨兰眼中闪过混乱的阴影。他隐约揣测到德·美第奇小姐想要问却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德·美第奇小姐会这样认真地视那个男人为自己的情敌……

那个男人，在德·美第奇小姐喊出对方的名字前，萨兰心中已有了答案，因为对方那独特的优雅从容的语气，挑逗性的迷惑人的言语，除了迪特里希不可能有第二人选。

可是，一想到这个人可能拥有过路西安，萨兰的心中就莫名地刺痛。这并非是对路西安的爱不信任，而是路西安昨夜隐藏着不让他看的那个可疑的痕迹让他意识到，即便身心相许，路西安的心中仍有着不愿让他触及的部分。

那是什么样的秘密？我想知道……

“既然是德·美第奇小姐觉得丢脸的话题，那么我们还是不要再谈下去了，这样对德·美第奇小姐的精神健康也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