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中——小三儿

作者:小三儿  录入:07-24

他捡起落在桌面上一小截甘草杆儿,捻在手指间。
“我手底下几百号人,我要保证他们能继续过安生日子,有时候必须做无奈的选择。”
“是你自己要给自己添罪受。”
苏华迹收药秤,哗啦啦一阵响。
“过
去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季良苦笑,“现在,可能有一些做错了……我承认,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只把他

当作工具,他又是心甘情愿的……然后找人打探出
他的身世什么的,我想,算是没白养着——你不知道,他又嘴刁,又喜欢精细漂亮玩意儿,以前被宠惯了,张口就

要这要那的,主事没少抱怨他一个院的开销能抵过
其他两三个院——”
季良想到帐册上繁多的支出项目,绸缎绫罗,时令鲜果,一天里可以换几种米作饭,又因为当初他应允了什么要求

都满足,杨主事才总是皱眉头愁怨个不停。
唯一幸亏的是,他不是个女子,否则要再加上各式首饰,没有使用价值的装饰,可能会被直接封院。
在他独自叹息的时候,苏华迹凌厉的瞪着他,惊得他出了一头汗。
季良咽口唾沫:“我没想到怎么走到今天这步,我会为了个认识不足一年,脾气阴晴不定,需要时常像哄孩子一样

,有糖吃就天下太平的人,心软。”
他别开头,只瞧着淡淡烛光下,昏暗的柜脚。
有不知名的藤蔓纠结着,盘旋着,从极深的地方钻出来,发芽,萌枝。
“哼,你若是不心软,我会让你全身骨头都软下去。”
苏华迹丢下糁得人牙根冒酸的低低的一声笑,提着串好的药包回内间。

第六十四章

经过前晚一翻折腾,薛忆回到客栈一觉睡到日上三杆,炽热的阳光穿过翠纱窗透进来,照在床头,一片耀目的斑斓

缤纷。
有夏蝉鸣叫。
知了——知了——
经过无数个黑暗和孤寂,才换来片刻艳阳下绚烂至极的奢靡,所以要丢弃疲倦,只留下生命里喧嚣的部分,在最沸

腾的火焰里结束。
气温随着日头盘升,正午时候,床上舒柔的褥子已经开始粘黏肌肤。
薛忆却仍旧静静躺着不想动,迷迷糊糊睁开眼,摊开一只手,眯眼看金黄骄傲的光,闪着灼灼华彩的丝绦一般,在

手指上缠绵飞舞。
许久没有碰过琴筝了,指头上曾经磨砺出的薄茧褪得干干净净,剩下惊心动魄的白皙滑嫩,纹路都是浅薄的,褶皱

也稀少,哪里像是男子的手。
温热的风从帐幔间流过,撩动他的睫毛,带来门外面一个人轻声的探问:“公子醒了么?”
然后有另一个人说:“庄主交代不要惊了公子,让他好好休息。”
“万一醒了叫不着人,庄主还不是怪罪到我们头上。”
“唔……我听说,这位公子性子可不大好,瞧他把服侍了几年的小厮丫头都赶走了,一点情念都不顾,我看啊,心

里是个顶绝情的。”
“嘘,别乱说话,当心让庄主听见。”
“怕什么,庄主和曲主事一早就出去了,天不擦黑不会回来的。……我真不明白,京城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伎馆

楚楼一定都是最好的,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有,非得带上他。”
“我倒觉得他不是个坏人,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春花儿似的,好看得不得了。”
“哼,一个男人被说成春花,你也不觉得口臊。”
“你敢说你那天没有偷偷看他?”
“什么时候?!”
“到京城的前一天早上,他在客栈后院里和曲主事说话,摇着扇子,淡淡的笑,跟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你小子都看

傻了,手里东西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胡说!”
“哈,那你脸红什么?”
“我是热的,要你管!”
薛忆听得失笑。
少年,多的是可以挥霍的资本。
因为他们才刚刚发芽。
翠嫩的小芽尖儿,颤巍巍地探着头四处望,看哪里有雨露,哪里有阳光,羡慕那些粗壮的老树枝,和同伴们仰直了

脖子争高低,翩飞的蜂啊蝶啊一挨过来,就羞耷了脑袋,恨不得一夜脱去青涩。
想着,笑意更浓了。
把门推了一条窄缝朝里望的小厮,就愣在了外面,手还扶在门板上,另一个人不明就里,没使什么劲儿的拍他一下

,却把他拍得跌进屋里,摔得好大声。
薛忆眨了眨眼,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他温温和和地勾了一抹笑说:“有什么吃的么?好饿。”
一直到傍晚苏华迹寻过来,薛忆还在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两只黄鹂闹春花,一朵海棠惊凡尘。真是罪过。”
薛忆拿扇骨支着下巴,脸上故意忏悔愧疚,眼里却满是藏匿不住的得意。
苏华迹斜了眉:“我怎么觉得又是哪个无辜倒了大霉。”
“非也非也。”薛忆摇着头,“是善良纯朴的我受宠若惊了才是。”
他展扇悠闲扬风。
“没想到魅力太大也是顶顶烦恼的事。”
苏华迹猛力扭开头嗤了一声。
“苏伯伯,您年纪大了,可得小心别拧伤了脖子。”
苏华迹一拳头敲在桌面上,紧锁眉头痛心疾首地瞪他。
薛忆酥散懒的每一块肌肉关节都滞了,活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夏蝉扯出撕心裂肺的尖锐的鸣叫,把那些残余的昏黄光亮缀得悲凄仓皇,冬天里坠满了白玉盏的梅树,这会儿是郁

郁葱葱,枝繁叶茂,在白天骄阳下绵软了身形,趁着现下徐徐微风舒展,密实的枝条间摇落几片戚瑟斑驳。
薛忆眼皮子渐渐沉重,脑袋一顿,就乍醒了。
苏华迹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冷哼:“你的定力比你爹差远了。”
“苏伯伯,您饶了我吧。爹为了一步棋可以呆坐上两个时辰,要是我,早长一身蘑菇了。”
苏华迹沉下眼:“往好处讲,你爹那可以称之为有耐性,说难听些就叫优柔寡断。从某方面来看,幸亏你没有继承

他这点。”
被晒了大半天的院子,绵绵清浅的枝叶气味,水一般流淌,太阳完全沦落在目所不及的遥远天际,它的热情却没有

随之退个干净,固执地徘徊留恋,又拖拉了湿气狼狈为奸,即便一扇在手,终是驱不散黏附浓稠的闷热,真让人恨

不得跳进深凉井里。
“昨天我去了悠然阁,张老板看起来依旧硬朗,那块匾额也还在老位置。”
“提起这个我就火大!” 苏华迹抢过薛忆手上折扇,呼啦啦扇得风生水起,“那个时候难得我心血来潮,情愿用

白花花的银子跟张老头儿换,嘿,他就跟我要的是他的老命一样,寻死觅活的不肯答应,结果,风头刚过立马又挂

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薛忆倒了杯凉茶:“罢了,他是一番好心意,念旧情。”
“都是薛克让那个蠢蛋老爱揽了无聊闲事来管,还总喜欢没脸没皮的自夸什么‘遇事必三思’,被人送顶高帽子就

什么都忘记了。”
“好热的天,苏伯伯,喝茶。”
“怎么,堵我的嘴啊?”
“晚辈哪儿敢,只是担心伯伯会口干嘛。”
“少装乖顺,你从小就是心里越不耐烦的时候态度上越客气。”
薛忆半张脸抖了下,歪着嘴角讪讪陪笑。
苏华迹丢过去两个白眼,喝几口茶。
“唔,这是什么?”他垂眼瞅着薄瓷杯里琥珀液体。
“无锡带来的华清珍眉,是从今年贡茶里偷偷留下来的哟。”薛忆竖一只食指抵在下唇上,细声悄语,用一种“瞧

我本事多大”的面目说。
苏华迹舌头转了一圈:“你胃脉不好,以后不准喝这个,回头我拟份适合夏季的养胃安神凉茶方子,照着上面的熬

来喝。”
“不,不用了吧——”
“看在你是我贤侄的份上,就收你们那个什么庄主成本价好了。”
“这个……”薛忆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毕竟是给我的方子,找他付帐——”
“不对吗?” 苏华迹理所当然地瞪眼,“你是他请来办事的客人,任何支出自然该由他负责。你别操心了,我会

处理的。”
苏华迹开始在心里默默拟方子,顺便在“成本”里加上车马奔波费和消暑清凉费。
汇香院里和阮本业沟通当下局势的季良,身上莫名一凉,忍不住打个喷嚏。
“季庄主长途奔劳,千万注意保重身体。”
“多谢阮大人,请。”
季良端满盏酒,敬上。
阮本业客气地打哈哈,一饮而尽。

部仓科郎中回乡探亲后上呈的第一份奏折,就因为几方势力牵扯被无期限压下来,心中难免疙瘩。韶华庄的动作在

预料之中,季庄主亲自上京送贴相邀,地点选了素
来以雅致幽静著称的汇香院,陪客包括传闻里韶华庄的元老之一,可见是化了番工夫来表达诚意和决心。加上阮本

业对来仪轩多少还抱着一点怀念,见面简单一套寒
暄过后,很快便切入正题。
自隋朝开挖大运河,沿线各城市逐渐成为国家的经济中心,尤其楚州(淮安)、扬州、苏州、杭州,并称四大都市

,而其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即漕运。
隋唐以后,全国的财政收入特别是粮食,主要来自江南地区,而江南的银粮,都要经过楚州,循运河北上,送达京

城。
北盐南运,也得走运河这一线。
漕运的兴起,加强了各地物资往来,这种频繁交流反之又更促进漕运发展。
市不以夜息,人不以业名,富庶相沿。
所以,漕运乃江南经济之重点,诚言不虚。

年上任的漕运总督是户部尚书的门生,娶了侍讲学士的女儿,这两家是山东同乡,虽然漕运主要在江南,但其余地

区“亦皆遥禀戒约”,“漕政通乎七省”,连带着
总督大人事事都得考虑着山东那一地。这些人主张以总督府督办一切漕运事务,包括漕船的增减,船工的雇免,货

物的盘查,凡民商均不得自主行事。
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师则是应天府人士,族中不乏涉及船运的事业,小时候看多了外地商船“牵挽往来,百货山

列”。以他为首的一些江南籍官员便希望放更多自主权给船商,以利商业交流的自由平衡和发展。
本来是关于“是否予权与船商”和“予之多少权”的争论,到后来却因为突然的一本密奏变换了主题。
“镇江季氏疑敛势并联携南六部。”

第六十五章

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成祖迁都北京,改应天为留都,仍旧设置原有的一套职官,应天所设立之六部被称为

“南六部”。尽管在这里任职的多是一些闲散老朽或被排斥的官员,其职权远远不如京城同职,然而天高皇帝远,

他们自成一股势力,与北都明争暗斗,迭为消长。
传言中由于太祖当年的主要敌手之一的陈士诚,原本即盐商出身,所以太祖成法里便屡屡提及“抑商”,季氏近期

的飞速发展便由此引发朝野内外一遍遍的争议。
密奏中说韶华庄势力增长并与南都官员勾结,当然成为令上位者极为忧心的大事件。
如今,已不仅是韶华庄能否总领江南漕运船务,镇江季氏一族的兴衰,只在朝夕。
当务之急是考虑要如何澄清与南六部之间的关系。
阮本业对韶华庄与留都官员来往的事曾有耳闻,具体情形却不甚详细。季良命李微准差人送了几份帐目过来,此刻

一一翻阅与阮本业,上面所列每笔确是可接受范围内的正常应酬,然而单凭人为的文字数目并不能解除危机。
“朝廷于上月派遣密使前往两江,待彻查的圣旨抵达镇江府,立刻会有官差请调韶华庄所有帐册核对,相信季庄主

已经做好应对之策了。”
“庄中帐目向来清晰,勿需担虑。”
“所谓众口铄金,那么目前关键便是那些仍处于观望中的诸位,如何让他们倾向有利于贵庄的一方。”
季良执壶为阮本业斟满酒:“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眼下朝中户部黄尚书一派、太师白大学士一派及其各自门生,在所有殿上人中共占逾六成,剩下约一成位卑言微

无足轻重,暂可抛去。”阮本业扣着花梨木桌面顿口不语。
一个店中丫头在门外轻声告禀:“几位爷要的水晶百合,现在送进来吗?”
曲达开了门,一袭鸭黄转枝提花裙衫的年青姑娘捧着红漆托盘款款而入,玳瑁坠玉钗在堆云发髻上摇摆,许是天热

的缘故,丫头额角碎发润出些微水气贴在皮肤上。她倾身把石榴花瓷碟摆上桌时,白皙的一段脖颈由领口里延伸出

来,散发着少女特有的韵致。
像旭日下残露沾染的芙蓉花瓣,又像空山细雨后的轻薄叶草。
清新,明净。
“爷请慢用。”
丫头施了礼转身而去,裙袂在门角挥逝,如同天际流彩。
阮本业摇着手里折扇说了句:“浮生怎堪细算,春梦几多时,罗衣挽断不可留,何妨怜取眼前香。”
自上次庄中别后,季良此番京中再会他,已全然未见他眼底隐忧。
“庄中诸位可好?”客套的问候有这么一句,却不知道他的“诸位”是否包含了碧云居公子。
“话
归原题——在朝堂之上保持中立者大抵可分两类,一为‘独善其身’,只求远离浑水安稳度日,一为‘不屑与众’

,自视清高或者秉性刚正。后者包括书呆子都御史
大人和刑部侍郎,这几个是硬骨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深入接触,以免落得被反诬的后果。而前者,则相对有弱

点可握。”
季良和曲达相视一眼。
“多谢大人提点。”
阮本业温吞一笑:“各取所需而已。另外,还有一个人,之所以现在置身事外,只因为他有足够资格只选择他感兴

趣的事来关心,然而一旦他插手其中,必将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能不能请动这尊佛,端看庄主造化了。”
送走阮本业,季良和曲达又商量了一阵,草拟出一份名单和事项,这才准备回客栈。
桌上残酒剩肴,只被阮本业用了一勺的水晶百合,晶晶亮亮,璀璨生姿。
季良回忆起他刚入口就巴不得立时吐个干净的嘴脸,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味道,便执勺取了两片百合。
只凭鼻子闻的味道,一股香甜直冲上头顶,试探地舔了舔。
季良放下小勺,默然片刻,唤来店中伙计。
“这个麻烦再来一份,带走。”
南厢边儿的榆树,在暗淡下来的天色里沉寂,漫漫延展开的憧憧枝影,笼了滴水檐下青石板铺就的窄廊,掩出一方

墨灰色的清凉。
季良和曲达从小院独门回来,后者唤小厮备水洗浴,先进了屋,季良拎着食盒站在天井里朝南厢望两眼。
从前院通过来的垂花廊门下面挂着两只蒙绢灯笼,昏黄的光线恰能够照明半段走廊,堪堪截止在榆树枝条影子尖端

推书 20234-07-25 :儿时的情人(出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