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符烧化了溶在水里,又拿指头沾了虚空弹洒。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巍巍道德尊,降身来接引。师宝自提携,慈悲洒法水。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安神度魂的仪式完毕,苏华迹张罗指挥着,请来的出苦工的男人们往掌心啐口唾沫,握住木柄把铁锹抡得生风,另
有一些站在被撅开的土坑旁撑起红纸伞。
薛忆静静站在一边看那些不相干的人忙碌,汗水从他们精壮的身体上流淌出来,在阳光下面闪耀。
也许是天气的缘故,眼眶干涩,一点氤氲的气氛也没有,临出门前苏华迹给他灌下满满一碗黑浓的药汁,到现在,
几乎是让他昏昏欲睡去的根源。
脚下泥土坚硬,杂乱的萱草显出枯败,蔫垂了脊梁伏在地面等待来年轮回。
季良的手指钻进他的袖袂里,微微使劲的,把蜷曲起来的凉意鲜然的指头扳开,用稳实包裹住他,掌心贴着掌心,
紧紧的,都能感受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脏跳动的节奏,坚定有力的,全部传输过来。
“你认为这样是真的好?”
薛忆捏着手里的茶盏缓缓摇晃,垂眼看着水面一波一波橙金的碎片,是屋外太阳折射进来的分身,轻飘飘的,和着
悠闲漂浮的千日红花瓣,相互追逐,却永远都触碰不到真实的对方。
苏华迹叹口气,抓一撮血竭子继续研磨。
血竭子很硬,事前已经用刀切成小块,在石制磨器里和碾子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树枝上有知了在鸣叫,夏天即将过去,它们的生命在一点点走向终结,然而它们像毫不知情似的,依旧欢唱,高声
的是撕裂心肺的尖锐,低调的是心甘情愿的沉迷,听不出苦痛,只为在居无定所的风里留下可以证明存在过的证据
。
宛如良夜竹楼小阁,翠纱起轻罗绕,银铃清脆婉转,回首凝眉处,或有粉雕玉琢柔媚纤妍,或有优雅从容清艳出尘
,恍疑梦中会婵娟,晨来犹遗一帘香,一辈子忘记不了的暗香。
只不过前者激烈,后者幽淡。
“为什么不和他挑明了?说开来大家省心。”
“没必要。”薛忆把青瓷盏子贴在唇边,啜一口凉茶。
“你真是和你老爹一个样子!”苏华迹重重敲碾子,铛的好大声响,震动顺着桌子延伸,盛决明子的小碟和里面的
果实一起跳跃。
“当初我跟他说,明知道是谁把你拖下水,管他是有预谋还是真无辜,凭什么你一个人担负罪名?!通敌叛国,又
不是张三怂恿王四去抢李二麻的馒头,街坊们顾念王四平素老实憨厚就罢了不再提——是要掉脑袋的事,是得陪上
全家老小的重罪!”
苏华迹想起那个时候,薛克让面色平静的,站在囚牢里和站在囚牢外面的他说着平静的话,仿佛两人还是在云淡风
清的某个傍晚,在小胡同爬满竹架的葫芦藤底下,泡一壶阳羡,翘着脚看儿女嬉笑。
仿佛两人之间没有被儿臂粗的精铁栏柱隔离,仿佛看不见对面,一起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好友知交的焦急,不知道他
是费了多少周折才能跨过刑部大牢高耸的门槛,穿过窄窄的缝隙带给他一点安慰。
“姓崔的姓沈的,都比你跟那一群蛮人混得久接触得多,成天在一处吃花酒找姑娘的时候想不到你,现在出事了全
推你身上?你当自己是地藏菩萨转世还是什么的?!”
“华迹。”薛克让的声音有一些暗哑,“崔兄和沈兄本身是喜欢玩耍的,嘴上说无奈作陪,想来却是找到了借口寻
乐子自顾不暇,哪里会晓得其中内情,多几个不相干的人进来,头绪越多,此案便越发难结。”
“那么那个人呢?他骗你去牡丹阁喝酒,偏偏好巧不巧的遇见蛮子,又好巧不巧他们手上有你向往已久的南宋郭楚
望的《逐清浪》琴谱——”
“是《泛沧浪》。”薛克让打断他认真地纠正。
苏华迹忿忿一挥手:“管它什么浪,总之就把你拐进浪里去了。”
“不叫拐吧……虽然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在册子上签的名,但确实是我亲笔……唔,也不能单单据此便说明他早有
预谋。”
“说你死脑筋烂好人你还不服气,他把你推进火坑里你还帮他鼓风,你平时跟书呆子们论古道今的灵活劲儿都跑到
什么地方去了?!”
苏华迹气极,使劲抓着栏柱跺脚,石板的地面被他跺得咚咚响。
差役走过来客气地对他说:“先生——”
“先你个头,老子砸给你大笔银子不是听你跑过来喊老子‘先生’,滚一边去!”
“哎,华迹。”薛克让抬手覆在他弯曲的指头上,“如果真有不测,愚弟的家眷就劳烦苏兄……”
苏华迹愣了一下,指节倏的绷紧,半晌,方听见他暴怒大吼:“你他娘的少给老子交代遗言,我苏华迹就不信没有
踩不平的槛!”
话毕甩袖扬长而去。
薛克让到最后也没有供出所谓同谋,因为他以为行正不怕影斜,以为公道自在人心,不知道当年圣上是铁了心要杀
一儆百,不知道会落得株连全家的下场。
苏华迹同样没想到,这个世界上不仅确有踩不过的门槛,视若手足的好友的嘱托,他竟然没有办法完成。
盛誉一时的丹凤学士薛府,最后只有未成年一子一女未被押上铡头台,却皆没入伎籍,若非皇旨,终生不得自由。
长庆城,楚云巷,苏华迹每次去这两个地方都被魁梧的守卫阻挡在门外,连遥遥望一眼都不能,后来门房跪在地上
求他不要再去。恰时医馆生意萧条,有些身份的官家都不来光顾,惟恐受到牵连。
那是头一次,他问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
不是选错兄弟,而是只看见钱财的可爱,却从未想过权势的力量。
再
后来,长庆城的火灾烧透半边天,全城最豪华奢丽的馆阁覆之一炬,据说是曾经风流一代既婉媚如水又铮铮似铁的
老板葬身其间。苏华迹终于能进到城里,却遍寻不
着友人遗孤,辗转打听方知晓,一个月前定下了包身契的大老爷在火灾后第二天就把他接走,用的大红喜轿,踩碎
了一地琉璃。
“他扯着嗓子,火烧了多久就叫了多久,一直想要冲进去。”
“是啊,我们好几个人才拉住,我的袖子还被他撕出个大口子。”
“那个爷即便有钱吧,也真是舍得,重锦实缎的喜服,用金线绣满了凤凰蝴蝶牡丹花,还嵌了好多的珍珠玛瑙,那
光亮闪得人眼睛疼。”
“你是没见着那顶头冠,重重叠叠的百合卷蔓,点蓝纯银,用酱紫翡翠镶成的花蕊,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
“唉,他一整天没合过眼没进过半滴水,虚了一圈,还非得显出喜气来,往常是极少用脂粉的,那天用了大半盒,
人人都着缁衣的时候偏他是红艳艳的一身。”
“临出门不是在门槛上绊了一脚,险些就摔断脖子——”
“呸,大吉大利。若是那爷真对他用心好就好了,就只怕——”
苏华迹转身出了城,羡慕和嫉妒的话过耳风云,只记得他们都说:“不知道那爷居在何处。”
而楚云巷在几年前转了老板,里面的姑娘大多转去别的地方,他的霁侄女乘坐的马车途中遇上山匪,于是下落不明
。
当今皇帝为薛学士平反冤屈的诏书公告天下的时候,苏华迹恨不得冲进皇宫深院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拖下龙椅狠揍
,虽然两份圣旨不是一人颁发,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怎能复活?那些消失的踪迹要怎样寻回?
苏华迹拿小指尖擦一下眼角。
“小忆,如果有些事会遗憾,就别逃避放弃,如果不想结束,那么就抓紧。做好人不一定善终,过于小心翼翼反而
两手空乏。”
薛忆慢慢摩挲着温滑的茶盏外壁,泛薄莹光泽的瓷器,衬得指尖像要融化其中:“苏伯伯,你后悔认识爹吗?”
“当
然不。”语气是斩钉截铁,“虽然他去了这么久,有时候我还是会恍恍惚惚的以为,他只是傻兮兮地替别人做吃力
不讨好的巡按御史,到天南地北去了,保不定哪天
就突然站在门口说‘华迹,好久未见可安否?’——我最讨厌他转着文腔皱皱巴巴的说话。”
苏华迹停下研磨药材,眼底深沉的,全都看不清,“大家那么熟,他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想背着你娘邀我去
喝酒直说就好了嘛,我哪一次推托了?即便还给人
头上扎着针——”
他忽而微垂了头,脸色转黯。
“不过眨个眼吧,我就醒了,知道他永远回不来……今天那棺材里刨尽了,连一个瓦罐也装不满,呼——也许以后
会有个人如同我此刻念着克让一般念着你。”
“不会的。”薛忆拎起茶壶提把,往盏里斟茶水,“时间太短来不及深刻,有太多的理由足以忘却,能留下浅浅一
道纹线已经该知足,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他勾着唇角微笑清淡,秋日天边底下,一抹轻纱罗的薄云。
苏华迹看着他,良久方道:“自欺欺人不失为放松心情的好法子,越惦念便越像是成了真,但无论如何都只是‘像
’,是否与事实相符,还得等到那一刻。”
“我能等到吗?”
“你为什么要去等?!”苏华迹丢开碾子,端正了眉目,“既然你叫我一声伯伯,我就以伯伯的阅历告诉你,绝对
不会仅是一道纹线。好吧,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我尊重你的决定。”他倾身而来,伸手在薛忆额头上揉一把,“
你已经长大了,能自己定主意。”
“我又不是小狗。”薛忆撇头撅着嘴瞪他。
“你还不如小狗呢。随便给它吃点,就老老实实看家护院,你说你能干什么?”
薛忆不服气,鼓着腮帮子冥想,一双黑亮的曜石般的眼睛左右转动,从堆满了草药的罗汉松架子,到摊着药方便笺
的桦木书案,“唔唔”了大半晌,老羞成怒地把茶盏重重搁在桌子上,站起身冲鼻子哼哼:“你屋里全是臭药味儿
,难闻死了。”
说罢抬腿便往外走。
苏华迹看了场笑话,裂嘴露出牙,见他快到门口了,忙不迭唤他“等等”,薛忆阴着脸扭过头,憋着一股气,把声
音都压在嗓子眼里,道:“干吗?”
“把这个带回去,叫嬷嬷晚上煮在汤里。”
薛忆懒懒地接住他丢过来的布包,摸上去有点硬,长圆条的,分成了几段。
“什么东西?”一边问一边去剥布角。
“羊鞭。”
他的手指就滞了一下,愣在那里,进退皆不得。
“离别在即,少不了感伤,我给你们加把火不是正好。”苏华迹挑眼瞟他,窃窃笑了一阵,敲他脑门,“就知道你
会去想着那些下流龌龊东西——这个我特别制过,温中益气,把你这虚身子好生补补。”
薛忆摸着敲疼的额头嘟囔:“大热天气的吃这个……”
“因为,可不能拖啊。”
薛忆步出医馆正门,偏头望见阿全站在路边和隔壁一个姑娘搭话,叫了他一声:“我们回去了。”
阿全答应着,和那个姑娘一起转过头来,姑娘看是他,得体地福了福身:“薛公子。”
薛忆打量着她,诧异地说道:“你认识我?”
“公子大概不记得了,上次您来的时候,我在帮苏大夫收拾屋子,后来还给您泡了茶。”
模模糊糊里,似乎有那么回事,薛忆不好意思地挠着耳根:“抱歉,我的记性不太好。”
“没什么。”姑娘抿唇,温婉如和煦春风。
阿全便和她道别,她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刚才帮我搬东西,下一次来尝尝我做的莲子羹。”
“呃——”阿全很是遗憾的,微微俯下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京城了,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
“这样啊……”姑娘指头上绞着翠色丝绦,一圈一圈的缠绕卷束,她垂着眼瞧指节上被丝绦划出的浅色印记,俄顷
,抬头诚挚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阿全点点头走去薛忆身边,有些沉闷。
薛忆扬手搭在他肩头上,不作痕迹地朝后瞟一眼,脸挨在他耳朵边说:“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公子您说什么呢?”
“咳,害什么臊嘛,我瞧她挺不错的,相貌好,言语好,有礼有节,而且重要的是,看起来她对你不是无情无意。
”薛忆促狭地瞥他。
“哎呀,公子你真是的——”
阿全矮了那一侧肩要别开,薛忆跟着又搭上去。
“是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再说了,你那个庄主只是头脑发热说他,还有我,以后不回来,又没限
制了你们。好姻缘不是天天有,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我让苏伯伯带话。”
“公子啊您拿这没头没脑的事瞎操什么心。”阿全拧半个身转到薛忆背头推他,“我们还是快回去,要是庄主找不
着您,又得把气出在小的身上。”
“季大庄主去领旨谢恩,才不会这么早回来呢,而且他知道我到苏伯伯这里来了。”薛忆挺不满最近以来身边的人
都只看得见季良的脸色,把他默认是懦弱的小孩子。
有一天,要和季大庄主说说——不过,或许不需要了。
他想去望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色,应该是正有一团乌云遮到了头顶上,然而阿全不由分说的就把他塞进了车里,他
只有撩起窗帘喃喃念叨,“这个时候被召去,真的是好巧……”
第一百章
夏天的暴雨,总是在一开始的时候猛烈激扬,刹那间贯穿上下,密密实实的雨线冷箭般决绝,不留余地,要摧毁了
一切,要泯灭了一切。
入耳满是噼里啪啦声响,季良站在宫城高耸的门洞里,眼望出去只见天地混淆,东西不分。走路的赶车的慌不择路
借一瓦掩身,街边用竹竿支张油布搭出来的简陋茶摊狼狈不堪,店家匆忙拣了今日所得躲进旁边绸缎铺,卖绢罗的
老板手忙脚乱地把摆在靠门位置货物往里搬。
守卫拄着戟刀缩退到宫墙根下,铮亮锁子甲蒙了层水气就柔和起来,尽管依旧冰冷色彩,却少了几分肃杀严酷,坚
硬头盔包裹着年轻面孔,晒得微黑的脸上有亮晶晶的眼睛,黑白分明,他们客气的和季良曲达说:“公子先在这里
等等,雨小些再走。”
工
部官员送人到正阳门后就回去了,转身之时看不出神色如何,对于他来讲只不过又处理了一件积案,可以松口气稍
稍清理一下书案,以后和晚辈们讲故事时偶尔会想
起曾经有这么件引发百官骚动的争议,在朱笔将要最后落定的时候,少问政事良久的襄贤王临殿亲呈奏折,员外郎
许大人一并陈明其中隐情,原是抄没的罪名成了
“所属船货转半入官且永不得参与漕运运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