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和你的儿子,这一辈子,我只想要这个孩子,他的身上有你的血、你的肉,他是我的心肝宝贝。」
「不、不......」云想衣还是爬不起身子,把脸伏在枕头里,喃喃地像是燕子在雨中的呓语,「不是的、不是。
」
「我会给他最好的,将来,我们的孩子会成为这个皇朝的君主,就没人会欺负他了,想衣,你没有得到过的东
西......我都会给他。」景非焰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把他放在云想衣的身边,「想衣,这是我们的孩子呢,你
不想抱抱他吗?」
孩子翻了个身,刚向前爬了一步,就一头撞到了云想衣,又是「呀呀」地乱叫。
云想衣艰难地伸出了手,哆嗦了半天才摸到了孩子,缓缓地搂住了:「这是......我的孩子?我的......」把自
己的嘴唇咬得稀烂,也不见一丝血,睁大眼睛,猛然狂乱地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尖尖地叫喊着,「这么脏!这么
脏的东西!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下来啊?」
「你疯了吗?」景非焰没命地扑上前去,拉开了云想衣的手,把孩子抱回来。滚滚的雷鸣中,孩子「哇哇」地哭
得声嘶力竭,宫人过来把孩子抱走,避得远远的。景非焰喘着粗气,跪在床边,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要让他生下来......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呢。」云想衣迷离的眼睛望了过去,那片水雾把他的眼都
遮住了,还是向前伸出了手,呢喃着,「......让我抱抱他,让我抱抱......我的孩子......」
景非焰握住了云想衣的手,摇了摇头:「不行,你吓着宝宝了。」
「让我抱抱他。」云想衣挣扎着爬过去,嘶哑地叫着,「那是我的孩子呀,让我抱抱他。」
景非焰把云想衣整个人都搂在怀中,他是那么虚弱、那么憔悴,景非焰只是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就把他束缚住
了,拥抱着他,手指尖都在发烫,就要在大雨的夜里连着骨头都焚烧成了灰烬。
云想衣渐渐地不再挣扎,靠在景非焰的胸口上,眉眼之间露出了一种妩媚的味道,苍白一如繁华尽处的迟暮,他
咬着手指头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和你的孩子?这种事情你竟也想得出来?非焰......你才疯了、疯了。」
「我没疯,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云想衣的眼角,就如那一夜的雨,湿得淋漓,景非焰
在他的耳边,很慢很慢地说着,「我承认我输了、我后悔了,你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呢?把我的头割下来,放到
你的手里,你要不要?要不要?」
「我要你的头做什么?做什么呢?」云想衣从喉咙里挤出一种扭曲而压抑的声音,笑着抽搐着,弯着腰蜷缩成小
小的一团,「我什么都不要了。」
景非焰抚摩着云想衣的耳鬓,呢呢哝哝地像是在哄着他:「就当作是疯了吧,你疯了我也疯了,然后把眼睛闭上
,睡一觉,明儿早上醒了,就什么都忘了,好不好?」在眼角边露出了一点点柔软的笑,那么疼那么苦涩。低了
头,百般的凄凉都无计消除了,就只绝望地问着他,「都忘了,好不好啊,想衣?」
天漏了一个角,雨总下个不休,敲碎了檐上青瓦、敲落了窗外白花。雷声如涛,从天的彼岸汹涌而来,飞溅起千
堆浪,劈开夜的深沉。
云想衣摸索着抓住了景非焰的手,掐着他的肉,把血都掐出来。还是笑着,全身都在发抖,发不出声音,眼睛都
要瞎了,泪却止不住。雷雨的夜晚,就那么偎依着,也听不见景非焰心跳的声音,觉得很冷很冷。
□
天外微云,山中深翠,石上苔色青青。小雀儿啾啾而鸣,夏虫却只懒懒地窝在了泥下。
幽幽的西禅古寺中,小沙弥持帚扫着石阶上的尘土,沙沙的声响和着佛前木鱼的梵音,从青灰色的檐角上飘过。
景非焰让众侍从候在了前殿,扶着云想衣到了后面僻静的小院。竹影婆娑,便觉夏也凉了三分。
净空老和尚出来,却将二人止于院外,作了个送客的姿势:「鄙寺乃清修之处,红尘三千莫要往来,两位施主非
向佛之人,老衲不敢留,请回、请回。」
云想衣虚弱地笑了笑:「前些日子,想衣在佛前失礼,引了祝融之灾,诚为罪过,今日特登门上一柱香火,佛祖
有慈悲之心,还请大师宽恕则个。」
净空敛眉,不动声色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佛有慈悲之心,度的是慈悲之人。」
景非焰侧首看了云想衣一眼,上前一步,对着净空低了声气:「佛者,不嗔不怒不悲不喜,只有好生之德,大师
方外长者,想来也如是,千错万错都是非焰的错,大师莫要怪罪想衣,非焰在这里陪不是了。」言罢一撩前襟,
便跪下了。
「皇上请起,折杀老衲了。」净空长长地叹了一声,上前将景非焰扶起,摇头道,「冤孽、冤孽。何苦、何苦?
」
云想衣欠了欠身,眉目终是淡淡的:「想衣此来,还想与大师摆一局棋子,不知大师可有雅兴?」
净空注目云想衣良久,微一颔首,延手请入。景非焰欲要随上,云想衣却止住了他,轻声道:「上回输了大师几
个子,若赢不回来就我总不好意思,观棋者最是扰人心智,你在旁我便定不下神思,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景非焰犹豫了下,望了望云想衣,强自一笑:「你既然不喜欢我跟着,也便罢了,只是你身子骨还没大好,千万
别劳伤了心神,这回输了也不打紧的,下回再来便是,莫太逞强了。」
云想衣慢慢地转过身,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来,到景非焰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把领口拾好,垂着眼帘微
微一笑,寂寞而温柔,就如水中那一朵伶仃的莲:「你瘦了许多,今儿晚上记得多吃点儿。」
他的手指略微有些儿颤,冰冷而柔软的香气拂过了景非焰的耳鬓角,痒痒的。
景非焰欢喜地涨红了脸,像是当年那个不解事的少年般,结结巴巴地应道:「好、好,我回头马上吩咐膳房备着
。」
云想衣离去,回眸一眼,终是无语,随着净空进了禅房,「吱呀」掩上了门。
隔了墙头,僧者喃喃地诵念着经文,就如优昙钵花在彼岸冉冉绽开的声音,随着风飘散。佛有曰,菩提本无树,
何处惹尘埃。
景非焰立在院中,见那小小的蚁虫在竹子下面衔泥往来,碌碌不休。西山外的白云幽幽、忽而苍狗,竟不知几时
,景非焰伫立久久,风起了,渐渐薄凉。
天色黄昏,空庭一声钟。
净空从禅房中出来。景非焰抬起了眼睛,张了张嘴,却没问出话来。净空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声佛:「天色不
早了,皇上还是回去吧。」
「想衣......」夏未暮,景非焰竟觉得手脚都冰凉,他向净空伸出了手,「想衣呢,他为何不出来。」
净空平静地望着景非焰,面上无波无澜,徐徐道来:「云居士有心向佛,已拜在老衲门下,自后当在鄙寺潜心修
行,不再踏问红尘。此乃功德事,皇上可不必挂心,请回宫吧。」
「我不信、不信。」景非焰像是梦呓着念叨了一句,他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了那扇虚掩的门,拽紧了手心,忽然嘶
哑地叫了起来,「我不信,你骗我、想衣,你骗我!」他发了疯似地扑过去。
「你不要进来。」云想衣在门那边的言语,冰冷而苍白,「不要进来。」
景非焰的身子晃了晃,生生地刹住,僵硬立在那扇班驳的木门外面,艰难地抬起手来,颤抖着半天才摸到了门,
把脸贴在门上,低低哝哝地唤他,「想衣、想衣,我们回去吧,想衣......」
净空念着佛,转身默默离去。
看不着云想衣,只听得他的声音幽幽渺渺地说着:「我罪孽深重,佛门本容不下我这等大恶之人,幸得大师怜悯
,念我尚有回头之心,虽不肯为我剃度,然许我在寺中有一席栖身之处,得以伴古佛青灯,终此残身,这便是我
的造化了,你莫要误我,去吧、去吧,从此陌路罢了,生死不见。」
景非焰的眼中一片赤红,狂乱地挥舞着双手,竭力地叫喊着:「我不许!我不许!你凭什么......」他的喉咙像
撕裂开似的,疼得几乎无法言语,拼命地挤出了那么一点声音来,「你凭什么就这样把我扔下了,你把我害得这
么苦、这么苦,你还没有还我呢,云想衣!」他狠狠地撞开了门。
垂着帘子,昏暗的光线中,只见是云想衣的背影,伶仃地跪在香案前,烟灰袅袅,一袭缁衣、半截青丝。只是一
瞥,那样的痛便渗到了骨子里,景非焰向前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去。
「我在佛前许了誓,与你今生永不相见。」云想衣却不回头,一字一字地道着,淡如流云,「如违此誓,我当自
绝谢过。」
景非焰倏然捂住了眼,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却终是支撑不住,跪倒在了青砖地上,吃力地喘息着,「我没有看
见......没有看见,真的真的......」
「你说,只要把眼睛闭上,睡一觉,明儿早上醒了,就什么都忘了。我乏了,这会儿要去睡了。」云想衣似乎浅
浅地笑了笑,凄凉的味道在黄昏的空气中蔓延,似水一般把人柔软地溺死,「其实我们都没有疯,只是做了一场
梦,也不知道几时才醒过来。」
景非焰冷得竟是发抖,几乎是爬着出了那扇门,虚脱地坐在石阶上,背对他。
咫尺间的相思都碾成了泥,日落空山,木鱼声敲凉了那一席暮色。云中居雁晚归,青色的翅掠过天外斜阳,留下
一道萧索的痕迹。
天也薄了,人的影子映在尘埃的地里,拉得长长的,就在风过时,轻轻地颤了。
「想衣,你......可曾爱过我?」景非焰呢喃着问他,就在云雁飞过的时候,抬头望着天,「一丝一毫......可
曾爱过我?」
「忘了......」是那一地的白雪,那一枝的青梅,凋零了,那一声的叹息,他说,「我已经忘了。」
远山外,落日烟华,胭脂血色胭脂灰。
□
春时烟柳梦。
晚夏,又是一夜阑珊的雨。
秋月长歌。
却是断桥上谢了残雪,听花落下。
那风情经不得年去。
关山外雁字回回,总在云渡里啼了声声,不归、不归。
大江东去,浪里淘尽了沙,只留半点风流,没奈何,转眼云烟里去了。
昭帝十六年。
彼时,景氏盛世,西扩大漠、东拥朔海,诸邦国莫不臣服。
是年夏,帝大诏天下,传位于太子琪麟。朝野震惊,谓帝正当年,霸业天下,何萌退意?然圣意决。
择日,开宗庙,祭天。
悠悠长长的号角声响彻九重宫阙,矫健的武士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敲动十八架金鼓,扬起的手臂在天幕下划过凌
厉的痕迹,轰然雷鸣。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东方日晓一线天。
净空禅师披上大红的袈裟,坐坛上诵功德经,祈三世福邸,众僧者持磬、持法螺、持木鱼,做阿难梵音。
景琪麟登上祭天坛九十九石阶,对皇天行三拜之礼、对后土施九叩之仪,沥酒告先祖。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
三卿,自昭帝手中接奉玉玺、皇冕、五龙杖,跪呈景琪麟。
高贵的少年挺直了腰,太阳的影子映入他的眼眸,浓烈如火焰、犀利如刀刃,倨傲地俯视着脚下的臣子,缓缓地
做了个手势。
众臣跪拜,三呼「万岁」,震响檐瓦簌簌,惊散了天边的云。
时为昊帝初年。
当夜,大宴群臣。
宫人在水榭边上引着箜篌,丝竹袅袅,明姬善舞,广袖水云天,霓裳羽衣破阵歌。
觥斛交错,酒到酣处,景琪麟觉得有些熏熏的,待得回神,已不见了景非焰与卫连织,转到殿后问了宦人,只道
北宫门去了,心下讶然,跟了过去。
夜如水,半勾月下弦,凉夏流萤点点,却疑是星汉漏子。
青绸缎的车辇停在宫门边,景琪麟眼见得景非焰就要上去,急急地奔了过去:「父皇。」
景非焰的身形僵了一下,回过头来。景琪麟扑了过去,左右里无人,便抱住了父亲撒着娇:「这么晚了,父皇要
到哪去?今儿是我的生辰,您还没给我过呢,我可不依。」
景琪麟有三分醉了,脸颊子一片酡红,还是像小孩子般在父亲身上蹭着。景非焰在月光下望着他,心头颤着有些
疼,抚摸着他的头发,却不言语。
「琪麟,别闹。」卫连织轻轻地把景琪麟拉开,软软地哄着他,「你父皇要去西禅寺,不好耽搁。今儿是你的继
位大典,折腾个人仰马翻的,好不容易停歇了,小祖宗,你可别添花样了,明儿赶早母妃给你补上。」
「不要、不要......」景琪麟借着酒劲,跺着脚赖着,「父皇这就不疼我了。」
「景琪麟。」卫连织低低地喝了一声,温婉的语气中带上了点严厉的意思,「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竟还这般模
样,岂不惹人笑话,太傅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景琪麟自小骄横惯了,只卫妃对他管教甚严,当下便不敢吱声,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委屈低了头,却偷偷地瞟了
景非焰一样。
景非焰温柔地笑了,却带了一点点痛苦的味道,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拥抱住那个孩子,手指尖抖了一下,却终于
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已:「琪麟已经长大了,不过还是要乖一点,听你母妃的话,将来......将来......」
「太上皇。」卫连织急急地打断了景非焰的话,有些慌乱地撇过脸去,强自一笑,「看您把他宠得没王法没天理
的,这会子倒要他听话,却是难了。况他现在是皇上了,这要淘气起来,可真没法子收拾。」
「母妃......」景琪麟气恼地抓了抓头,「冤枉死我了。」
景非焰慢慢地转过了身去,上了车辇,及行前那一回眼,千万般言语都只是一声叹了,放下车帘子,绝尘而去。
微微有风,朱色的阑干边上飘起卫连织那一角衣袂,柔软如蝴蝶。
「母妃、母妃。」景琪麟忽然惊慌地叫了起来,握住了卫连织的手,「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有啊......」卫连织恍惚地说着,清冷的夜色里,眼泪无声地滑下,洗掉唇上的胭脂,露出嘴角边那一点惨
淡的白,她捂住了脸,「只是眼睛有点痛了,傻孩子......」
□
青松深处,夜静空山禅。
车辇在山门外停住,赵项唤来了知客僧人,引着景非焰径直去到后面的苑子。一席夜色铺地,几杆修竹,虫鸣其
中。小轩窗下,烛影黄昏色。
知客僧人退下,景非焰到门前,小叩两声。
「谁呢?」隔着窗,那人问了一声,幽幽的、淡淡的。
青苔的痕迹爬满班驳的石阶,那一夜的风拂过竹枝梢头,悉悉嗦嗦的,宛如细细的沙子从指缝间滑落,寂寞无声
。
「是我。」景非焰过了很久很久才回了他,也只是轻轻的。
「咯登」一下,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便又没了动静。
仿佛死掉了一般,沉寂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就如夏日里白色的花,那么脆弱。
景非焰用手指尖抚摸着门上的格子,微笑着,温柔而落寞:「你知道吗?那个孩子是大景皇朝的天子了......就
在今天,他站在祭天坛上,那模样真的威风极了,很想......很想让你看一眼呢。」
赵项默默地跪倒在景非焰的面前,把头深深地俯在地下,高举双手,奉上一个白玉匣子。
景非焰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月光的影子在针尖上掠过,就像美人眼角的秋波,那一瞥,犀
利而妩媚。
「想衣......」那一声叹息,宛然的惆怅,眉间心头都无计可销了,便在晚风里漫成一天一地的飞絮轻烟,景非
焰低低声地道着,「想衣......我想你。」
抬起了手,把针刺到自己的眼睛里。就在细细的针尖上迸裂出血的味道,凄凉而苦涩,夜色淋漓,阑珊的尽头,